父親（外一篇）

◎顏士豹

夜深了。從早晨開始的秋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病床上的父親，靜靜地睡著，時而抽動嘴角，時而皺一下眉頭。才五十七歲的人，頭發已經全白。時光的刻刀在他那沒有光澤的面部，留下了一道道印記。他的顴骨凸起，眼窩深深凹陷。

我們姐弟四人默默守護著父親，只有輸液管里的液體一下一下往下砸著，砸著，砸著每一個人的心。除此之外，走廊里偶爾傳來醫生護士急促而又輕輕的腳步聲，和病人時斷時續的呻吟聲。

今天，就在今天下午，主治醫生把我和大姐叫到辦公室，鄭重通知，父親已是胃癌晚期。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我當時暈倒在地。我們秘密商議，明天轉道陪父親看看大海，然后赴省院治療。至于看海，我們是從下午父親不斷翻動的手掌和父親以往的話里來推測的。我們家住平原腹地，大山和大海對父親有著極大的引力。父親曾經講過，他這一輩子坐在飛跑的火車里看過大山，可就是沒有親眼看過大海。聽父親說，大海離他干活的工地不到三十里路。

等父親醒來，跟他提及此事，他卻連連擺手，不去不去，大海有啥看頭兒，不就是水多點兒呀？說到看病，你們啥都別說了。病在我身上，又不是一天半天了，我心里有數。我不能落個人財兩空。父親掙扎著坐起身，環視了我們一眼，把視角移向家鄉的方位，我哪兒都不愿去，只想回家。

我們耐心地安慰父親。父親埋下頭，一言不發。停了片刻，他緩緩抬起頭，眨了眨模糊的眼睛，然后伸出右臂，把臉轉向左側，手掌不停地顫抖不停地翻動。

我攥住父親的手，哽咽著問，爹，又疼了？

父親長出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小四兒買樓的首付款還差三萬，看來，我是沒法兒辦到了。你們姐仨能幫襯就幫襯點兒。事到如今，我想說說我的心病。我真恨自個兒。我不孝順。我對不住你奶奶。她到臨死我都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我好悔呀！我咋把錢看得恁重？

我擦了擦父親臉上的淚，勸解說，您別太難過，您不是剛下了班，就連夜趕回來的嗎？但他仍然堅持，我有罪，我是罪人。

奶奶的死成了父親的一大遺憾。我體諒父親，他確實太難了。他不肯耽誤一個班兒，不肯因出不滿勤而被扣除一個月的獎金。雖說是區區二百元錢，但對作為一家之主的他來說，不得不看重。姐姐和妹妹分別考取了中師和師大；小弟考取了醫學院，接下來是買樓、結婚，那一項不得用錢呢？

為了這個家庭，父親處理完奶奶的后事，又踏上了打工的路程。我去送他。走到半道，道路坑洼不平，他說什么也不讓我送了。望著身穿舊大衣，后背上背著簡易行李卷兒的父親，我鼻子一酸，蹲在地上哭了。我記起了前幾年父親回家的情形，他邊就著花生米喝散裝白酒，邊和奶奶說外面的事情。說著說著，忍不住趴在奶奶懷里哭起來。奶奶拍著父親的肩膀說，娘知道你苦。哭吧，哭吧，哭出來心里好受點兒。奶奶的淚水浸濕了父親的頭發……

父親再一次伸出右臂，把臉轉向左側，手掌依然不停地顫抖不停地翻動。我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他喚我到近前，拉著我的手說，我還有一塊心病，壓在我心里十幾年。妮兒啊，爹對不住你，爹該給你一次上學的機會。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父親竟然會因我中考的事而遺憾。那一年中考實行預選制，我以三分之差落選。坦白講我愿意復課，父親在母親和奶奶的一再阻撓下，產生了動搖。

我抱住父親的頭，已是泣不成聲，爹，我的好爹，都怨孩兒不爭氣。爹，爹呀，您啥都別說，啥都別想，孩兒從來就沒有怪過您，孩兒只盼您早點好起來。

一陣疼痛襲來，父親昏厥過去。小弟匆忙叫來了醫生。在止疼針的作用下父親昏昏睡下。我一個人走向窗前，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老天爺呀，求求您，救救我的父親吧！

摘帽

老人一進屋，在座的幾個人都把驚訝的目光投向他。

支書忙起身招呼老人落座：“大爺，您咋來了？”

“來交合作醫療費。”

“上級有政策，您不用交。”

“去年就沒交，不能光不交。我拿得起。”

“這是政府對您的特殊照顧。”

“嘿嘿，我不想要這個照顧。”

老人站起身，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舊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望著一沓面額不等的鈔票，支書動情地說：“大爺，您的錢說啥我們也不能收。”

“咋？別人的錢能收，就不收我的？”

“您是貧困戶呀。”

我不貧。我不想當貧困戶。

大爺，對貧困戶的定性是有嚴格標準的，并不是誰想當就當。

我不傻。這么好的事，有些人想爭都爭不來，我也不想往外推。可是人哪，不能沾光沒夠。

大爺，這些年你家攤的事夠多的了，村兩委把您列為重點幫扶對象。

情，我領了。

那您把錢裝起來。

不中。說啥也不中。你們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請你們耐著性子聽我把話說完。俺爹在世時說過，這世上最孬孬不過一個窮字，人得爭著氣過。唉！那年月俺家是有名的缺糧戶，雖說上面有補助，可這缺糧戶的帽子實在壓人，壓人哪，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爺，別激動，慢慢說。

思來想去，我有了主意：開個豆腐坊，把我的老本行拾起來。唉！人這一輩子呀，跟推小車一個理，得靠自己，不能光指望別人幫一把。

老人說完，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子——這是貼在他家大門上的貧困戶牌子。這個，你們收回去。叫上級把我的貧困戶帽子摘了吧？

看到一臉誠實的老人，支書百思不得其解，問道：大爺，我始終弄不清您究竟是咋想的?

我呀——老人的聲音有點嘶啞，我的倆孫子都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我得替他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