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1968年生人,土默特右旗文聯主席,包頭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鹿鳴》《內蒙古日報》《包頭日報》《包頭晚報》等報刊雜志,編輯出版文學作品集《陰山下》《敕勒新歌》等,散文作品被選入多個文學選本,為內蒙古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五哥放羊》傳說傳承人。
酒為五谷雜糧所釀,五谷雜糧就生長在鄉村的土地上,所以自有酒以來,鄉村便與酒緊緊交織在一起。沒有酒,鄉村會荒蕪,沒有鄉村,酒也會失去本真。在我的家鄉土默川,會釀酒的人家不在少數。每年的秋收結束后,家家戶戶都要用新糧釀酒,即使不會釀酒的人家也會用糧食換酒喝。
家鄉盛產玉米和紅高粱,這也成為家鄉人釀酒的主要原料。在我的記憶中,釀酒的過程并不復雜,但酒的品質卻各不相同。選上好的糧食用優質水浸泡,根據水溫和氣溫的高低,一般需要6至24個小時。然后在一口大鍋里蒸到九成熟,晾涼后,倒入大缸內,放入適量的酒麯攪拌均勻。將拌好的原料放入發酵池,用塑料布封閉,上面再捂一條棉被,大約六至七天就可以達到蒸餾的要求。蒸餾過程所需的工具是兩口鐵鍋,一個蒸桶。把發酵好的酒糟裝入蒸桶,蒸桶安裝在一口鐵鍋上,火爐位于鍋下。蒸桶上部有個小孔,小孔上安裝有“酒斗”,“酒斗”的管子通到蒸桶外面,蒸桶上再放置一個尖頂鍋,尖頂鍋與蒸桶之間用密封圈固定好。一切準備就緒,蒸桶下面點火加熱。隨著溫度的逐漸升高,酒糟開始氣化,這時候需要往尖頂鍋里加涼水,氣體受冷后成為液體順著尖頂鍋的尖角流入到“酒斗”的凹槽中,最后流進盛酒的器皿中。我的表姐夫是村里的釀酒高手,他對釀酒的每個環節都爛熟于心,并且把火候和溫度掌控的恰到好處。村里的幾位“酒仙”品嘗后都贊不絕口,而鄰村來帶料加工和換酒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好多人請教表姐夫,但他只講一些皮毛,關鍵技術從來都是守口如瓶。一次,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他告訴我幾個釀酒的關鍵節點。比如原料必須是沒有蟲蛀和霉變的上好糧食,水必須是甘甜透明的優質深井水或山泉水;酒麯是釀酒的關鍵所在,也與酒的口感好壞有直接關系。發酵的溫度必須嚴格控制在二十度;78.3度是酒精氣化的臨界點,這個溫度蒸餾出來的酒液叫“酒頭”,酒的度數接近80度,一般只能流3到5斤,然后隨著溫度的逐漸升高,到100度時流出的酒叫“酒心”,俗稱“腰窩酒”,產量最大,可直接飲用。溫度在100度以上流出的酒叫“酒尾”,度數比較低。把酒頭、酒心、酒尾按比例調制在一起,這就是北方人最愛喝的“二鍋頭”,而三者的比例則是釀酒師傅的秘密。表姐夫告訴我,師傅們一般會根據觀察“酒花”來判斷酒的質量。看來,釀酒的技藝還真是高深莫測。
離開鄉村三十多年,經歷過無以計數的酒場,也喝過成千上萬種口味各異的酒,但在人生如酒的歲月中細細品味,還是鄉村的酒最干凈本色,最醇厚綿甜,而鄉村也只有在酒的滋潤下才鮮活可愛,才讓游子流連。
在鄉村喝酒,沒有原因,想喝就喝,除婚喪嫁娶,起房蓋屋等大事外,小到生時滿月,宰豬殺羊,甚至忙里偷閑的小聚,或是陰雨天的獨酌,一年四季,幾乎每天都能找到喝酒的由頭。喝酒對鄉親們來說,只是一種消遣,甚至是一種沉溺,他們通過酒把自己心中的喜怒哀樂宣泄出去,幾杯酒后,所有的煩惱、疲累都煙消云散,人在瞬間變得輕松愉悅。鄉村的酒純粹,沒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狡詐,也沒有“鴻門宴”的計謀,他們坦誠熱烈,推心置腹。在他們眼里,酒是神圣的,酒就是用來醉人的,不容褻瀆。因為有酒,才覺得沒白來這世界一遭,因為有酒,生活才變得有滋有味。
在鄉村喝酒,沒有講究,一盤爛腌菜,一個炒雞蛋,一個土豆絲足矣,對酒的質量也從不挑剔,他們喜歡喝高度酒,喜歡酒液流經各個器官時的感覺。最好的酒當數自家釀的“腰窩酒”,即使是瓶裝的廉價二鍋頭,只要是六十度以上都可以下肚。鄉村喝酒沒有多少繁文縟節,三五知己盤腿圍坐在土炕上,剛開始低聲慢語閑嘮嗑,當“酒過三巡”后,有人便按捺不住,云山霧罩起來,接著就是眾口囂囂,場面便熱烈放蕩,雖然大家都不知所云,但那種興奮足以讓人滿足。淳樸的農家主婦收拾好下酒菜后便躲了出去,她知道男人們的渾說,也知道他們也有自己的秘密。女人剛走,萬成叔就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大筆寫大字,大男人說大話,人不喂豬,天昏地暗!”其實他想說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毛楞哥也已醉眼朦朧,張開豁牙跑風的嘴自顧自唱了起來:“二茬茬韭菜捆把把,好不容易坐在一搭搭。”再看交其哥眨眼間把一只煙屁股塞進嘴里,邊嚼邊說,這蒜苔炒得好。只到酒足飯沒吃,眾人吆五喝六,扶肩搭背地離開酒席,各自回家。這一天對于他們來講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快快樂樂地享用了酒,也享受了無所事事的靜好時光。
在鄉村喝酒,沒有目的,不像城里的酒多是應酬,多會與金錢和利益掛鉤。即便是普通的酒局,大家也都矜持地包裹好自己,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表演著迫不得已的無奈。而在鄉村,他們只為那份親情和友情而喝,誰家有喜事,大家一起高興,遇有悲傷的事兒,大家一起唉聲嘆息,這種沒有虛偽和功利目的的酒清澈透明。他們對酒的理解極為簡單,酒是用來過日子的,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童鐘爺爺一生嗜酒如命,每喝必醉,但沒有一點酒瘋,晚年百病纏身,但拒絕接受治療,每當疼痛來襲,他就不停地喝酒,他說酒是最好的藥,酒可以讓人忘掉死亡。而百財叔更有一番精辟的論述,酒是糧食的魂,酒里有日月的精華,有土地的養分,有每個人的汗水,酒是人生最好的營養劑,而我想,酒應該也是鄉村最好的營養劑。
在鄉村喝酒,沒有文雅,鄉親們不喜歡假惺惺文縐縐的客套,甚至不愿意和地位尊貴的人在一起,他們喜歡放蕩不羈的自由,喜歡征服酒,雖然每次都是被酒征服,但酒醒后照喝不誤。沒有讀過多少書的鄉親們,缺乏文人騷客對酒的情懷,也不會寫出那種言不由衷的詩句,但他們又何嘗不是生活在詩的意境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他們本身就生活在山水之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村里的二蛋哥因為春梅姐家反對他們的戀愛,每次醉酒都要到他們約會的老磨盤下放聲嚎啕,那種表達更為淋漓盡致。“把酒對斜日,無語問西風。”這是孤獨者的酒,在鄉村也有喝悶酒的時候,但他們在醉酒后會到村外的渠堰下,躺在向陽的溝坡上,任由暖和的陽光照著,一覺醒來,那些郁悶和不快早已溜出軀殼之外。“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大概才是鄉村的酒,才是鄉村灑脫豪爽的性格。
鄉村的酒樸實,在整個村莊的歷史中,酒一代又一代地浸潤著與五谷雜糧為伴的父老鄉親,為這些平凡人的平凡努力注入不竭的動力,酒使他們快活,使他們的生命色彩更加斑斕。而村莊的故事也在酒的作用下發酵,讓鄉村的歷史彌漫著醇香。月是故鄉明,酒是故鄉濃。在每個游子心中都留有一縷酒香,那才是故鄉真正的味道。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如今,隨著農村旅游市場的開發,沉寂多年的農村酒作坊又悄然興起,甚至一些大酒廠也落戶家鄉,一個個飄著酒香的小村莊成為許多游客的旅游目的地。在星光點點的夜晚,聽池塘邊青蛙的鳴叫,月光下,擺一壺薩拉齊老白酒,和農民把酒話桑麻,海闊天空,寧靜致遠,那又是一種怎樣的愜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