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

張子軒

你不識字，卻記住了我們家長長的電話號? ?碼。會突然念起，你在昏黃燈火下的身影。你吃力地分辨著按鍵上細小的黑色數字，小心翼翼地點擊。在漫長的鈴音后我們接通，贛南的方言沿著一根纖細的電話線噴薄而出，相隔百里的兩顆心也因此緊緊聯系。

你是爸爸的外婆，在那山河破碎的年代，你很早就失去了丈夫，含辛茹苦地將子女撫養成人后便獨居鄉間。悠悠時光，青瓦白墻，你慢慢地學會一個人砍柴、一個人養豬。最貧瘠的歲月里，你在粗茶淡飯中品香。

后來，智能手機如一股洪流，涌入了時代的海洋。電話座機開始被淘汰，你用上了手機。我開始教你用微信語音聊天，你笨拙地點擊，一遍遍地記憶，長按，松開，再長按，松開……

而后，你天天給我發送許多條語音，訴說你的日常，詢問我的生活。起初，我詳盡地回復，但日復一日同一話題的聊天令我厭倦不已。終于有一天，我將你設置為“消息免打擾”，點擊的那一剎，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那年回老家，你問我為什么不回復你信息，我推托說學習太忙，你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了下去，怔怔地，終究沒有說些什么。

再后來，只有一年一度你屋里的燈光特別燦亮，人聲特別喧嘩，進出雜沓數日，然后又歸于沉寂。而即使是那在你屋子內的幾日，我也總拿著手機在紅包雨里瘋狂地點擊。我從未關注，你的生命正一點一點地被消磨殆盡。

遺忘的結果自然是被遺忘，冷漠的盡頭終究是更冷漠。

有多久沒有聽到廚房里鍋鏟輕快的聲音、灶膛里火舌舔舐木柴的噼哩叭啦了？有多久沒有人在深夜里輕輕地為我蓋好被子，沒有人殷勤地往我碗里夾菜直至再也堆不下了？有多久沒有注意到我從你身邊離開歸家時你黯然的目光？又有多久沒有在意很多次聽到長長的忙音后許久才將電話放下時你落寞的背影？

不記得了。

如晴空霹靂，你的死訊令我措手不及。我仿佛看見，你臨終時惆悵的雙眸，望穿贛南重重的煙雨，直至我的身邊。茶水猶溫，人已杳然，你懷著不甘與不舍，轉身離開。

我拿出手機，看見你頭像后的“消息免打擾”標識，心中突然一顫。翻閱和你的聊天，發現最新近的一條消息竟源于半年前。點擊，熟悉的方言緩緩漾開：“到家了嗎？什么時候再回來吃飯？”而我，卻不曾回復。我多想高聲呼喊：“家婆，我到家了！”但話到嘴邊竟成了細若游絲的呢喃。于是我將它們以文字輸入，但又一個個刪除，你嘗試將它們弄懂時顰蹙的眉，總使我想哭。兩界音渺，生死相隔，悔與痛，化作夏日的暴雨，將我的心淋得濕透。

終于，我深吸了一口氣。我的手指懸停在“刪除聯系人”的紅色字樣上，然后，鄭重地點擊。那些有關愛與被愛的故事，如一粒石子，決絕地，沉入時間的海洋。

[作者系鎮江中學高二（9）班學生]

評語：

作者以“點擊”貫穿全文，寫了“我”無視家婆對我的關心呵護，最后卻追悔莫及的事。情感真摯，語言感人。

（指導老師：耿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