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住氣，柔韌致遠

宋牮

近讀中國科學院心理學所心理健康重點實驗室公布的《青年科技工作者心理健康素養現狀調查報告（2009-2017）》，結論令人震驚：20%的青年科技人員有一定程度的抑郁癥;47.9%存在不同程度的焦慮問題;11.2%一年內產生過自殺意念;3%-4%存在嚴重的心理障礙風險需要盡早干預;67.2% 的人無法得到便利的心理醫療服務。目前中國心理健康服務仍然缺乏，不成系統，不能滿足科技人員的需要1。

曩者坊間曾有誤釋，精神障礙類心理疾病是思想意識錯誤和道德缺陷所致。現代醫學證明，精神障礙和行為紊亂是人的意識對外界刺激的病態反應，病因可能是：遺傳、生理、生化、神經功能失常等器質性病變，也可能是外界刺激強度超過生理所能承受的閾值而形成的系統傷害。世界衛生組織（WHO）于1992年把精神分裂、情感障礙、焦慮癥等7種病狀列為精神障礙流行病。全世界有4.5億人存在精神障礙，是致病致殘的主要原因之一，有1/3的人一生中出現過精神障礙，導致自殺死亡者每年有100萬人。美國年自殺率為11.4人/10萬（1997），2016年自殺死亡4.5萬;俄國1990-2000年間自殺率每年40-50人/10萬;中國2017年城市自殺率4.89人/10萬，農村10.31人/10萬。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人的一生總可能遇到狂風暴雨，家難國殤，愁苦煙云。不由回想起20世紀，若干親聞事件中因心理障礙得不到救助而脆失了不少科學文化民族精英，令后人長痛久惜，深恚彼時心理服務之不逮。

上世紀80年代，看到前師故友墻上掛著明代洪應明《菜根譚》書中收錄的古箴條幅“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觀天外云卷云舒”，無疑都是蹚過驚濤駭浪后的嗟嘆。我曾向先賢師友請教，如何在狂風暴雨中把握方向？有答引古訓，“老子說‘寵辱不驚，無恤為上，任何情況下都要沉得住氣。” 淺陋如我看到的卻是，在大風大浪中真能做到沉住氣而寵辱不驚的很不容易。

然而，人們敬佩的北京大學原校長、經濟學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1955）馬寅初先生（1882-1982）做到了。1957年6月26日至7月15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他身為人大代表提出《新人口論》的書面發言，建議中國控制人口增長，實行計劃生育的人口政策。馬老歷來重視對人口問題的研究，為此曾去南方作過社會調查。他的建議有充分的科學論據、精確的數量分析，得到過毛主席的鼓勵和支持。毛主席曾在大會上贊揚：“馬寅初講得好，我跟他是同志，此事（控制人口）人民有要求”;“總而言之，人類要自己控制自己，實行有計劃生育，有時增加一點，有時減少一點，波浪式前進”。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得到經濟學界和社會學界的廣泛支持2。詎料數天后形勢大變，1957年7月反右運動開始，10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不許右派利用人口問題進行政治陰謀》的署名文章，指責他們利用人口問題反黨反社會主義。文章點名批判費孝通、吳景超、陳達、李景漢等社會學家研究人口問題是右派分子，影誣馬寅初主張“中國人口多，搞不成社會主義”。有人主張把馬寅初劃為右派，在周恩來總理和陳云同志的大力保護下才平安度過1957年。

1958年5月以后，隨著反右運動的擴展，北京大學和各大報紙開始點名批判馬寅初。7月1日康生到北大宣稱，馬寅初和馬爾薩斯是一個馬。1959年11月29日光明日報發表文章《批判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定性為“馬爾薩斯人口論的翻版”，批判隨之升級。周恩來、陳云勸他“從大局出發，寫個檢討，認個錯”，馬寅初拒絕檢討。1959年12月25日公開發表《重申我的請求——接受光明日報挑戰書》，說：“這是一個純學術問題。去年有200多人批判我的學術思想，這個挑戰是很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絕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有幾位朋友力勸退卻，認一個錯了事，不然的話，不免影響我的政治地位。他們的勸告，出于誠摯的友愛，使我感激不盡，但我不能實行。學術問題，貴乎爭論，愈辯愈明，不宜一遇襲擊，就抱明哲保身、退避三舍的念頭。我對我的理論有相當的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只得拒絕檢討。”他向周總理致歉：“我還要對一位好朋友表示感忱，并道歉意。我在重慶受難的時候，他千方百計來營救;我1949年自香港北上參政，也是應他電召而來。這些都使我感激不盡。如今還牢記在心。但是這次遇到了學術問題，我沒有接受他真心誠意的勸告，心中萬分不愉快。因為我對我的理論有相當把握，不能不堅持，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只得拒絕檢討。希望我這位朋友仍然虛懷若谷，不要把我的拒絕檢討視同抗命則幸甚。”

從1959年12月到1960年1月，北大又掀起批馬高潮，大字報鋪天蓋地貼滿校園。康生說：“群眾批他右傾也可以，他的校長是不能做了”。1960年馬寅初被迫向教育部遞交了辭職書，3月18日教育部上報國務院批準他辭職。他在政協學習會上繼續堅持自己的新人口論，他說：“我提出控制人口，是為國家命運和人民利益，所以我什么都不怕。我是坐過蔣介石的監獄的，坐監獄我已經有些經驗了。我不怕孤立，不怕坐牢，不怕油鍋炸。”1964年12月第三屆全國人大會上，馬寅初因拒絕檢討而被撤銷人大代表資格。此后，1965年1月和1978年2月，他被選為全國政協四、五屆常委。從1966年開始，文化大革命中按周總理指示，馬老受到特殊保護。1979年9月，中央批準為馬老徹底平反，恢復名譽，教育部任命他為北大名譽校長，12月增選為第五屆人大代表。1980年8月當選為全國政協副主席、人大常委。1982年5月10日在北京醫院逝世，享年101歲。

5月23日人民日報發新聞，及對馬寅初給予高度評價。文中稱他“是中國共產黨的真摯錚友，堅強不屈的民主戰士，我國著名的經濟學家、教育家。”“不懾服權威，不惜個人名利，堅持真理，舌戰名家，為科學爭鳴創一代新風，為后來學人樹光輝

榜樣。”

馬寅初在新人口論中所闡明的科學原理及其對中國未來人口政策的籌謀，引起了一批中青年自然科學工作者的興趣，才有了以后人口動力學和人口控制論的研究3，完全證明了馬寅初所倡建理論的正確性，已為后來30年的中國人口發展史所證實。學界更敬佩他在大批判的狂風巨浪中敢于以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概，單槍匹馬，為維護真理而戰。馬寅初的婞直是近代科學界罕見的風骨楷模。

1966年春，文革開始，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報上天天有驚人奇聞發布。5月10日上海解放日報、文匯報發表姚文元的文章《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指責“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 5月16日中共中央發《五·一六通知》說，“從中央到地方都有一大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他們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變成資產階級專政”，“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現正睡在我們身旁”。 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號召億萬工農兵、革命干部和革命知識分子動員起來，橫掃盤踞在思想文化陣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把資產階級“專家”“學者”“權威”“祖師爺”打得落花流水，使他們威信掃地;徹底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

僅一周之后，“文革”烈火延燒到科技部門。原屬軍隊編制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于1965年剛改編為第七機械工業部，此時人們惶惶不可終日，都停止了工作，成群結隊到北大清華去看大字報，或向角落搜察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坊間謠言不斷，說有人要搞兵變，情勢險惡，群情驚愕惶悚。沒有人知道有多少牛鬼蛇神在何處徘徊。

1957年反右運動以后，群眾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四大”成風。不佞親身感受過大字報的威力。1966年6月6日我饗受了第一張大字報，指責我任職期間用人不當，偏愛業務尖子，不論階級出身，不講階級斗爭;重理論，輕工藝，崇洋媚外;定方案，做計劃，靠少數人，不發動群眾;自己出錢，接濟職工，收買人心，拉幫結伙，等等，結論為“宋是修正主義的苗子”。我未敢細看，粗讀一遍猶如晴天霹靂，頭昏眼花，真心感到自己罪惡深重。修正主義的苗子就是明天的修正主義分子，屬牛鬼蛇神無疑。當時，愛人在延慶參加社教四清運動，尚無子女，十幾天沒人理我，就連平時倚重的政委也與我保持距離。只身孤影，身心崩潰，陷入重度憂郁。食欲喪失，夜不成眠。白天怕見陽光，回屋后總想把窗簾拉上。人民日報6月1日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中有云，“牛鬼蛇神常藏在陰暗角落里”。自忖怕見陽光正是牛鬼蛇神的證據。那十幾天沒有餓死，萬分感謝好鄰居，他們看到我久不去食堂吃飯，多次送盒飯并囑我“飯還是要吃的！”我沒有想到自殺，半生亢奮，從來沒產生過這種念頭。自殺是一個很復雜的思維和行為過程，處于恍惚呆滯狀態的我，無力達到那種不可企及的抽象思維高度。

6月中旬，愛人從四清工作隊回京辦事，聽我泣述后，出乎意料，她反而樂呵呵地解說：“你這算什么問題！我搞了兩期四清運動，搞運動都是先發動群眾大鳴大放，把干部趕上樓作檢討，然后逐個釋放下樓，除個別錯誤嚴重外，恢復繼續工作。你的錯誤不就是‘修正主義苗子嗎？當黑幫、反動權威還不夠格呢！你不要怕大字報，明天你拿著小板凳，好好去看看，把重要意見記下來，準備以后作檢討。”她這幾句話如醍醐灌頂，使我突然醒悟，憂郁恍惚霎時消失。第二天就去看大字報，眾目睽睽之下，坐在小凳上，認真記筆記。過往同事向我微笑致意，過去從未感到這種善意是多么溫暖。

部、院黨委陷入困境，既想引導群眾有領導、有秩序地開展文化大革命，又擔心犯北大工作組“鎮壓革命”的那種錯誤，決定選出三位科技領導干部作為大批判對象。一位是老一代無線通訊專家、留美學者，一位是對中國計算機技術有重大貢獻的中年科學家，不才被選為青年科技人員代表，老中青三結合，接受大批判。我們的政委向我打招呼：“你要有思想準備，院黨委決定對你們三人組織批判。”此時我已心碎，無論是從歐美還是從蘇聯學習回來的科技人員都帶有原罪。何況，愛人已經給我打了防疫針，心里危機已過，已庶無顧憐。我回答說：只要對事業有利，我準備聽取批判。哪知幾天后運動轉向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矛頭又指向黨委本身，大批判計劃隨之垮臺，我們三人躲過這一劫。

1967年3月5日，聶總宣布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的決定，對七機部實行軍事管制，由閻揆要中將為首的軍管會接管了部、院、所的領導權。1968年初，據傳達，毛主席想收兵：“文化大革命，一年發動，兩年見眉目，三年收場，從大亂到大治。”軍管會的方針從“支持左派”改為“支左不支派，一碗水端平”。各地武斗升級，6月8日，七機部發生紅衛兵暴徒打死“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姚桐斌的悲劇。姚桐斌（1922-1968），1945年唐山交通大學畢業，1947年去英國伯明翰大學攻讀冶金專業，1951年獲博士學位。1952-1957年在英、德多所大學從事科研和教學，成就卓著。1956年在新中國駐瑞士使館加入中國共產黨。1957年回國，調入五院一分院，任研究室主任、研究所所長，主持導彈材料和工藝研究，對“兩彈一星”作出了奠基性貢獻。他的被害，震動了七機部、軍管會。周總理聞訊大驚，下令追查懲辦兇手，指示軍管會對專家實施保護措施。

就在姚桐斌被害10天后，6月18日夜間造反派抄了我的家，抄走了書籍、報紙和筆記本等，后稱“六·一八抄家事件”。6月20日周恩來總理召見七機部軍管會負責人和群眾組織代表，嚴厲批評“六·一八抄家事件”肇事者，責令24小時內交回所有抄走的材料。并再次指示對科學家采取保護措施4。為防止意外，經軍委批準，以張翼翔中將（1913-1990）為首的軍管會命我去國防科委酒泉20基地“出差”。蒙部隊首長和同行們親切關懷，在戈壁灘上從容度過了一年多的“出差”流離日子。

酒泉基地是1957年由解放軍20兵團開辟和建設起來的導彈試驗基地，散布于祁連山陰、弱水河畔數萬平方公里的戈壁灘上。該戈壁位于阿爾泰戈壁之南，巴丹吉林沙漠西沿，廣袤沙海，曾是渺無人煙的古戰場。“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李白·關山月） 90年前的1880年，左宗棠從酒泉率湖湘子弟西征籌邊，“新栽楊柳三千里，贏得春風度玉關”。 30年前紅軍西路軍曾在此壯烈血戰，遺跡猶存。季節河弱水像一條絲帶蜿蜒于戈壁沙海之中，李商隱說，那是從王母足下的天山瑤池經黑河流出來的冰川圣水，過弱水注入居延海。沿河畔有點點綠意，偶見于古道、枯藤、老樹之間。孤身逃難于大漠戈壁，天涯淪落，即使有軍管會的關照，仍覺悲苦惆悵。

到達基地后，受到部隊首長和同志們周恤接待。張貽祥（1909-1999）副司令員親自接見，安排住宿。他說，這里有很好的科技圖書館，你可以繼續做你的研究工作。如果你覺得需要，可參加四部（反導試驗部）的活動，其他方面基地司令部會幫助你。數日后我就安頓下來，開始了自己的學習計劃。四部領導和科技同行們都惻隱動情，邀集去公社支農，參加靶場勘察，周末陪往觀光西風古道、東風水庫，或參加文藝晚會。同行良友常邀家庭聚餐，杯盤笑語，燈前話生平。過去從未想到，天涯有知音，高山流水;凄苦逃難中，同志情親。

某周末，一位四部作戰處長邀我到他家晚聊。他英俊瀟灑，解放戰爭中有過戰功，又是同鄉，塞外沙場相逢，格外親切。杯酒過后，他敘述年前發生的悲劇。十年前回鄉娶了一位知青美女為妻，作為隨軍家屬，來到西北戈壁。嫻美少婦，知書達理，育一子一女，人人稱羨這個幸福家庭。她熱望找個工作，為社會作點貢獻，到文化宮當了臨時服務員，工作積極，屢受表揚。1966年秋，文革“四大”之風刮進戈壁沙漠，有人寫了一張大字報，揭發她隱瞞家庭出身。事起于1947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頒布《中國土地法大綱》，各解放區實行土地改革，美女家曾被誤劃為富農。1948年1月12日任弼時代表中共中央發表《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講話，要求糾正土改中的左傾錯誤，重新定義了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標準。中央把這個講話列為《中國土地法大綱》的補充文件下發，老解放區據此又進行了一次土改復查，美女家改正為中農。大字報中說，這是劉少奇主持改的，不算數。她曾申請入黨是“企圖混進黨內的牛鬼蛇神”。“隱瞞出身”和“企圖混進黨內”兩頂帽子把她壓倒了。丈夫在外地出差，尚未知情，她已心灰意冷，精神崩潰，自縊而死。留下兩紙遺書，一紙給3歲和5歲的兩個孩子，說：“媽媽對不起你們。為了不連累你們，我走了，你們能更好地長大成人，忠于黨，忠于毛主席。”另一紙寫給丈夫：“來不及和你商量，我走了，為了你能再找一個貧下中農出身的伴侶。”處長的泣述催我淚下，她是至誠至性，為孩子、為丈夫而死。我立即說道，對沒有經歷過風浪的青年人，大字報是極有殺傷力的武器。如果當時有人提醒一句，“這算什么問題，都不是你的錯！”她可能會立即驚醒過來，悲劇就能避免。然而，這“如果”沒有發生，一張大字報把她卷走了。

年輕人，生性脆弱，未履過艱險，一旦惡浪襲來，易于碰碎，當可意會。而年逾花甲的文學家、史學家、科學家，學貫中西，諳史達今，經過風霜，卻耐不住厄浪，沉不住氣，心理出現錯亂，思維發生愕謬，缺乏心理救助機制，導致香消玉殞的悲劇，令人長嘆久惜。

1968年10月26日，中科院學部委員、中國第一代地球物理和氣象專家、人造衛星設計院（651工程）院長趙九章因遭造反派批斗，又誤判社會氣候而含冤自殺。趙九章（1907-1968），浙江吳興人，1933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物理系，1935-1938年公派去德國柏林大學留學，1938年獲博士學位。1944-1949年任中央研究院氣象所所長，南京大學氣象系主任。新中國地球物理所和大氣所奠基人，動力氣象學創始人。1958年5月17日，毛澤東在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宣布“我們也要搞人造衛星”，中科院成立人造衛星工作組，錢學森任組長，趙九章任副組長兼技術組長，制定了中國衛星事業發展規劃。1966年1月中科院組建衛星設計院（651工程），任命趙九章為院長。他一生對事業夢寐以求，心馳神往，日以繼夜，欲燃盡所貯心血和智慧，奉獻給祖國。1966年5月文革開始，10月他被迫靠邊站，1967年造反派又奪了他的權，污為“反動學術權威”。辛亥革命元老戴季陶是趙九章的舅父，趙短期當過戴的秘書，因而又誣他為特務、牛鬼蛇神，晝夜批斗，掛牌游街，侮辱摧殘。趙體衰神傷，痛不欲生，迷茫之中試圖打電話找同鄉好友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打聽中央科技政策是否有變，沒有接通。國務院邀請他出席1968年國慶招待會的請柬也被造反派扣壓，孤苦無助，一無所知。另一位朋友姚桐斌的死使他絕望，認為“以后也好不了”，夜不成眠，仰嘯淚盡，想用生命寫最后一張大字報《自殺》。10月8日夜，他身心俱潰，心灰意冷，精神恍惚，服用過量安眠藥后躺在床上，沒留下只字片語，匆匆離去。國防科委羅舜初副主任報告周恩來，總理潸然淚下，要求追查。造反派報稱他“畏罪自殺”。

趙九章未曾想到，政局多變，瘋狂運動中泥沙渾濁，世態炎涼，絕非氣象科學所能詮釋。沉不住氣是很多知識分子的致命弱點。趙九章的逝世，應了古諺“萇弘瀝血，三年碧玉”。3年后，1971年中國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圓了他的夢想。30年后，1999年9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追認趙九章為“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1997年中央批準在中科院空間中心樹立趙九章銅像，讓后人永遠記住這位科學先驅的貢獻。2007年國際天文聯合會批準將中科院紫金山天文臺發現的7811號小行星命名為“趙九章星”，永銘太空。

行筆至此，想到前幾年我一直懷疑引起輕生棄世悲劇的發生，除外界刺激因素外，或有個體生理和病理原因。查閱現代心理學和生理學對此問題研究報告和綜述資料后始知5，輕生棄世現象已被現代醫學列入流行病范疇，是人的精神對外界刺激的過度或病態反應的結果，是一個當代嚴重的社會健康問題。

現代醫學有證據表明，個體自殺行為是生物遺傳、生理弱點、心理障礙和社會環境等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有學者把自殺現象分為兩類，情緒性自殺和思維紊亂性自殺。前者有明顯生理生物性原因，后者是由于缺乏知識、信息誤導等使思維邏輯發生混亂，做出錯誤判斷和行為。社會政局激變對兩類自殺率影響都很大。

現代醫學強調，導致心理和行為活動紊亂為主要特征的精神病起源于遺傳、生理、生化、自主神經系統、大腦中樞失靈和外界環境超負擾亂等因素，即病原發自生物軀體器質性障礙和社會環境影響。心理學是研究人的肌體對外界刺激和環境變化的反應和適應規律。如果人的生物本能和思維能力不能適應環境的急劇變化，就可能發生心理和行為活動紊亂，導致悲慘后果。世界衛生組織2012年頒布《精神健康行動計劃》，號召各國政府加強精神保健服務，增加心理醫生數量，到2030年擴大服務覆蓋率20%，降低自殺率10%。（Nature，issue 532，25-27）

人類考古學證明，現代人類（Homo sapiens）是從靈長獸類進化而來，已有至少500萬年的歷史。人的理性思維是在生物本能性基礎上，隨著使用和制造工具的進步逐步進化而來的。人的大腦容量不斷增大，從500毫升增長至今天的1500毫升，這是今人理性思維的物質基礎。普通人不可避免地存在本能和思維方面的弱點，對如何適應客觀環境的意外變化常不知所措，以至理性思維出現紊亂。這種現象也會出現在某些文學家、藝術家和科學家身上。人類是高度社會化動物，集體意志、群體行為是人類賴以生存發展的法寶。群體狂熱的掃蕩常是生物本性的集中體現。某種運動一來，多數人會跟風隨浪而動，常出自生物群體本性。理性思維是由生物本性進化而來，在很多情況下，本性先于和勝于理性，從而發生與事實和科學相悖的行為。潮流的威力和弱點應該引起政治家們的嚴重注意。

現代醫學有充分證據說明，人的精神出現障礙是患病，如果不及時治療，可能有致命的危險。精神病學和心理學至今未完全弄清楚精神病生理解剖方面的原因。從德國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創立精神分析理論開始到20世紀末，臨床精神病學已積累了大量有效治療經驗和方法，大致分為生理和心理治療兩大類。生理治療指服用藥物和物理治療等方法克服或改善因生物學障礙引起的精神病癥，如精神分裂、癲癇、腦創傷和內分泌失調等。心理治療是運用心理學和其他學科知識對患者心理障礙進行調查、評估和診斷，掌握其心理活動因由和變化過程，然后給予心理咨詢，釋疑解難，幫助患者了解全局，走出牛角，改正誤識，擺脫憂慮，提高認識、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和信心，正確地應對和適應家庭或社會生活中遇到的難題。各國最近研究工作的共同結論是，心理治療平均使60-90%的患者有明顯的癥狀改善。特別是對在個人或社會生活中突然受到“嚇死人”式超荷精神沖擊而致病的人，即使“打個招呼”，給予某種“暗示提醒”和危機干預（緊急求助電話服務）或咨詢，都可能避免和防止病情惡化導致悲慘后果的發生。

我國臨床心理學研究起步較晚，影響了心理學人才培養和學科的發展。2013年5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精神衛生法》正式頒布實施，為心理學和臨床心理學的研究和發展確立了法律地位，各大學開始設立有關專業和培養心理學專科醫生。2016年國家衛健委和中宣部等22個部門聯合頒發了《關于加強心理健康服務的指導意見》，提出到2030年普遍提升全民心理健康素養的目標與措施。可以預計，不久的未來，臨床心理學的社會服務將會成為社會醫療保障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為千百萬人民造福。有些發達國家要求給對國家和社會安全有重要影響崗位上的工作人員配以專職心理保健醫生，減少工作人員出現心理障礙時給公眾和國家造成損害的可能性。

在和平建設時期，欲實現國家工業化、現代化的建設目標，保持社會穩定，安定團結，是最重要的內部條件。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央吸取過去的經驗教訓，廢除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決定不再搞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那種轟烈震悚的群眾運動，改為以科學民主為綱，依法治國的政治制度，這是維護社會穩定，珍愛人民生命，保護精英人才，順利實現振興中華夙夢的最好保障。

明志君等：《科技工作者心理健康素養現狀》，《科技導報》，2019年第11期。

《毛澤東年譜》（上下卷），人民出版社，1993;彭華：《馬寅初全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08年。

宋健等：《中國百年人口——人口科學文集》，中國人口出版社，2011年。

劉從軍主編：《航天工業部第二研究院大事記》，航天部二院院史編委會出版社，1987年。

Kaplan， H.I. and B.J. Sadock（ed）， Comprehensive Textbook of Psychiatry， V， Vol. I， 5th edition，William & Milkins， 1985;楊艷杰等：《生理心理學》，人民衛生出版社，2007年;李占江等主編，張亞林主審：《臨床心理學》，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