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

從前幾年的預熱到現在的極熱,這說明AI已經到了轉型的關口。百度風投把AI(人工智能)作為投資主題,我們在這個新舊動能轉換的階段也很困惑,但同時也有一些思考。
我們第一個感悟是,AI技術及其簡單的商業化并不是好的投資主題。比如頭像識別、AI芯片技術等,放在10年前可能是好的投資主題,因為當時AI還不熱,大家對AI的認知都很淺。但這個時間節點已經過去了。
這些年做技術投資,很多創業者以“有訂單”作為產品需求的唯一衡量點。有時出現一個創新技術,但其實用戶的痛點并沒有那么深。以火花塞為例,它對于上一代汽車來說是一項非常關鍵的技術,但從歷史節點上看,并不是一個好的投資主題,因為火花塞只是一個單點技術。
首先,一個創業公司要把這項技術做得比大公司好很多,非常難。原因在于,工業化過程中會出現很多問題。要革新這一單點技術,必須讓整個產業鏈協同推動,同時還要考慮如何量產和成本問題。就算創業公司真的做起來,等大公司輕松入場后,最后也只會淪為先烈。
其次,優化后的火花塞無外乎兩種結果:
1、它能很好地在原有發動機上使用,確實提升了效率,有一定競爭力,但也很有可能原來的技術已經基本滿足工業化流程了。這時候你就要問一問,這小小的改進是否是關鍵性的?能否讓甲方付更多的錢?
2、它的確帶來了大改變,但不符合原有設備的條件,這意味著整個汽車產業鏈的上下游都要跟著改。這時候你也要問問,它值不值得讓整個產業鏈冒這么大的風險?
就算最后這些問題都解決了,在整個汽車行業里,火花塞這樣的單點技術是一個客單價很低的生意,你的競爭對手推出的產品客單價在500-4000美元,而你的只有3美元。同時,能跑多快、給多少補貼,怎么獲客等都是問題。
如果不是從0到1徹底顛覆一個產業,做的是從1到100的事,只是對原有業務進行效率上的提升,將很難創造大的價值。
機器視覺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直到今天,市場上還大量存在著一類機器視覺創業公司,只是單純地圍繞某一領域或者產品做視覺識別。它們能革新上一代的技術,提高門檻去打敗大公司或者中型視覺公司嗎?
我認為不太可能,因為未來總有一天,大中型公司會選擇將業務橫向拓展到各個領域,甚至實現端到端的系統變革,自己做芯片和傳感器,優化所有工程效率。如果“藏身”的點不夠深,就很容易被大公司淹沒。
所以說,AI技術及其簡單的商業化并不是好的投資主題。
為什么我們還在積極投資AI領域?因為我們堅信AI的核心能力。以上案例我們聊的是單點技術,把AI當成一個已有業務中的小補丁去提升單點效率,?AI真正的核心能力是:以更小的代價去支撐更復雜的系統。
以人臉識別為例,如果從單點看,apple to apple技術的準確率遠沒有?RFID或者NFC高,而且成本也相差很大。人臉識別的優勢到底在哪里?
從系統設計的角度,它的優勢是付出一些“識別不準確”的代價,進而大大提高系統效率,提供便利,并節約成本。也就是說,它在識別你的臉的同時,做Re-ID,理解你的動作和意圖,這有助于我們設計出更復雜多元的系統。
我們在美國投了一些廣義上的AR技術(中國這方面的技術很少),就是在物理世界上疊加虛擬和邏輯世界,或者工業軟件信息,最后再投射回物理世界。
舉個具體的場景。建筑工人原來需要自己劃上1.6米高度的標記,利用AR技術后,只需要打一個1.6米的激光,在加工過程中,也會有系統進行實時糾正。其實手術等場景也一樣。
這看上去簡單,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設AI系統感知位置或者投射激光是通過工人的頭盔,但每位工人身高都不同,也就意味著每個人的位置不固定,這就需要AI有快速理解環境并進行快速補償的能力。
綜合來看,我認為,過去幾年AI在技術上實現了進步,但應用層面還沒有奏效,或許未來5-10年,我們能看到有相應的應用。
作為AI基金,我們的投資主題只有一個:發明新業務系統。
如果你的團隊中有很多技術牛人,能最早感知到前沿技術的邊界,并且有信心提前大公司3-5年把產品做出來,這當然很厲害,但也只是一個入口,出口還是要落到新業務的效率模型。就像只發明一個火花塞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發明一輛汽車或者一種新的交通工具。
該怎么做呢?如果我們選擇一些細分領域,重新梳理業務系統之間的邏輯,就會發現大量從0到1的機會。
來看看集裝箱的例子。集裝箱是在1940年左右才被正式標準化并投入使用,它最大的成功在于其產品的標準化,以及由此建立的一整套運輸體系,大大降低了物流成本,提升了運輸效率。
回到那個時間點,我們會發現,當時每一個物流鏈上的節點都有大量的人在卸貨、包裝、裝貨,非常復雜。而有了集裝箱,裝貨、卸貨包括整個商品包裝行業的上下游都發生了改變。
所以,當我們重新發明一個“容器”,整個行業的很多節點和鏈條其實都改變了,它代替了很多原有節點,又誕生了新的節點。
發明新業務系統的機會無處不在。你去改變一件人類基本可以做到但稍微有些困難的事,并不是終局。但是你能讓它實現從0到1的改變,就要比大多數人類高一個量級。
人類的歷程就是不斷地利用前沿技術和對行業的理解,去發明一些新的工具,去重塑節點和業務流程,人類的組織進化就是先標準化再個性化的過程。
從這個角度來看,AI技術還有很大空間。以醫療技術為例,有大量潛在的數據軸需要AI去挖掘,比如掃描和成像技術。因為圖像獲取上存在很大誤差,沒辦法達到通過認證的標準,必須要經過更復雜和個性化的調試才能得出一個更好的參數,或者通過其他數據軸的情況進行實時調整,做多輪次的感知技術,比如體內傳感器。
這在原來完全不可解,但在AI時代,就是一個有著發明新業務系統機會的垂直領域。
要抓住這樣的變革機會,就不可避免地要做加法。做加法,就要做大乙方。該過程不需要讓技術100%落地,理解了技術邊界就可以去找場景,往系統變革的方向去躍升。
所謂大乙方,就是不滿足于對單點的替代,而是和客戶一起重新定義端到端的模型,利用AI技術定義一個全新的業態。
比如零售,如果我選擇融入傳感器技術,做一個貨架加人臉識別的探頭,你會發現,最終的客戶營銷漏斗還是沒變。但如果用AI技術賦能會怎么樣?我可以做個猜想:零售可不可以不是一家店,而是一塊靠近通道,能夠快速捕捉客戶興趣的互動屏幕,再加上一個后端的前置倉?一定會出現這樣的可能性,就像超市也并不是與生俱來就有的,而是人類發明的新系統。
我認為,對于創業者來說,最驚險愉悅的機會,永遠是在技術尚未成熟時,比如提前3-5年去打造一個冒險的業態。在當時可能無法理解,但幾年后,就是業態上的優勢。
對很多行業來說,大乙方可能還不夠。我們現在非常鼓勵創業者去嘗試做新甲方,或者用新甲方的心態去考慮自己能不能做乙方和技術供應商。
用蘋果舉例。三五年前,我們在美國投了很多農業AI項目,現在他們普遍轉型,自己當甲方。在美國,農業領域的傳統甲方是一些分散的中型農場,光賦能補上了其中一環,甲方在別的環節水平跟不上,也沒有辦法快速把優勢發揮出來——這和中國SaaS發展不起來邏輯上是一樣的。
所以美國的農業項目,通常是先拿這些甲方練手,站在大乙方的角度,去設計一個端到端的解決方案——根據下游供應鏈的訂單來決定提前幾天、去哪個區域摘蘋果,以及怎么調控灌溉的時間。對蘋果的整個生產環節進行數字化配置,搭建提升農場運營效率的模型。
這實際上相當于樹立了一個新的蘋果品牌。這就是AI非常大的系統優勢,因為AI能夠讓每一個蘋果的每一個生產環節都實現數字化配置。
假設全果園有6,657,423個蘋果,我到底要摘哪一個?如果是人工,肯定會根據“看上去很紅”的標準,但如果使用AI技術,借助冒泡算法,我可以很確定地摘第50個紅蘋果來保證交期。不僅如此,還可以減少農藥的噴灑量和水的使用量。
這樣,甲乙方的關系慢慢就會發生轉變,原來的甲方變成大乙方的加盟商。因為如果讓傳統甲方賦能AI系統,因其滯后的供銷渠道,就不能把價值發揮到最大。
現在的模式主要是:新甲方承諾給傳統甲方會提供什么樣的水果質量,并且負責統購統銷,傳統甲方只要按照規定的流程,就能實現雙贏。我們今天知道的品牌商比如Dule ,就是這個定位。
新甲方有一個必要條件,就是要素得充分開放,否則打不過原來擁有要素的老甲方。就像上一輪的房地產,老甲方只要把房子囤著就好,并不需要把它造得更好。
目前很多行業其實都存在這樣的機會,尤其是今天的中國,因為中國擁有經濟周期上的優勢,大量行業要素都已經充分開放、充分競爭、可交易,且需求還在快速變化且增多。
SaaS為什么不算一個好機會?做SaaS是利用了別人已經做過的計算機服務器,所以滲透的機會有一些是屬于創業者的,但也有很多屬于大公司。相反,一些大家不愿意碰的垂直領域,如果你從0開始布局傳感器和硬件技術,圍繞該品類算法做大量的開發和優化,機會就來了。
我認為,10年后,中國并不會出現一批AI平臺公司類機會,真正有機會的是那些垂直領域的新效率模型公司。
回過頭來,加法的本質其實還是減法。這里的減法指的是什么?
首先,我認為,是對未來的洞察力。我們內部有個詞叫“雙跳躍”(技術和行業加持),指的是只考慮技術或者行業都不行。因為AI技術的影響已經是一種顯學,大公司一定會比我們了解得更透徹,而行業研究的話,PE們肯定比你懂。只有“雙跳躍”才會帶來一些機會。
什么才是“雙跳躍”式的機會?在諸多種技術和極多細分行業的網格中,可能有1%的機會是兩邊人都不相信的,所以如果我們能提前3-5年入場,再通過一個更長的周期去布局,就會有大量機會。
比如動態生成的全個性化引導視頻,會應用到什么水準?以后也許商品包裝上就是一個動態屏幕,如果成本能夠實現量產,那么每個人看到的商品都是個性化生成的。如果你賭這個技術5年后能實現,就完全可以開一家不一樣品類和業態的店。像這類應用場景,兩邊人都不太會相信。
會有很多“雙跳躍”的機會,但背后需要你的洞察力。不過這很難,我們預測未來一年或者二十年可能相對容易,但是未來五年或六年會怎么樣,就需要精細化預測。
這種洞察不是通過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在過程中不斷迭代和摸索,同時,想清楚一個方向之后還要有定力,要拒絕很多誘惑。
比如人臉識別。前兩年賣人臉抓拍機的公司今天基本都死了,雖然他們一開始賣得很好,但是過兩年,甲方發現這解決不了問題,就不買了,偶爾還買的也都找大公司。而那些在幾年前以人臉識別作為技術切入,做城市級的、視頻矩陣內的全局可視化、結構化的公司活了下來。
做這樣的事其實需要大量的軟硬件投入,要自己做芯片、傳感器、系統,甚至是運營,把別人不相信的東西落地,需要大量的洞察、定力和取舍。這是一個先做減法,再做加法的一個過程。
在這樣一個時間點,我認為會誕生一批全新的創業者和投資人。
按照過去AI1.0的觀點,如果有一個教授,有很厲害的技術背景,我們會先投,再催著他去找人找項目,因為教授總是稀缺的;在商業化方面,我們也會找一些傳統行業的高管,因為這些能帶團隊的人也稀缺。這兩類人具有非常大的價值,但按照效率模型,他們只是其中的元素,并不是最理想的投資主題。
我們認為,未來創業者和互聯網時代的產品經理很類似,創業者是效率模型的戰略產品經理,需要基于對技術的理解和對行業的洞察提出新的效率模型。行業里有很多人只對模型的某一個點執行能力強,而且多少會陷入對原有路徑的依賴。
在這樣的背景下,剛才說的教授和高管都是很好的VP(副總裁),可以為最優秀的創業者所用。而最優秀的創業者,應該年輕、充滿洞察力和野心。他們是全新的,很可能是年輕的博士,或者是在一線互聯網公司做過多年數據分析的產品經理,甚至是投資人。投資人在這個時代做創業者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大,因為未來創業者最核心的能力就是模型的打造。
同時,創業者和投資人的關系也將發生改變。我們過去總說,VC要成為創業者的co-founder(共同創立者),但事實上,執行者主要還是創業者,VC只是提供資金和資源。但將來會有所變化,百度風投現在就是把自己當成一家創業公司,我們會先做一些工作,用分析出的結論和優秀的創業者碰撞。投資人的優勢是視角,因為我們看過很多橫軸和縱軸上的領域,可以請一些優秀的創業者分析一些課題,并為課題匹配一定的資源。
出現這樣的轉變后,我們內部也開玩笑說,我們現在已經沒有投資人了,看技術的人改叫技術BP,看行業的人改叫行業BP。我們把投資人都定義為創業者的business partner(生意伙伴),利用他們的研究來幫助創業者,一起去尋找更好的“雙跳躍”機會。
我認為,VC也存在著新的機會。一個好的VC永遠會跟隨大的趨勢和人群的變化,而AI時代帶來的好處是,創業者和投資人所涉及的業務邊界會發生巨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