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戀養生，一種“社會流行病”

今天，對于“人需要養生”這句話，相信沒有誰會存心去反駁。近年來，養生熱潮席卷全中國的大街小巷，從老年人到中年人再到90后，沒有誰不傾心于養生。而對于何謂養生，并不是人人都明了于心。每當西方人說起要“保持健康”時，他們腦海中首先想到的可能是運動。但對中國人而言，基本就是吃點什么來“調理”。

飲食養生，甚至有些經不起推敲的食補食療方法，是如何在追求健康的人群中大行其道的？為什么飲食養生引發了那么多的烏龍事件，卻依然能輕易俘獲國人的心？從心理層面來看，養生熱背后還藏著怎樣的價值取向？讓我們一起來聽聽浙江省臺州醫院心理衛生科主任包祖曉博士的觀點。

“養生迷”迷什么

問：您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養生這個話題，或者說注意到您的患者中的養生人群？

答：自2000年從事精神心理科臨床工作以來，我經常接觸到兩類令我納悶的人群：一類是一些病人，他們存在一些需要從醫學角度認真處理的病變，但他們不相信醫生的規范診療，更愿意相信“游醫”“養生專家”等人員。只要有人告訴他們能“痊愈”“斷根”，他們就無條件相信。另一類是一些正常人群體，他們偶爾感到身體不舒服，但醫學檢查無明顯異常，醫生告訴他們不需要服藥時，他們心里就會不認同，認為醫生沒有查出他們的毛病，有潛在的風險。就像算命一樣，這時只要有人告訴他們必須“調理”，他們也就信了。

從事心理方面的工作以來，我發現我們的國人較之其他眾多民族，對死亡高度恐懼。然而，我們的大眾文化，卻又往往回避從個體性角度去討論死亡、自由、孤獨及意義問題。這種狀況，在沉迷于養生熱的群體中尤其明顯。

問：作為心理科醫生，您怎么會特別關注注重養生的這類人呢？難道從心理學的角度，盲目養生也是一種病癥嗎？

答：隨著國人對心理問題重視程度的增加，在綜合性醫院中，許多內外科醫生對于明確排除器質性疾病，但病人仍然感到不適者，會轉診到心理衛生科。結果你會發現，這類人有很多是“養生迷”。另一方面，心理障礙中的抑郁障礙、焦慮障礙、軀體化障礙、疑病癥、神經衰弱等，都可能以身體上的不適為主要表現。長期觀察這類患者，不難發現，他們往往認為自己“虛”了，需要“補”。

我曾經遇到一位前來就診的26歲小伙，他上高中時因為手淫出現緊張，然后由于失眠、遺精等問題去看醫生，被醫生告知是腎虛。由于缺乏科學的性知識，他一直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內疚，對出現的癥狀感到焦慮。但問題是他戒不了手淫，又總是在事后感到自責，結果出現了典型的癥狀：精神萎靡、腰膝酸痛、頭暈耳鳴、性欲減退、失眠多夢、發際后移等。所以，他認定自己的腎更“虛”了。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他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便開始四處求醫，治療“腎虛”。他看過名中醫數十位，服過補腎中藥好幾筐，但他的腎依然“虛”。為此他不敢找對象，怕耽誤女方。后來他讀到了我的文章——《“腎虛”，很可能是心理障礙》，到我這里接受半年多的心理咨詢與治療后，終于擺脫了困境。

中醫界定為陽虛的病人，有一些存在抑郁傾向。有一位42歲的男性來訪者，近兩年來感覺怕冷、容易疲勞，經常覺得手腳沒力氣和腰酸背痛。根據他的描述，除了心理科，醫院的所有科室他都差不多看遍了。他關注很多養生節目，聽了許多養生課，也在一些中醫診所就診過;除不定期在醫院開補腎壯陽的中藥外，他還頻繁服用海狗腎、鹿茸、牛鞭等補腎壯陽食物，飲用補腎中藥泡的藥酒，然而效果卻有限。他懷疑自己身上可能有什么毛病沒查出來，對內科醫生提出“看心理衛生科”的建議很是不解，甚至在心理醫生測評后建議他進行抗抑郁治療時，選擇了拒絕。他說自己沒別的問題，就是腎陽虛了，一時半會兒補不回去，要慢慢通過食療來調養。

我不好說“盲目養生”是一種醫學上的病癥，但從心理衛生的角度來說，多數“養生迷”的確存在心理健康問題。如有內在的焦慮或不安全感，我們經常將其稱為健康焦慮或死亡恐懼問題;有社會功能失效問題;有潛意識中的孤獨、無意義、自由與限制問題等。

生命是一場冒險的旅行，無論是專注于出人頭地、拼命地積累物質財富、忙于消費和娛樂，或者是忙于養生保健，我們都逃避不了死亡、無意義、孤獨、自由和限制等基本的生命主題。如果我們想要“療愈生命”，就必須深入人的“存在性”困境。而“養生迷”在用“長壽”代替或者逃避對“意義”的追尋時，其實是在用“身體的無病”代替“精神的需求”。

愛跟風，喜從眾

問：這些追求養生的人群通常都有哪些特點或共同點呢？

答：歸納起來主要有：

1.平常無所事事者居多，許多人沒有固定的工作。

2.有極少部分是工作狂型的，平時非常忙碌，一邊害怕閑下來，另一邊又害怕身體垮了。經心理分析后發現，他們用忙碌來“潛意識地對抗死亡”。

3.社會失效者。

4.個性中焦慮感強烈，“神經質”相對較為明顯，身體一有異樣的感覺，馬上就會緊張。

5.經常稱自己“體虛”“底子虛”。

6.缺乏獨立人格和判斷力者居多。

7.愛跟風、從眾。

問：這些患者或人群與您交談時，他們會直接談及養生話題嗎？他們對待養生的態度通常是怎樣的？

答：會，他們會告訴我，目前在服用某種養生產品，或是參加某個養生活動。當我們的醫生試著與其探討“森田療法”或者進行“認知行為”治療時，他們顯得有些偏執，經常說醫生不了解他們，常常會說：“病痛在我身上，醫生你站著說話不腰痛”，他們還會列舉出許多養生有效的案例。

有一位50多歲的女性朋友，因為周身慢性疼痛反復出現而到醫院就診。她時而頭痛，時而肌肉、骨胳痛，時而關節疼痛，疼痛呈游走性，“不是這痛就是那痛”。內外科各方面的檢查，都未見明顯的器質性病變，她被轉診到了心理衛生科。我們在詳細了解病史并進行相應的心理評估后，診斷為軀體癥狀障礙，建議服藥進行抗抑郁治療。她聽完的反應比較激烈，說“是藥三分毒”，“我又沒有精神病，堅決不服精神類藥物”，“有位中醫說，我是風濕太重，平時注意飲食調攝，用中藥慢慢調理就好”。我了解到，她其實長年服用膏方，但疼痛癥狀依然此起彼伏。

問：分析原因之后，您通常會怎么引導他們？

答：我們心理衛生科主要根據來訪者的特點，運用心理治療中的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正念治療、森田療法、認知行為治療、心理分析等治療方法，也會給病人布置一些“家庭作業”，如讓他記錄日記+成長史+夢，給他布置正念練習內容，讓他觀看有療愈意義的電影或者閱讀禪學故事、格言和詩偈，然后要求他們定期跟醫生會面探討。這樣不僅能發現他們內心深處的問題，并幫助他們領悟健康、疾病、人生、人性等生命主題。

要注意，不要刻意

問：您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了“亞健康”，養生熱跟“亞健康”概念的流行是不是有相關性？

答：是的，“亞健康”“治未病”這些詞語，其實相對容易迷惑人。從心理衛生的角度說，這些詞語很容易讓人陷入“病人角色”出不來。

問：跟“亞健康”一樣，養生熱從20世紀90年代流行開，到現在這二三十年間，是否有所演變？比如流行的養生方式、養生理念、養生群體。

答：當然有些變化。以前以“吃”“補”為主，后來又強調“通”，即排毒之類的，再后來又加入一些奇怪的活動（或者說運動），包括現在許多心靈雞湯，不少內容有些類似于“精神傳銷”。經初步觀察，“吃”“補”主要見于文化層次較低的人群，熱衷于心靈雞湯者，則多見于文化水平較高的人。

我們是個“好吃”的民族，所謂“民以食為天”“舌尖上的中國”等，都反映了國人對吃的重視。中國人的“吃”文化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其他文化中很少有烹飪技術達到中國烹飪那么精致的地步。看看《射雕英雄傳》中的“鴛鴦五珍膾”，就知道歷代宮廷對吃的重視。民間條件雖然差一點，人們仍講究飲食。即便在新鮮食物供應短缺，又普遍用不起冰箱的時代，城市中的許多家庭都會在早上三四點鐘去菜場排隊，回家后盡快做好。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吃從古至今都是大部分中國人的頭等大事。

“好吃”的背后有著社會、文化方面的原因。首先，“好吃”是貧窮、恐懼的補償行為。其次，根據精神分析的理念，“好吃”是人格固結在“口欲期”的表現。還有，“好吃”是精神饑餓的軀體化表現。

問：這幾年，年輕人中也興起了養生熱，您也接觸過這樣的年輕病例嗎？他們的情況跟中老年人是否有不同？

答：年輕人的養生熱仍然是一種逃避或對抗“存在性”困境的方式。就我們所見，年輕人養生熱的背后更多見的是“無意義”和“自由與限制”問題，中老年人更多見的是“死亡恐懼”和“孤獨”問題。

問：在您看來，存在科學的養生方式嗎？

答：我認為，如果從醫學角度出發，那就是運用規范的預防醫學知識對待健康和疾病。如果身體不適，去正規醫院進行規范的檢查、評估是必要的。對于治療，在權衡利弊后進行選擇。

如果從心理衛生的角度出發，生命有三種狀態：一是追求長度，許多養生者即是如此。但“人是向死的存在”，無論怎么養，他內在的恐懼感依然是存在的。

二是追求廣度，他們追求生活的豐富多彩，這類人現在也不少。他們往往是在用“與時間賽跑”的方式“對抗死亡”，當他們停下來時，很容易感到孤獨和空虛。

三是追求深刻，這類人相對較少，表面上看他們似乎處于孤獨狀態，但他們的內心往往充滿著意義感，面對存在性痛苦時會更加寧靜和從容。個人覺得，養生不可過分追求，生活中要注意，但不要太刻意。如果能把吃點什么來養生，換成“珍惜生命”“敬畏生命”“選擇對待生命的方式”，會更有意義。（編輯 余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