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置身于《小河淌水》里的畫意詩情

■段愛周（云南省文化館）

尹宜公于1947年創作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以濃郁的云南地域性方言植入，展現了滇西南少數民族對愛情表達的溫情委婉，一種極具東方樣式的文學表白,引申出悠久纏綿的真情實感，它與先秦時的《關雎》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的單相思更具現實性?！缎『犹仕返母柙~：“哎……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哎……月亮出來照半坡、照半坡，望見月亮想起我阿哥，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一段極具“地氣”的思念獨白，將“求之不得”后的“輾轉反側”給了一個圓滿答案：愛已獲，但難美滿。一種渡過了純粹欽慕的單相思，轉換到了熱戀中一顆留守的心對遠方另一顆心的牽掛和思念。源自于彌渡這塊有著深厚傳統文化底蘊的音樂鄉土，結合趕馬人為了生計冒險離家的無奈和家人對漂泊他鄉情人的牽掛，一種極其現實的愛情觀躍然紙上，但通篇找不到半點“嫁人莫嫁趕馬人，處處留下冷火塘”的哀怨。歌詞通俗易懂，有“詩”之“風”韻，重章加疊句，比興齊備，意境雋遠，被西方音樂界譽為“東方小夜曲”。

■古風的潛入

首先，“詩”有“詩三百”之稱，含錄了305篇周代的詩歌原創，后來漢儒將其改為《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六經，是指孔子經過整理后作為傳授內容的六部先秦古籍，這六部儒家經典排名依次為《詩經》《書經》(即《尚書》)《禮經》《易經》(即《周易》)、《樂經》《春秋》。

其次，《詩經》由風、雅、頌三大類組成?！帮L”由大部分的民間歌謠和小部分的貴族作品構成，共160篇，是當時的15個國家和地區的詩歌總合，又稱15國風?！把拧狈譃榇笱藕托⊙牛?05篇。大雅全是貴族作品，小雅與“風”的構成相反，大部分是貴族作品的內容，民間歌謠占小部分?！绊灐卑ㄖ茼?、魯頌、商頌構成的40篇詩歌，其中商頌是春秋時代宋國的作品。“頌”大多是國君用于宗廟祭祀的樂歌。民間歌謠部分內容豐富，涉獵寬泛，有表現勞動生活和愛情及反映社會生活現狀等深邃且有極強社會性的內容。而《小河淌水》可歸在“風”里。

再次，講究賦、比、興，它們是《詩經》的3種主要表現手法。賦即平鋪直敘，開門見山；比就是比喻；興為起興，即先言他物，再借他物來引出所要描繪事物的描寫，屬于修辭方面的手段。比興的手法在《詩經》中的運用較多，對后世的文學創作影響重大。《小河淌水》雖言簡意賅，但修辭俱全。

最后，《小河淌水》歌詞朗朗上口，節奏明快，有《詩經》里經常用的重章疊句的特色，強化了歌詞不少的韻律感。

■借月抒情的意蘊

《小河淌水》是一首大理白族自治州彌渡縣的云南民歌，有極強的地域性，是當地少數民族情感生活的縮影。歌詞不僅質樸自然、富于想象，卻又不失現實性。此類的民間歌謠似乎是遙遠生活與作者所處時代的愛情穿越，趕馬漢遠走他鄉，相思妹念斷肝腸，幾多相思淚，只訴于明月聽。悠揚婉轉的思緒隨小河流水纏綿流淌，河水的曲折蜿蜒暗合了美好生活與愛情的不易，這種借物言物的描寫正是起興的手法，在少數民族地區民間歌謠里廣泛流傳，折射出先民們的文化體量和智慧，這是藝術來源于生活的高度浪漫主義表現。

月亮、深山、清泉是古代文人托物言志的載體，這里則成為民間表達純潔愛情觀的樸素道具，先民羅曼蒂克的情懷可見一斑。古人借月抒情情的詩詞不勝枚舉，曹操《短歌行》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惆悵，唐人有“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悲壯蒼涼，宋朝蘇軾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豪邁，民間更有嫦娥奔月的浪漫傳說。一彎月道不盡中華兒女的無限情思，正如唐代張若虛的詩作《春江花月夜》里所云：“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即一輪明月，天下共享，又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敝蒙碛凇缎『犹仕返母柙~里，那亮汪汪的月亮見證了多少代人的愛恨纏綿，那輪圓月又寄托了多少百姓家庭男女的希望與相思。所以《明月千里寄相思》在劉若曾筆下文采飛揚，傳唱不衰。

■現實主義愛情觀的全民性

《小河淌水》的歌詞分兩部分，簡練利索又不失婉轉含蓄，兩段皆以“月亮出來”開頭，巧妙地應用了重章的手法，其間“亮汪汪”“天上走”“照半坡”“吹上坡”等句子的重合則屬于疊句的使用，古風修辭的強大支撐是這首歌詞成功的前提條件，貌似簡單的表述下蘊含有古樸堅定的愛情觀。試想，月夜，自己思念的情郎和愛如月亮般透亮美好，開門見山地道出了少女墜入愛河的甜蜜，一種平鋪直敘的借喻又規避了直白的陳述。這場愛情序幕中的旁白一如曹操《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雋永，黑夜中，萬籟俱寂，唯有我的心上人如獨掛長空的明月，愛雖長久，卻又像那輪圓月般可望而不可即。黑夜深山里行走的情郎，是否找到愛的方向？我的心如小河淌水般激蕩不安，是因為你住進了我的心扉。一種少數民族敢愛敢恨的，勇于追愛情的少女形象呼之欲出。為了朝思暮想的情哥哥，不惜跋山涉水，登高遠望，只為無限地接近我心中如月亮般美好的愛。清風撥動著少女的情懷，也為遠方的情人捎去自己的思念。美好的愛總捉摸不定，若隱若離，希望這一陣陣清風將我的思念帶向遠方。正如歌詞所云：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這是一種借地域之名揭發了人性最基本的情愫，只有對愛的真誠向往才是人類最原始的共性，這里的男女主角角色已被虛化，愛的線索打破了時空的界限，它來回穿越于歷史的過往間，沖破了種族、膚色、文化的束縛，打碎了禁錮心靈的囹圄，讓人心與人心的交流置身于廣袤的大地，這種極端外放的情感流露所承載的愛已超過了故事發生的時代和事件發展的本身。正如著名的作家、電影劇作家白樺于2005年9月在接受云南媒體采訪時所言：《小河淌水》很可能不是云南單一民族的民歌，而是多民族融合的結晶，是各民族世世代代的熱戀著的情人們的呼喚。因為云南各民族的生活不是單一的，它體現著多元文化的交匯。就如同王洛賓的西部民歌，很難說它屬于哪個民族。是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恰恰就是該歌詞的民族性讓其具備了世界性，正是這世界性又促成了經典的流傳。

■詩畫交融的文人情致

《小河淌水》里的畫面感極具詩意，與唐代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文人畫要求相暗合，這種無形的在場體現在西畫中就如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里對梵·高畫的作品《一雙皮鞋》的描述：“農婦只是穿這雙鞋而已。要是這種徑直穿著真的這么簡單就好了。朝霞初泛，她又把手伸向它；在節日里才把它置于一旁。這一切對農婦來說是太尋常了，她從不留心，從不思量。雖說器具的存在就在其有用性之中，但有用性本身又植根于器具之本質存在的充實之中。我們稱之為可靠性（Aerlasslichkeit）。憑借可靠性，這器具把農婦置入大地的無聲的召喚之中，憑借可靠性，農婦才把握了她的世界。世界和大地為她而存在，為伴隨著她的存在方式的一切而存在，但只是在器具中存在。我們說‘只是’，在這里還不夠貼切，因為器具的可靠性才給這單樸的世界帶來安全，保證了大地無限延展的自由?！碧K東坡在《書鄢隣王主簿折枝二首之一》中對文人畫不在形似上計較有此一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本腿纭缎『犹仕犯柙~里沒有愛字出現，卻愛滿乾坤。石濤在《畫語錄》中說：“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夜试唬何岬酪灰载炛??！边@與歌詞的創作不謀而合，用婉轉代替直白，用含蓄取代莽撞，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東方意境油然而生。敢于把民間口語化的語言表達用到歌詞里，視為大膽之極，卻收到了四兩撥千斤的藝術效果。為此，石濤說：“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弊袂髢刃牡母惺?，創作就該發掘屬于自己的語匯體系。

■結 語

云南地處中國西南邊陲，是人類文明重要發祥地之一。在擁有全國面積約4.11%的土地上，有北回歸線從南部橫穿而過，與此獨特的地理位置相匹配的是相差極大的垂直海拔，造就了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體氣候奇觀。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在不同的海拔帶生活的少數民族，內心都有一首不同于鄰族的“小河淌水”，因為馬幫貨運是解放前廣大山區聯系外界的唯一工具。云南歷史文化悠久，自然風光絢麗，擁有麗江古城、三江并流區域、石林奇觀、哈尼梯田、大理古城、崇圣寺三塔、玉龍雪山、洱海、滇池、撫仙湖、梅里雪山、普達措國家公園、噶丹松贊林寺、西雙版納熱帶雨林等旅游景點等，生活在這里的26個少數民族，因居住區域的差異而造就了不同特色的民族文化。跟豐富的民族文化和自然景觀相匹配的是7個溫度帶，即北熱帶、南亞熱帶、中亞熱帶、北亞熱帶、暖溫帶、中溫帶和高原氣候區等，生活在不同氣候帶的少數民族，在勞作中又創造著屬于各自的“小河淌水”，它們都帶有各自不同的地域性和自然情懷。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指對素材活化的再激活，喚醒其沉睡的靈魂，因為愛屬于全人類，卻根植于大地。如何激起人類的共鳴，則必須將藝術創作回歸到人性的本源，就像梵·高畫的鞋“回想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谷物的寧靜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里朦朧的冬眠”。這就是愛的力量，抑或說：這就是表現愛的藝術品的力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