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鎮上跳舞去

文/葉牡珍

一條國道，一條鄉村公路，相遇并十字交叉。鎮上人家就沿路坐落起來。服裝店、理發店、雜貨店、超市，一直延續到石材店，店鋪的門繼續向前，小鎮就這么畫卷一樣打開。有人走進店鋪，女人起身，含著熱情服務顧客的笑，招呼著。等顧客離去，女人依舊回到椅子上坐著，顧自呆了一呆，意識到眼角所觸及的光斑正在暗淡，繼而滿眼的暗淡，鋪子里的暗淡，門外世界也不亮堂。細想，起床，吃飯，洗衣，做飯，打理店鋪，丈夫、孩子、公婆，就這些，還是找不到亮點。女人來到鎮上有不少年月了，從最初賣些零碎到每天進出可觀的規模，日子也從回旋激蕩到細水長流似的抽。如今，日子鎖牢在一間屋子里，很是穩健，只是慢慢暗淡了的墻壁，總期待著重新裝修一番。

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呢？無從記起。

小鎮東頭密集，西頭空曠。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曠地里跑起了音樂。樂聲很高，直接壓低高樓樓頂，半邊天都是鬧騰的。多半是由鳳凰傳奇的大嘴巴、粗嗓門唱著，大片大片地傳過來,一片荷塘月色，一片最炫民族風，一片格桑花兒開。調子是響錘重鼓打出來的，醒神兒，聽幾遍就能跟著哼，走路時踩著也厚實。

小鎮上的人，坐立行走間，喜歡聽這咆哮般的曲子，把內心一個悶罐子里的聲音，跟音樂絞在一起嘶喊，便覺得松動筋骨般地有勁道！

日子不就是缺了些耐嚼的勁道嗎？有人說，跳舞去啊！

女人就急忙收拾好碗筷，照照鏡子出了門。天上有月，路上有燈，地上有影子。今夜這影子似乎也是新鮮模樣，不像平日里縮手縮腳，歪著腦袋四處拖沓。有的影子坐在車子上跑，有的影子在路面上細細地鋪，影子三個五個地串在一起，越走越熱鬧，越接近音樂心里越唱得歡。咦，這女人，平日里收拾了光潔的頭臉、干凈的指甲，怎么就忘了地上的影子也是一片風姿呢！

空曠的地方口子大，腳下平坦，女人們扎成一堆堆的垛子，淡描些眉眼，發式上有銀片的光亮。衣服的顏色是新掬出來的光澤，下擺短了些，露出修長的腿。女人那一貫往里縮的身子，此時站得鶴一樣的直。遠看近看，從夜色中收拾出來的女人，倒像將一段光陰新剝了筍，露出秀色可餐的一截。

敞亮的燈光有了，現場里的音樂感有了，音樂正炒了個熟熱，女人們噙著一身新鮮，眼里余光閃爍，同周圍老少女人比兌著盈虧。平日里漏滴般虧損了的想象力，在夜場里，死灰里的星子般，慢慢恢復過來。

嗨，你說，這跳舞的感覺該怎樣形容呢？

女人身上樣樣青翠的色彩，被刀子層層刮去，此時和音樂互動，枝蔓自然就長出來了。女人跳起來，覺得自己長得頭是頭，臉是臉，胸是胸，臀是臀。舞蹈招式多半簡單，甚至不像是舞，只像蹈。能一句是一句地跟上個四六八拍，就是跳了。手腕翻出一朵花，兩腳拐出個十字交叉，就是舞了。就這么軟軟地跳著，手腳活絡，女人懂得，別跟自己較真兒，否則，就要周身硬得硌人。

音樂三遍，像酒過三巡，一律漸入佳境。女人的手腳酣暢起來，商量好了似的不再互相拆臺。這手腳一穩當，身子就穩妥了。擺頭，扭臀，手似輕揚，腳踩凌波，腰呢，腰似一陣輕煙。女人把調子捏緊了，就游刃有余，腳底竟耍起來，再看去，女人當真頭是頭，胸是胸，臀是臀。女人正踩著一個舞臺呢，臺上燈光閃爍，臺下人頭攢動，而自己，似乎在萬人矚目之中。生活總得借著契機秀一秀，多一個舞臺，多一些鏡頭感，日常里的起落就會舒展開來。女人搖擺著，想想自己是鏡頭里的一棵柳、一枝梅，是阿哥阿妹里的那個俏阿妹。

信著這曲子的挑逗，女人跳得忘了情，由著身子一會兒性感一會兒婀娜，日子里無法顧及的風情擺弄出來，眉頭心頭上的緊張發放出來。眼角光斑閃亮，眼前光斑閃亮，天地光斑閃亮。再想想，起床，吃飯，洗衣，做飯，打理店鋪，丈夫、孩子、公婆，一律退到音樂之外，遙遙地隔在夜色里了。女人自覺什么東西正在出竅，靈蛇出洞一樣，蛻了一身僵皮。音樂拖了個長尾，女人將自己拋揚出去，汗來了，女人出了一身爽。

這韻味，總使那些新來乍到的心癢。她們自覺地退至場地邊緣，因為陌生，反而生出一副多余的力，把腳杵在地上站得堅實了，看著前面的女人，依葫蘆畫樣。模樣里，仿佛春雷下的一顆種子，慢慢拱出自己的手腳，一支曲子一支曲子地比劃下去。她們在場地里奔忙，被音樂趕著跑，總顯得手腳比別人短了半截。偷眼看一看同類，丑了三分，再揣摩自己，更丑了三分。

萬萬不能忍受這額外的丑化。趕緊的，就在第二天，就在早飯后，就在空余的些許時間里，女人再約上幾個女人，在自家店里挪出空隙來，一招一式地學。把舞場上的十分嫻熟、三分優雅暗暗地準備著。音樂豪放，女人扭擺，小鎮大有看頭。小鎮百業俱備，世俗人情風生水起，小鎮又有了自己的歌與舞，挑花繡朵似的驚艷，小家碧玉似的悅目，風情自然不比城市差。

女人將腰身細細地扭，涓涓細流似地注入小鎮，小鎮活泛起來，直把平日里各自為政的那些松散，一把一把地打緊了，扎起來。山間小鎮，歌舞升平的熱鬧。女人，總是最好看的風景。

男人呢？男人看看自己女人的頭腳，撇了嘴，說一句，你也能跳舞！心里卻有了別樣的想法，別人的女人有的風姿，自己的女人可不能缺少！自此，男人心懷里揣著一份期待，期待著女人跳出一些特色來，把夜會上的酒杯推了，抹得嫻熟的牌推了，連幾個哥們湊在一起海吹的時間都擰了過來，等在天微微黑時，連連催促女人，快去快去，站到前面去！

男人跟到舞場外，站著，身形放松，盯著自己的女人，心里一板一眼地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嗨，手要直些，膝蓋別老是彎著。哎喲喂，這一把是在插秧，這一把是在擦汗，這把這把，嗨，搶拍了……男人看著女人跳著，女人朝男人遞來一個巧勁兒，像眼中的的一片媚色。這舞跳得好，是為自家男人跳的呢！

更有那家住在山旮旯里的，男人跨上摩托車，自覺帶了一身豪壯，擰著一股煙，由女人滿滿地抱住腰身，脖子處吹來一股香氣，一陣風似地下了山路。這一路自然之味搖曳而來，夫妻間那些在漫長歲月里走失了的，又綠油油地回來了。生活不是這樣嗎？來而又往地相互勾兌著，時不時呈現出一派明月別枝驚鵲的景象。

夕陽又近山了，夕陽又舍不得近山。小鎮上音樂浮動著，喜洋洋地浮動著。音樂下走著兩個老婆子，老婆子手捏手電筒，腳穿平底黑布鞋，腿腳甚是硬朗。背后，有老頭子在喊：你個老堂客，跳舞跳瘋了，孫子也不管……老婆子笑笑，頭不回，聲不應地走，穿過十字路口，穿過關門閉戶的各色店鋪，頂著一片調子，腳底咚達咚達地響，跳舞去！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舞，管她芳齡幾何！

回頭，小鎮在暮色四合之前，唱了一個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