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會騙人

清雅若詩

說來有些慚愧，二十多年來，與外公談論最多的竟然是天氣。我們都是不善言辭之人，在不動聲色之間掩藏情感，將關心交給天氣。

賈平凹說：“我們在天氣下或生或死，或富或窮，或幸福或苦難，過程著我們的命運。”那些看似無關天氣的言語，卻是我們傳達某些情感的最好寄托。夏雨冬雪，二十四節氣不斷更新，四時變換之中，隱藏著生命的奧秘，還有那些不言而喻的情感。

去年夏天，我們四個孩子難得有機會陪外公度過了一個短暫卻又相對較長的假期。人生總是苦多樂少，熱鬧的場面有多大，散場的落寞就有多讓人傷懷。我們離開外公踏上旅途的時候，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外公的心情，外公也從來不說舍不得。為別人考慮周全的人注定會失去對自己的在乎，外公便是如此，他表面上的平靜不過是在極力掩飾內心的不舍。我們卻絲毫沒有察覺，悲傷來得快，去得更快，在幾番忙碌之后便能徹底淡化分別時的悵惘。留在原地的外公是孤獨的，在路上的人很難體會得到，過了好久才能在外公一個又一個詢問天氣的電話里幡然醒悟。

“今天下雨了，最近不忙”“今年天氣不太好，谷子還沒有曬干，總是陰沉得很”……在關于天氣的談論里，我們滋生了不少新的話題。漸漸地，談論天氣不再是為了隱藏情感，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

說來也很奇怪，僅相差三百多千米的兩個城市，天氣竟會如此不同。也正是因為有差異，與外公關于天氣的話題才變得有趣。如果逢著相同的天氣，我們就會非常興奮，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會覺得沒有距離感，才真正覺得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天氣好的時候，我基本上都是被鳥的叫聲喚醒。我租住的房子隔著一段綠化帶的對樓有一戶人家養了鳥，還有很多住戶養了狗。鳥叫聲與狗吠聲常給人一種時空錯覺感，仿佛我不在此地，而在老地方。天氣好的時候，外公家房檐的鳥兒會在巢穴與林木間穿來穿去，大黃狗與小貓咪日常打鬧吠個不停。陽光從窗簾縫隙穿過來，溫和而愜意，每每這個時候，我們的大腦就會反射性地將自己定位在老地方，那個充滿陽光的二樓臥室。一切都是那么相似，打開窗后，卻又發現是那么不同。

兒時的我總喜歡捧著一本書在二樓臥室的書桌上翻看，陽光常在午后透過紗窗將長長的光線映照在地板上。外公不常到二樓活動，我不常到一樓轉悠，所以我童年時期與外公一起朝夕相處的年年月月，相交的日子算起來實在較少，以至于我獨自生活在他鄉時，總是很悵惘從前的時光。我用力推開窗子，看到的不再是寥寥炊煙，而是鱗次櫛比。

外公的記憶力是極好的，他能通過看各種抗戰片把歷史事件聯系起來，以前我記不住的時候，總要問一問外公。外公雖然沒有經過系統學習，但知識面很廣，對于我們知識的啟蒙和拓展起到了很好的引導作用。小時候我看不懂《紅樓夢》所講的家國興衰，也不太喜歡《三國演義》里面的打打殺殺，卻愛問各種各樣的問題故意刁難外公，外公從不覺得我有多么鬧騰，他會把自己知道的盡可能地講給我聽。后來，我稍微能夠讀懂《紅樓夢》，竟還能對應上那些年刻在腦海里的畫面和描述，時間好似一直沒有轉動，我還是那個在外公看《新聞聯播》時故意大聲喧嘩的孩子，還是那個坐在電視機前不看電視就愛搗亂的小姑娘。可天氣不會騙人，陰晴雨雪，冷暖自知。

能說服外公換臺想方設法搶遙控器的只有我們，能讓外公上一秒緊握拳頭下一秒就能釋然的只有我們，外公一邊對我們嚴厲教導，一邊又不自覺地慣著我們，分寸掌握得剛剛好。一個和諧歡樂的家庭長出來的孩子，大概都有一點單純和缺心眼，我們被保護著長大，不太懂得生活的欺騙和那些爾虞我詐。那些不帶鋒芒的善良、剛正不阿的品性、實事求是的態度宣揚著家風，同時體現出了外公對我們的辛勤培養：或風或雨，這一生都要做一個正直的人。

有時候，我感慨自己真的不是一個特別孝順的孩子。外公以前一直用老人手機，為了緩解一點外公對我們的想念，我們給他換了智能手機，這樣一來就可以隨時視頻。從老人機到智能機，我們以為是技術的問題才阻礙了聯絡，卻沒想過是自己的問題。向來阻礙聯絡的不是科技，而是人心，是我們沒有在空余時間主動撥打那個號碼，是我們太過含蓄，不會勇敢地表達想念。

年歲漸長，我們在長大，外公在變老。那個與我談論天氣，談論政史又不乏風趣的老頭兒，多希望時間能夠溫柔一點，別染白他的華發，別讓他的身體佝僂，讓他永遠都像太陽一樣，充滿能量，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