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萍
【摘要】本文以我國云南地區某鄉村中“大喇叭”回歸這一現象為切入點,考察在電視、網絡、手機屏等媒介日益普及的社會背景下,原已退出公共視野的“大喇叭”回歸鄉村社會的現象、意義及問題所在。本文調研發現,“大喇叭”嵌入村民日常生活的諸多方面,在鄉村公共空間逐漸向個人化、分散化發展的背景下,“大喇叭”重新回歸鄉村,使逐漸弱化的公共交往得到重新聯結和強化,對構建村莊的公共空間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有線廣播 大喇叭 鄉村公共空間 管理秩序
【中圖分類號】G222 ? ? 【文獻標識碼】A
與農村“大喇叭”的一次偶然接觸,引起了筆者對“大喇叭”重新進入鄉村社會的思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線廣播(大喇叭)作為我國農村地區的公共媒介發揮著組織生產、傳達指令的作用,協助鄉村組織形成有效的管理。在當前一些邊遠、經濟困難地區,人員向外流動較大,鄉村社會正在向“原子化”“空心化”的方向發展,村落公共空間衰落,加上受到多方因素影響,鄉村的管理在一些地方出現了失序現象。其表征為村莊公共治理機制失衡,村莊社會控制機制功能失調。①隨著農村“大喇叭”重新進入鄉村社會,并成為村莊社會秩序管理的助手,農村“大喇叭”對鄉村社會起到了人心聚合的作用。我國西部廣播的現狀、對策和戰略性的問題研究,值得關注。②
一、本文調研的簡單方法
2014年,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啟動專項資金,開展“小廣場·大喇叭”試點工程。筆者以云南省M縣某村委會所轄的三個相鄰村莊作為田野點(共有300多戶,總人口在1000人左右)進行考察調研:三個村落的共同特點是人員外出流動大,主要以中老年人為主。2015年重新安裝了農村“大喇叭”后,采用縣、鄉(鎮)、村三級聯動多模通信的RDS(Radio Digital System,是由歐洲廣播聯盟于1984年提出的技術)可尋址調頻廣播系統模式,主要分三個時段播放廣播內容:7:00~7:30播放《地方新聞》,12:00~12:20播放《地方新聞》(大部分是重播),18:30~19:00轉播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中國之聲《全國新聞聯播》。另外在其他一些時段播發村委會的通知以及一些與農村生產生活有關的宣傳內容。筆者在田野調查(田野調查被公認為是人類學學科的基本方法論即“直接觀察法”的實踐與應用中,對廣播播放的內容進行記錄,并結合內容對村民進行訪談,深入了解他們的收聽情況和對廣播內容的解讀,觀察廣播在村民生活中產生的影響。
二、農村“大喇叭”進入鄉村的重要性
鄉村公共空間是一個承載著村民生產生活、交往互動的重要場所。但隨著現代生活節奏的加快和農村人口外出流動加劇,傳統的鄉村公共空間形式發生了危機,并逐漸走向衰亡。③對于鄉村公共空間,不同學者對自己所關注的村莊均有不同的定義。吳毅認為“村莊是一個社會有機體,在這個有機體內部存在著各種形式的社會關聯,也存在著人際交往的結構方式,當這些社會關聯和結構方式具有某種公共性并以特定空間形式相對固定的時候,它就構成了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村落公共空間”。④張良認為“對話、交流、協商等公共交往活動及大家一致認同的公共規則成為整合鄉村社會、形成權威性認同的重要途徑,而當這一切以某種公共場所為載體呈現出來的時候,就形成了公共空間”。⑤雖然這些說法大同小異,卻都突出了社會關聯這一重要特性。
對于重構鄉村公共空間,馮健等總結了政府主導、民間主導和市場主導三種不同的構建模式,并提出重建鄉村共同體是鄉村公共空間重構的重要目標。⑥鄉村公共空間的重建,不論是依靠外界力量的介入還是內生力量的影響,都離不開重建公共性這一核心要點。劉誠、張祖云從鄉村公共空間的本質屬性——公共性這一角度探討鄉村公共性缺失的原因及其重塑的途徑,認為鄉村公共空間的公共性體現在可達性高的公共場所、合作參與的集體行動、多元包容的空間理念、混雜復合的社會功能和公益共享的價值追求等五個方面。⑦同時,公共空間的穩定離不開秩序的維護,村落公共空間是村莊社會秩序生成的重要場域,考察村莊秩序的形成,應以公共空間中的人及其活動為解剖點,在人及其活動中理解秩序形成的社會基礎。⑧
農村大喇叭作為農村地區的公共媒介,其與鄉村公共空間的公共性存在某些互通性,鄉村公共空間與社區認同、社會秩序、社會融合關系密切,是形成公共輿論、促進公共參與、培育公共精神的重要載體,具有消除分歧、緩解緊張、達成共識、互惠合作、文化整合的社會功能。⑨陳蘇、丁和根在對農村有線廣播的考察中發現,村民們通過廣播接收到的同一類信息內容會成為他們日常交流的話題,久而久之,會增強彼此之間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廣播發揮著一種建構村民之間共同體理念的作用。⑩公共空間是公共性形成和存在的社會基礎,也是公共性實現的公共場域。考察這一社會基礎需要對發生在該空間內的各種事實情況加以剖析,而村民每天的日常生活無疑是一個考察視角。本文從農村“大喇叭”這一公共媒介進入鄉村之后,與村民日常生活所形成的影響和互動這一事實去考察,發現農村“大喇叭”作為一種鄉村公共媒介,在時間管理與秩序維護、動員監督與共同體意識塑造等方面發揮著一定的作用,可以增加村民公共交往的機會,在農村地區公共空間衰落的背景下,給村民的日常生活帶來一定的影響。
三、“大喇叭”融入村民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是自發性、自在(in-itself)式的生活樣式,包括日常消費、日常交往、日常意識等領域。生活方式(life style),從廣義上來說是指不同的個人、群體或全體社會成員在一定的社會條件制約和價值觀指導下所形成的滿足自身生活需要的全部活動形式與行為特征的體系;狹義概念則是指日常生活領域的活動形式與行為特征。本文以該日常生活及生活方式的概念出發,考察在以農村“大喇叭”為代表的公共媒介重新介入鄉村生活之后,對村民日常生活行為所產生的影響。
(一)媒介時間與村民日常生活作息
和以往安裝在村委會的農村“大喇叭”不同,現在安裝的“大喇叭”覆蓋面更廣,以前安裝的“大喇叭”大多是在村委會,只有靠近村委會的幾家人聽得見,現在的“大喇叭”大家都能聽得見。人們對于時間的感知和理解常常會和媒介的使用與依賴相連。從另一個角度講,媒介中播出節目的時間也時常會成為規范和指引人們行動的坐標。農村“大喇叭”分為早晨、中午和晚上三個時間段播放,村民的作息時間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村民A:“我早上6點左右醒,聽到廣播響也就起床了,還是有點影響的,特別是有些老人沒有手機。像我們家我就時常和老人說‘聽見廣播響要回來吃飯嘍。”村民B:“早上、中午都聽,下午有時候也聽,廣播安裝起來還是比較好的,主要是平時忙著做活計就不注意(時間),聽見廣播就知道了。”在訪談的過程中,大部分人都認為“大喇叭”播放的時間會成為自己起床、吃飯時間的參考,當然,由于農村生產生活的隨意性比較大,人們有時候也會根據自己的情況而定。
在《傳媒人類學視角下的媒介和時間建構》一文中,作者從標準時間、個體時間、權力時間和儀式時間四個方面做出分析。從權力時間來看,其指向的是國家或群體層面媒介時間對共同體的影響甚至控制。國家、集團或者某個機構,尤其是那些具有權力實施能力的機構,可以運用媒介將時間標準化,旨在通過對某種時間的強調,使得人們共同執行和遵守時間規范。收聽的伴隨性是廣播的優勢之一,尤其是在農村,村民可以一邊做農活,一邊聽廣播,但是也體現了它的強制性特點。村民每天的生產生活具有相似性,農村“大喇叭”播放時間的節點與他們的生活起居習慣相一致,選取人們普遍生活作息為參照的時間點播放廣播,無疑是對村民生活作息行為規律化的引導,其目的是通過對個人作息秩序化來實現村莊管理的有序化。匈牙利哲學家赫勒(Theory)從社會整體層面對日常時間做出探討,認為時間的標準化與有秩序劃分,由于兩個因素而變得必要:我們塵世存在的有限,和我們日常生活的(持續增長的)經濟化。雖然她的解釋放置到農村環境中不一定合適,但也可以證明了她所說的“時間劃分的社會意義,以及由此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影響實際上正在增長”。
(二)“大喇叭”在農村人際溝通中發揮著紐帶作用
日常交往在其自己的空間中發生,這一空間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在其中心總是存在著進行日常生活的人。中國的鄉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在筆者調研的村莊村口,有一個等公交車的小亭子,是村民日常聚集的場所,在每天的13:00左右和18:00~19:00,總有村民聚到這里聊天。在參與聊天的過程中,筆者發現“大喇叭”廣播的內容時常會成為他們討論的話題。此外,對于廣播中播放的廣告產品,他們也會進行互相咨詢和討論。村民C:“(廣播里)種子這種廣告放了兩三年,谷子種有云梗1號、2號,苞谷種(廣告)有五谷1790、五谷3861、勝景008 ,都是甘肅的牌子,還是可以的,我去買的時候登記了電話號碼和地址,他們還會給我發短信,這些(種子)的質量還是有保證的,都是農資公司的。”
像這些比較生活化的話題在村民日常的閑聊中總會有提及,其來源大多數是“大喇叭”廣播的內容。引起他們關注的原因,一是因為與自己的生產生活有關,二是他們有共同討論的信息基礎。尤其是在廣告產品購買方面,那些先人一步購買的使用者,在交談中會有更多的發言權。相比在家中收看電視節目、低頭瀏覽手機信息,農村“大喇叭”廣播在信息傳播方面發揮的公共性作用更強。村民們共享廣播的內容、與生活生產有所關聯的信息會引來普遍的關注,也在日常交流中奠定了一個共通的意義空間基礎。
(三)廣播發揮動員、監督村民行為的作用
過去的年代,村莊的集體性比較強。改革開放后,人們從過去的集體生活中跳脫出來,對家庭、個人生活更為關注,村莊的集體意識逐漸弱化。賀雪峰針對村民交往狀態提出了“半熟人社會”的概念,指在非傳統熟人社會的行政村一級,農民由于交往的非密集性、非高頻度而導致相識卻不熟悉的狀態。此時,在遇到有困難的時候,廣播成了村民尋求幫助的擴音器。村民D:“我孫子讀五年級,在家里和他媽吵嘴,悄悄地跑出去了。下午3點多跑出去,到5點多鐘都沒回來,家里的人先出去找了找,沒找著,就去村委會廣播,問問(村里人)有沒有人見著,后來鄰里街坊十多個人來了,一起找。(大喇叭)廣播通知方便,大家都聽得見。”可見,農村“大喇叭”已經成為村民們在困難時互助求救的一種工具。
中國的鄉村社會是一個由“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筆者在調研中看到,村莊中過道墻上貼有村莊的管理條例、村規民約。其實每一共同體都有相對同質的價值體系,如果個體觸犯了這一價值體系,那么他就是在損害共同體。農村“大喇叭”都會對這些內容進行不定時廣播,對村民行為規范進行強化。某村委會主任說:“通知村民打掃房前屋后的衛生,通知之后我們村委會就會去檢查,有的人不打掃,我們就會在廣播里面點名督促。”村民F:“現在講鄉村振興,我就希望村里的環境能好點。我家就直接把垃圾燒掉,自己嚴格要求自己。”可以看到,在長期的規范下,村民們會把村里的要求慢慢內化為個人行動,逐漸建立起良好的公共秩序,而農村“大喇叭”在這一過程中總是起到組織動員作用。
(四)“大喇叭”使用內外有別,村民主體意識強化
筆者調研的村莊距離縣城有20多千米,在調研期間,多次看到商販到村子里擺小攤賣菜、賣衣服等。一是因為這個村子人口較為集中,二是因為在城里做生意競爭壓力大。這些人在擺好攤之后就打開自己攜帶的小喇叭和音響吆喝,村民不用去到集市就可以購買生活用品,完成交易活動。雖然這些活動也方便了村民,但是村里的“大喇叭”是堅決不能讓這些“外人”去使用的,廣播“大喇叭”的使用權只能由本村村民掌握。這種界限的劃分,凸顯出村民作為村莊的主體意識,對村莊的公共性物品擁有使用權,能享受到外來人員沒有的便利性,在使用上與外來人員做出區分。共同體的生活是互相的占有和享受,占有和享受的意志就是保護和捍衛的意志。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農村“大喇叭”作為國家政權在基層農村的一種象征,使得人們對它與私人之間的使用劃分出界限。
四、結語
通過農村“大喇叭”與農村村民日常生活的呈現,發現這一公共媒介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重新進入鄉村社會具有新的意義,在青壯年勞動力流失比較大的偏遠鄉村,“大喇叭”在傳遞消息時具有快速便捷的效果,在生活中給留守村莊的中老年群體提供便利,協助村莊管理和強化村民共同體意識,增加人們交往互動的機會,從而為鄉村公共空間的重建發揮中介作用,并且在這種公共性建構的過程中內生出新的管理秩序。
一般來說,身處同一或相似生活場景中的人,他們有著大致相同的生活體驗,面臨著差不多的現實問題,在他們之間極易產生“同感”“共識”乃至共同的“價值規范”,從而為他們在社會生活中采取一致行動提供了現實依據。農村“大喇叭”播放的時間與農村居民的生活起居習慣相一致,很自然地融入了他們的生活之中,并形成一定的秩序。
當前,我國農村社會的公共空間并不完全是外生的,而是有一定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網絡的延續性,農村在傳統上具有的自主空間,也為現在的公共空間的發育和發展提供了社會和文化基礎。“大喇叭”重新回歸鄉村,使逐漸弱化的公共交往得到重新聯結和強化,對構建村莊的公共空間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同時,廣播的內容能否成為村民日常討論的話題,取決于與農村生產生活的接近性,除政策宣傳以外,最重要的是,要考慮內容對農村的適用性。
注釋
①陳文正:《生存剝奪、村民行動與村莊失范——浙東A村的個案分析》,《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3期。
②胡正榮、曹璐、雷躍捷:《廣播的創新與發展》,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頁。
③王東、王勇、李廣斌:《功能與形式視角下的鄉村公共空間演變及其特征研究》,《國際城市規劃》,2013年第2期。
④吳毅:《公共空間》,《浙江學刊》,2002年第2期,第32頁。
⑤⑨張良:《鄉村公共空間的衰敗與重建——兼論鄉村社會整合》,《學習與實踐》,2013年第10期。
⑥馮健、趙楠:《空心村背景下鄉村公共空間發展特征與重構策略——以鄧州市桑莊鎮為例》,《人文地理》,2016年第6期。
⑦張誠、劉祖云:《鄉村公共空間的公共性困境及其重塑》,《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⑧曹海林:《鄉村社會變遷中的村落公共空間——以蘇北窯村為例考察村莊秩序重構的一項經驗研究》,《中國農村觀察》,2005年第6期。
⑩陳蘇、丁和根:《鄉土認同建構中的媒介力量——從有線廣播視角的考察》,《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7年第10期。
吳業苗:《農村社會公共性流失與變異——兼論農村社區服務在建構公共性上的作用》,《中國農村觀察》,2014年第3期。
汪民安主編:《文化研究關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8頁。
中國大百科全書社會學編輯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社會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369頁。
孫信茹:《傳媒人類學視角下的媒介和時間建構》,《當代傳播》,2015年第4期。
〔匈〕阿格妮絲·赫勒著:《日常生活》,衣俊卿譯,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255、262、40頁。
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1頁。
賀雪峰:《論半熟人社會——理解村委會選舉的一個視角》,《政治學研究》,2000年第9期。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76頁。
曹海林:《鄉村社會變遷中的村落公共空間——以蘇北窯村為例考察村莊秩序重構的一項經驗研究》,《中國農村觀察》,2005年第6期。
羅霞:《村民自治的社會基礎和文化網絡(修改稿)——對貴州省安順市村民間組織的社會學研究》,《貴州省社會學學會“民族、區域、社會發展研討會”暨2002年學術年會論文集》,貴州省社會學學會,2002年10月。
(作者單位:云南大學新聞學院 )
(本文編輯:林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