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組詩）

任白

我在庭院里散步

我在庭院里散步

一圈又一圈

春天的時候丁香低泣

星星一樣潔白細小的牙齒

噬咬夜空中最冷最藍的部分

像深海魚群

緊緊擁抱靈魂的細屑

又甜又苦的濃霧

在身邊翻滾

我知道你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祈禱

遙遠的聲音只有花香才能聽到

我在街巷里散步

一天又一天

秋天的時候黃葉飄落

蝴蝶一樣輕薄明亮的翅膀

遮擋行人模糊的面龐

像金幣的影子

像時光盡頭的獎賞

羞怯的鞋子

倒退著把腳印擦掉

我知道你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祈禱

遙遠的聲音只有落葉才能聽到

空房子

我知道有一座空房子

從凌晨的哭聲為你送行時開始

就蓄意抽空自己

她在清冷的灶間為你煮面

她十指交疊不發一語

她用盡全部力氣吞咽淚水

她把所有角落打掃干凈

她看著最后的柴薪燃盡

她在幽暗的鏡子里張貼自己的微笑

然后她關上門但沒有上鎖

她在離開時帶走了自己

雨從天上落下

街角的一株丁香開了

高大樹冠上

紫色的積雨云

正在敲二樓的窗子

每年這個時候

我都被弄醒了

被它荊棘一樣的濃香

弄得心神不寧

而細密的尖叫從云層里潑灑下來

讓所有人駐足

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

逃離優雅的時序

他們仰著臉看著雨從天上落下

雨從天上落下

城市和春天再次對視

為一場莫須有的重逢尋找理由

而你是唯一的理由

總是和丁香一起敲我的窗子

整整一個冬天沒有開過的窗子

殘冰留下的水漬

和疲憊不堪的玻璃

一起發出鈍響

是的，冬天像春天一樣執拗

春天像冬天一樣陳舊

而你每次回來都不做任何解釋

只是把一束丁香插在大廣口瓶里

然后開始收拾房間

烹飪簡單的食物

我看著窗外

很多雨衣和細雨一起圍著路燈旋轉

對面公寓渴睡的眼睛

忽明忽暗

好吧，春天

是的，春天

她 說

如果我們離散，她說

像夏天和冬天

隔著星辰之河

隔著草木榮枯的故事

你播種，就會失去收獲

你收獲，就會失去種子的來生

你心疼，只能自己抱著肩膀

假裝抱著一個孤兒

再無一語

岸 邊

在岸邊站了半小時

大江東去

上世紀30年代上游建了大壩之后

河道再沒有任何改動

水面下的魚

憑著暗語

傳遞生與死

傳遞疲勞和忠誠

我知道自己很小

小到在浮游生物身上看見自己

小到無法談論史詩

無法用起碼的長度丈量江水

以及沿岸的草木

它們寂靜消長

默然枯榮

隱藏累世的生死

每次有人走近

都像初婚的夏天

眩暈著吐出綠色的舌尖

被祝福的海爾格①

你收納很多女人

平凡而又健康

鼓脹的肉體

在寒溫帶的陽光里

和雪地上移動的樹影對視

你像她們一樣委屈卻又淡漠

男人云雀般迅疾的目光

掠過你時翅膀劃傷了嘴唇

劃傷塵世的號角

生命飄忽

云霓間的幾個起落

就替你總結一生

可憐而又珍貴

像是一枚勛章

糾結無數血淚

來此和解

是的，安德魯·懷斯

你是安靜的靈媒

比米開朗基羅還要孤絕

還要抵擋更多灰塵的噬咬

我們都去過緬因州

都曾無聲地交付

時光和遠行的脈搏

但是忍耐拯救了我們

一片葉子

一聲不響地睡在冬天的懷里

從不驚擾信仰

不驚擾若有若無的恩惠

而春天回來的時候

也未提及

那十四個寒暑

也未提及

他的凝視

就是解救和恩寵

①海爾格：美國著名畫家安德魯·懷斯的鄰居兼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