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萍
肚子咕咕叫。慕唐想,是餓醒的。
摸到手機,按了一下,掃一眼,時間好像是21:10分。
是餓了,肚子空得難受。他左手按了一下熱水壺開關,右手從床下紙盒箱里掏出一碗泡面,又閉上眼。
熱水壺燒開后的蜂鳴聲再次將慕唐吵醒。起身,伸個悠長的懶腰,將面泡上,順手摸起搖控器,打開電視。換了一圈臺,沒選出一個如意的節目,于是開始看微信,讓電視自說自話。朋友圈里倒是挺熱鬧,曬吃的、曬娃的、曬自拍照的,還有各種微商廣告……想玩會兒“吃雞”,媽的,組不上戰隊。看直播,實在是沒有新玩意……
面泡好了,但有點熱,慕唐嘴急,挑起一綹面,送進嘴里,同時發出嘶嘶聲,兩分鐘不到,就把一碗面消滅了。包括湯。
肚子不再響,卻仿佛鼓起一泡尿。慕唐懶得去衛生間,于是想再憋一憋。他再一次翻看手機,一段人裝鬼唬嚇路人的視頻,竟然也嚇了他一跳,尿就有了泄的急迫,便趿拉著鞋,去了衛生間。
哇,好爽!比吃面爽。
回到沙發床上,肚子感覺又空了。隨即,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像夜幕一樣將慕唐包圍,他這才意識到,房間里并沒有燈亮,有的,僅僅是電視機一閃一閃的光,和手機電腦發出的微弱的光,整個房間如鬼火閃爍。有了這種感覺,房間的四壁似乎在緩緩移動,形成斜的長方框,越來越斜,仿佛壓迫得他喘不過氣。
慕唐忽然就動了出去走走的念頭。
他幾天沒有出門了,就像一只鼴鼠窩在它的洞穴里。上一次出門,應該是前天或大前天,他已經無法去印證。他也懶得去想。反正此刻他想出去走走。
他從茶幾上的一堆雜亂的物品中,找到門鑰匙,趿拉上一雙拖鞋往外走,快到門口,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看,門口堆了幾個塑料袋,里面是垃圾。他毫不猶疑,提起垃圾袋,出了門,把垃圾扔進后巷的垃圾箱里。
慕唐兩手插在大短褲的兜里,佝僂著雙肩,在大街上漫無目的溜達著,東瞅瞅西望望,仿佛是個尋找做案目標的賊。
午夜的街景還真是有點荒涼,路燈昏黃迷茫,樹影參差暗淡,偶爾會有出租車悄然滑過,仿佛一條魚游過寂靜的昏黃的河流……
慕唐走到世紀商廈和金鼎商廈樓下,忽然瞥見一條小巷,巷口一側有一扇昏暗的門半掩著。他感到有些奇怪,雖然不常出門,可自家周圍方圓幾百米他還算熟悉,印象里這兒好像沒什么巷子,也沒什么門,而且是這么醒目的一扇門。難道自己熟視無睹?
慕唐小心翼翼踱到門口,順門縫向內望了望,陰暗,看不清。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輕輕推開了門,借著對面街道昏黃迷霧般的路燈光,隱約可見一條窄窄的石板路,通向一幢隱身于高樓之中的矮小的平房。小路兩邊及石板的縫隙里長著野草,在微微地飄搖……
哪來的風?慕唐鬼使神差踏上了石板小路,向小平房走去。
越走近小平房,房子越顯得黑,黑成一個旋渦,也像一個無底洞。慕唐有些緊張,順手操起立在門邊的一根木棒,輕輕打開了房門。
屋里黑洞洞,伸手不見五指。慕唐的心開始怦怦跳。當眼睛適應了黑暗,他發現,這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四下撒目,左側另有一扇門半掩著。他推開這道門,又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側又是另一道門。慕唐就像一個賊,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門,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發現又有一扇通向另一個房間的門……外表看起來那么小的一座小房子竟會藏了這樣多的房間,簡直就像藍胡子的城堡。只是,藍胡子的城堡除了最后一道門,每打開一道,都有一處繁華的景致在等待,擋不住對最后一道門好奇的誘惑……
慕唐被一種神秘的力量驅使著,打開一道又一道房門,只是每打開一道門,就增添了一份緊張和恐懼,這緊張和恐懼又讓他莫名的興奮。四周靜得出奇,靜得仿佛自己不在這個世界了,聽得到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在這寂靜里顯得特別嘈雜,甚至震耳欲聾了。
不知打開了多少道門,穿過了多少個空蕩蕩的房間,最后,慕唐在房間里打起轉轉……他怕了,急于出去,可是,卻找不到出去的門!他慌了,手也開始顫抖,心快提到嗓子眼了,就在這時,房間里竟有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似乎正在摸索著尋找什么。
有鬼?!慕唐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就斷掉了,他不顧一切,掄起木棒砸了過去,只聽“撲”地一聲——
仿佛有一道閃電滑過,讓慕唐清清楚楚看到:那人驚遽的轉過身來,一張因恐懼和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半張著,似乎想發出“啊——”聲,卻沒有發出來,倒下去了……
我殺人了——慕唐發不出聲來,手中的木棒滑落到地上,意識有那么一瞬斷裂,大腦一片空白,空蕩蕩的似乎置身于茫茫的外太空……轉即,他便奪路而逃,居然逃了出來,飛也似地一路狂奔,石板路、黑色的門、昏黃的路燈、商廈的霓虹、樹影……一一閃過。腦袋里同時閃現著那張因驚懼、痛苦而變形的面孔,那面孔是那么熟悉,令他更加不安。
慕唐竟然坐回到自己如豬窩一樣的床上。他感覺就像做了一個惡夢,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他突然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煙,他摸索著走進廚房,摸了一只碗,接上自來水狂飲而下,汗就唰的冒出來,順臉直淌。
怎么辦?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他反復念叨著,身體如篩糠一樣顫抖著。為了平息一下心中的慌亂,他放大水龍頭,洗了幾把臉,讓腦袋清醒一下。
終于,慕唐冷靜了,摸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首先他想到的是投案自首:我不是有意要殺人,是誤殺。可是警察會信嗎?誰半夜三更的沒事兒摸進一空房子里,誰會相信你如鬼扯一般的瞎話?那就逃走吧,趁還沒人發現,逃走吧!可往哪兒逃呢?天眼遍布,哪有容身之地?想來想去沒個定論,卻也不甘心,心中還是存了一念僥幸:或許那人并沒有死呢?
可是那張臉再一次浮現在慕唐面前,心又一激靈:難道真是遇到鬼了?怎么可能有人像我,半夜三更的不睡覺……他就這么坐在黑暗里自說自話,忽然覺得好累,只覺得眼睛睜不開,頭也昏昏然了,仿佛有一種臨近死亡的感覺……
死就死吧!如果只有死路一條。他閉上眼。
那張扭曲變形的面孔又浮現在了慕唐面前。好熟悉的面孔呀!在哪兒見過呢?
沉睡中,驀然驚醒,天早已大亮,陽光白花花照進來。慕唐如隔世重生一般有些恍惚。想起昨晚的事,恐懼便再次攫住他的心臟。他輕輕地走到門口,傾聽門外有沒有異常響動,除了耳中因寂靜而產生如秋蟲般細細的鳴響,別無聲息,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又仗起膽子趴門鏡向外瞅了半天,樓道里空空如也,一張花花綠綠的送外賣的小廣告,像一只迷路的蝴蝶靜靜落在樓道的墻上。他踅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連頭帶臉的一陣狂洗,可無論怎么洗也洗不去心頭的壓抑,便雙手撐在水池邊,就那么勾著頭呆了許久,然后使勁甩了甩頭,水珠兒橫飛,衛生間里就仿佛下了一陣雨,然后猛地抬頭,臉便正對著掛在盥洗池上方的鏡子,嚇他一跳,不由自主退了兩步——自己的臉有些變形,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半張著,仿佛正要發出“啊”聲……這不正是昨晚被自己殺死的那個人嗎?他再一次狂撩水洗了幾把臉,然后再一次看向鏡子,沒錯,那正是自己的臉!
慕唐很久沒有仔細照照鏡子了,似乎都快忘了自己長啥樣。難道這世上還有另一個我?還是——我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雙胞胎兄弟?
慕唐不敢再面對鏡子,趕緊躲回到床上,雙手抱頭,想不出個所以然。
窗外的世界是那么的繁華和嘈雜,世紀商廈和金鼎商廈又開始相互競爭,各自雇了樂隊在門口搭起了臺子唱對臺戲,高分貝的音樂聲,喊麥聲,草根歌手扯著破鑼嗓子唱著《怒放的生命》,汽車不斷地鳴著笛,賣水果的小販,在攤床邊擺了一個高音喇叭……慕唐頭都要炸開了,他沒法集中精力思考。而且他更想知道,急切想知道,有沒有人發現那個兇殺現場,警察是否已經出動,在那道黑色的暗門前拉起警戒線……
慕唐決定,出去看看!
陽光白燦燦的,卻并不怎么耀眼,但還是讓慕唐有點不適應,他瞇著眼睛,雙手插在大短褲兜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悠悠走著,一點點去接近目標。
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和他打招呼。明明是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卻讓慕唐有種與世隔絕感,好像他是行走在一條透明的長廊里,長廊內只有他一人,所有的繁華與喧鬧都屬于長廊外的另一個世界,與他沒有絲毫關系,就像是參觀海洋館的海底世界。這讓他聯想到在網絡上時常看到的一個詞匯——平行宇宙,對,他感覺自己就是行走在另一個平行宇宙里,與身邊的熱鬧與繁華互不相融,看得到,卻進入不了。
慕唐站在馬路的對面。他看到了那個小巷口了,看見了那道門,那扇昏暗的門,門依舊半掩著,不動聲色,很深沉。為什么毫無動靜?難道就沒有人發現嗎?這時,他忽然發現,有兩個男人站在離那道門不遠的地方,交頭接耳,并不時朝他張望。
壞了!那一定是便衣!
你可真蠢!為什么要回到這殺人現場來?慕唐暗罵自己,他已經無法再控制住自己的恐慌,汗水惶惶流下來,兩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頭開始眩暈,他看見那兩個男人飛快地穿過馬路向他奔來。
完了……慕唐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慕唐感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臉,嗨!哥們兒!醒醒,你沒事兒吧?
慕唐幽幽地睜開雙眼,見有兩個男人的面孔俯在他的上方,像兩片烏云遮住了陽光,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聽有人在說,醒了!醒了!
你怎么了?哥們兒,怎么忽然就倒下了?兩片“烏云”問道。
慕唐吃驚地望著他們,聽著他們說話,說話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可是聲音卻像是從千里之外的天邊傳來,恍恍惚惚的很不真實。緩醒了好一陣兒,他才搞清楚了狀況,趕緊坐起來,沒——沒事了,我——我——只是——只是一時低——低血糖了。他張開嘴說話竟是很費勁,結結巴巴的,聲音那么陌生,好像不是從自己的嘴里發出來的。
一片“烏云”遞過來一瓶水,喝點水吧!真的沒事兒?
慕唐接過水來,一口氣喝了多半瓶,終于清醒了許多,便站起來,沒——沒事了。說著漠然地撥開人群,離去。
一場虛驚,慕唐對自己說。卻沒有感到一絲慶幸,反倒是有一點悻悻然的失落。
真的沒有人發現那小屋里死了人?
怎么就沒有人發現呢?
那張扭曲變形的面孔又出現在慕唐的腦海里。那個面孔,越來越感覺像自己的面孔,趕也趕不走。
難道這世上真有另一個我存在?
那么,他會有怎樣的生活呢?
總不會也像我一樣吧?窩在家里,無所事事。
慕唐走著,茫然著,徘徊著,猶豫著。他被折磨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決定一定要回到那個小屋去看看,看看那具尸體是否還在,也許那個人壓根就沒有死呢?當他決定了這樣做時,居然莫名其妙的有些興奮,有些按捺不住了。
夜,慕唐再次偷偷溜進那道昏暗的門。
石板路,路邊和石縫里長滿了野草;黑洞洞的小房子,房檐上也有野草在微微地飄搖。慕唐躡手躡腳打開房門,小屋內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站定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了這份黑暗,然后去尋找另一扇門。可是奇怪了,記得上次,這個房間的左側明明還有另一道門,現在他卻找不到了。他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里摸索著尋找,又焦慮、又恐懼,房間并不大,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另一扇門……
忽然,他聽得腦后嗚的一聲風響,接著,他的后腦勺受到重重一擊,他驚恐地轉過身去,在倒下的那一剎那,似乎有一道閃電滑過,讓他清楚地看到一個男人舉著木棒站在那兒——他的臉因驚懼而有些扭曲和變形,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半張著,似乎正在發出“啊”聲……不錯,就是那張臉,那正是他自己的臉。他驚恐得想要“啊”出聲來,卻沒來得及發出來,就那么跌落下去,仿佛一下子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跌進了宇宙的黑洞。
噢,我殺死的是我自己——慕唐感覺到了自己的意識在飄散,只剩下這一個意念一直在腦海里回蕩。他一直在跌落,無窮無盡地跌落著,慢慢地,在他僅存的意念里又漂浮起一個被他久已忘記的畫面——那就是母親臨終前那翕動的嘴唇……母親是想對他說些什么,他努力把耳朵湊過去,卻什么也沒聽清。母親臨死也沒有閉上眼睛,正如剛剛看到的自己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半張著……這時,那翕動的嘴唇組合起來,發出聲音,如佛陀正在念經文,如天雷滾滾,兒子,別讓自己殺死了自己……
雨滴落到慕唐的臉上,在慢慢爬行,流進他的嘴角……
慕唐驀地從床上驚坐起來。
高音喇叭如蟬鳴一般循環往復的聒噪著:大櫻桃十塊錢,小臺芒果八塊錢,滋滋甜……
慕唐起身,整理了床鋪并疊好了被子,洗漱了一番,沒有開電腦,沒有看手機,沒有叫外賣,穿了一套利整些的衣服,走出了家門。走到世紀商廈和金鼎商廈之間時,他特意四下里踅摸了一番,根本沒有小巷和一扇昏暗的半掩的門。倒是有一家新開的影樓,門口立了一塊招聘的牌子。
慕唐仔細看了半天,然后走了進去……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