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上半葉爆發的第二次科學革命的基礎上,20世紀下半葉的科學在許多重要領域都獲得了快速發展和重要突破;在20世紀上半葉孕育萌生的許多新技術快速發展和普及應用的基礎上,電子、信息、能源、材料、制造、生物工程、航空航天等技術領域實現了“群體大突破”。70年代之后,科學技術領域最終迎來一場新的革命——第三次科技革命。不同于以往發生的科學革命或技術革命,第三次科技革命呈現出一系列全新特征。科學研究深入到粒子層次、量子領域、納米尺度,擴展到星系、宇宙的廣闊領域,技術操控的對象也開始轉變為分子、原子、電子、量子、基因,科學和技術都在向全新的領域不斷擴展。
科學與技術在這一時期也形成新的互動機制,其間的關系變得前所未有的密切,甚至在某些高新技術領域已實現高度融合。這種新的機制和關系不僅促進了科學和技術的加速發展,而且為科學和技術的快速應用提供了可能,促進了創新活動的空前活躍。第三次科技革命推動了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到來,生產技術實現了向自動化和數字化的轉變,高新技術產業獲得迅猛發展,原來更多依靠自然資源、人力、資本等生產要素投入的傳統經濟開始轉型為更多依靠知識資源和創新投入的新經濟,基于科學技術的創新成為推動經濟增長的關鍵動力,人類社會進入科技推動增長、創新驅動發展的時代。
伴隨著創新時代的到來,科學技術在生產的各個環節、產業的各個領域得到廣泛應用,對創新發展、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的重要性不斷增加;科學技術也日益廣泛地滲透到經濟社會和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與產業、經濟、社會乃至公眾生活之間的關系日漸緊密。這就使得整個科學技術傳播的規模不斷提高、范圍不斷擴大,并對廣大社會成員掌握科學技術的程度提出了更高要求,從而推動了科技公共傳播(Public Communication ofScience and Technology,PCST)的活躍發展,使之逐漸成長為科學技術傳播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客觀存在的一種傳播現象,科技公共傳播與科學普及(Science Popularization)、科學傳播(ScienceCommunication)有相同的“工作”領域,都屬于面向社會公眾的科學技術傳播,但科技公共傳播并不局限于知識的普及或發展科學的對話,它包括各種類型和形式、各種導向和目標的傳播實踐,擁有多方面的公共價值(這也是我們將其稱為“科技公共傳播”的基本原因)。
作為眾多從業者工作的一個專門領域,科技公共傳播實踐所需的技術、方法、手段和策略已經在技術傳播(Technical Communication)、專業傳播(ProfessionalCommunication)等領域得到了發展和研究。在科學技術與社會關系日益緊密、科學技術廣泛滲透社會生活的當代,我們需要系統考察科技公共傳播的價值,深入研究相關的理論問題、實踐方法和發展策略,以推進當代科技公共傳播的繁榮發展,更好地滿足來自科學技術、創新發展、經濟社會以及公眾生活等多方面的多樣化需求。
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科學技術從來就是推動文明進步的關鍵動力。科學技術通常會通過這樣一些途徑推動社會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其一是通過知識應用或技術創新轉化為先進的生產方法和產品設備,從而影響到生產和產業的進步,進而促進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其二是通過轉化為教育的內容,用于提升社會成員的知識和技能,從而促進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其三則是通過在社會范圍內的廣泛傳播和擴散,服務于提升國民的科學素質,培育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從而推動社會文化的變革,進而影響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這后一種途徑便是通過科技公共傳播實現的,傳播普及科學技術、提升國民科學素質、培育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是科技公共傳播的實踐領域。在創新時代,我們可以從多個不同的視角來理解科技公共傳播的價值和作用。例如,從創新發展和創新生態系統的視角、從科學技術與社會的關系的視角、從完善當代科學技術治理的視角等。
從創新發展和創新生態系統的角度看,創新理論的研究已經表明,運行良好的國家創新體系已成為創新發展的基本支撐,創新的活躍發展需要良好生態的實質支持。國家創新體系由大學和研究機構、企業、政府等與創新相關的各類行為主體基于知識交流和創新合作而構成,承擔推動創新發展的基本職責。但國家創新體系不是一個孤立的系統,它處于更大的社會系統中,其運行狀況受到許多經濟、社會、文化環境因素的復雜影響。國家創新體系與其所在的社會的制度安排、市場結構、文化環境等社會、文化環境,共同構成一個復雜的生態系統。就連政府能否提供良好的創新政策、教育系統能否提供充足的創新人才、市場是否有活躍的風險資本、社會是否擁有激勵創新的社會文化,乃至作為消費者對科學技術和創新產品的理解和態度,都會對創新的活躍程度、創新的發展水平以及創新生態系統的運行狀況產生重要影響。公眾的科學素質、社會的創新文化都是構成創新生態系統的重要因素。
卡拉亞尼斯(Elias G. Carayannis)和坎貝爾(David F.J. Campbell)的“模式3和四螺旋模型:走向21世紀的創新生態系統”一文,就在擴展著名的“三螺旋模型”創新模型的基礎上,提出了“四螺旋”模型。四螺旋模型在大學、工業、政府之間的互動框架(即“三螺旋”)之上增加了“第四個螺旋”:基于媒體和文化的公眾。這第四個螺旋與媒體、文化、價值觀、生活方式這些因素相關。兩位學者強調,獨特的“創新文化”是推進先進的知識經濟的關鍵,知識和創新的可持續支撐和加強需要“創新文化”給予實質性的支持,通過媒體傳遞和解釋的公共話語承認創新和知識的優先權對一個社會來說是至關重要的[1]。
發展廣泛而活躍的科技公共傳播,有助于提升公眾科學素質、培育創新友好的社會文化,進而促進創新活動的活躍、創新的良好發展。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的“科技三會”上就明確指出,科技創新、科學普及是實現創新發展的兩翼,要把科學普及放在與科技創新同等重要的位置;沒有全民科學素質的普遍提高,就難以建立起宏大的高素質創新大軍,難以實現科技成果快速轉化。
科技公共傳播不僅對創新生態系統建設、創新文化建設有重要作用,從當代科學技術與社會、科學技術與公眾的關系看,活躍的科技公共傳播對公眾適應當代科技化的社會環境和社會生活、對促進科學技術與社會的協調發展等多個方面都有重要價值。第三次科技革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廣度和力度深刻改變了人類生產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推動了經濟、社會、文化的深刻變革。今天,我們生活的幾乎每一個方面都充滿了科學和技術[2],人們需要經常性地利用科學來幫助他們做出生活決策(例如在醫療保健、食品安全等方面),工作中需要經常性地利用技術的手段來完成各種工作的任務。顯而易見,未來社會還需要更多地依靠科學技術促進經濟的增長、增加社會的福祉,并找到應對各種挑戰解決方案。科學技術與社會、與公眾的關系在未來還會變得更加緊密,人們也會更加頻繁地接觸和利用科學技術,這就對公眾掌握科學技術的程度提出更高的要求,也使得能給公眾提供更多接觸科學技術機會的科技公共傳播在社會發展和公眾生活中具有了特別重要的價值。
科技公共傳播另一個特別的價值與科學治理有關。科學技術和基于科學技術的創新已經成為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關鍵動力,許多國家也都不斷加大對科學技術的投入,支持科學技術的發展。但是,在科學技術飛速發展及其廣泛應用推動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給人們的生活和健康帶來諸多好處的同時,許多技術和產品的大規模應用也帶來了環境或健康問題,許多新技術由于可能存在風險而引起人們的擔憂,甚至引發激烈的社會爭議;憂慮的少數人拒絕科學界廣泛接受的結論(例如在兒童免疫和氣候變化等等問題上)[3],甚至在轉基因食品、核能利用這類與科學技術相關的議題上,激烈的爭議導致公眾群體出現極化現象。對某些科學領域和新興技術的懷疑已經成為當代科學治理的一個重要問題[4]。將部分公眾似乎無視科學證據的觀點簡單歸因于他們不懂科學或公眾非理性顯然無助于問題的解決,需要發展更加廣泛的科技公共傳播,提升公眾科學素質,發展科學與公眾的對話。
事實上,利用科技公共傳播連接科學技術與公眾,服務公眾參與當代科學治理,在當代已經成為科學技術與社會、科學技術與公眾關系的一個內在要求。發展科學技術需要社會提供龐大的資源支撐,科學技術大規模應用也會對公眾生活產生廣泛影響,甚至有時會帶來復雜后果。作為社會成員的公眾是科學技術資源的最終提供者,也是科學技術應用后果的最終承受者,公眾有權利和責任審視科學在社會中的作用[5],也應該知道科學知識是如何產生的,熟悉科學的運作方式,其局限性和后果是什么;一個機制健全的社會不能將公眾排除在科學技術決策議程之外,需要給予公眾以充分的知情權、話語權和參與權,積極推進科學技術領域的科學對話和公眾參與;許多重大的科技政策和決策需要在國家和社會層面上進行廣泛的討論和協商[6]。在當代,需要培育具有較高科學素質的科學公民(Scientific Citizens),讓這些科學公民參與科技政策和決策的討論有利于科學技術的長遠發展。
在當代,面向廣大公眾廣泛傳播科學技術知識、信息和相關內容已經與創新發展、經濟社會、現代生活和科學治理等多個重大問題緊密聯系在一起,科技公共傳播不僅變得非常的必要和重要,并且擁有多方面的重要價值和作用。當代科技公共傳播的作用目標實際上已經包括從公眾個體的科學知識、科學意識、科學理解、科學素質到社會層面上的科學文化、公眾參與、科學治理、創新發展等多個方面。在公眾個體層面,活躍而充分的科技公共傳播有助于公眾掌握必要的科學知識、了解基本的科學方法、提升自己的科學意識,增長運用科學知識和方法處理各種生活實際問題的技能;有助于幫助公眾增加對科學及其作用的理解、形成基于證據的科學思維方式、提升個人的科學素質、增長科學公民能力、能在某些科技議題形成獨立的意見,從而更高質量地參與科學對話和政策協商。T.W.伯恩斯(T.W.Burns)等學者就將科學傳播定義為“使用適當的方法、媒介、活動和對話來引發個人對科學的這樣一種或多種反應:意識(Awareness)、愉悅(Enjoyment)、興趣(Interest)、意見(Opinion)、理解(Understanding)”[7]。
在科技公共傳播產生作用的過程中,存在一個從公眾個人到群體、再到社會的“鏈式過程”:科技公共傳播最先影響到的參與科技公共傳播活動的公眾個人,而當更多的公眾個體受到影響之后,他們的知識水平和科學素質便可能得到某種程度的提升;一旦公眾群體的知識水平和科學素質得到整體提升,科技公共傳播便可以影響到社會和文化;公眾群體較高的科學素質可以給高質量的公眾參與提供重要基礎,良好的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可以給創新發展提供重要的軟動力。
在當代,科學技術的廣泛傳播和公眾科學素質的不斷提升是公眾個人適應現代生活的重要基礎,也是在社會層面上形成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發展科學對話和科技民主決策、促進科學治理和創新發展的重要基礎。科學傳播學者杜蘭特(John Durant)就指出,科學影響每個人的生活,人們需要了解它,許多公共政策決策都涉及科學,而這些決策只有在公眾知情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真正的民主[8]。
正是因為科技公共傳播擁有多種重要價值,公眾理解科學和科技公共傳播問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就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重要話題,許多國家的政府部門、政策機構以及大學和研究機構都大力支持科學傳播能力建設,積極發展各種形式的科技公共傳播實踐,以期向各類公眾群體傳播普及更多科學技術知識,增進公眾對科學技術及其作用的理解,促進公眾科學素質的不斷提升;歐洲一些國家的政府部門和政策機構也探索了國家級和地方級的協商以及焦點小組、公民陪審團、共識會議、網絡對話等公民參與科學對話和科技決策的實踐形式。當然,提升公眾對科學的理解和科學素質、發展科學和創新文化、促進公眾參與科學對話,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建立有利于科學技術與社會良性互動的機制,完善當代的科學治理機制,以便更好地激勵、促進、引導、規范科學技術的發展、創新和應用,讓科學技術更好地與社會協調發展,讓科技創新更好地服務社會和人的發展。
作為面向社會和公眾傳播科學和技術的一類傳播實踐,科技公共傳播擁有悠久的歷史。如果從最廣義的角度理解科技公共傳播,我們可以說它與人類的科學技術相伴而生,并在傳承人類的科學技術、推動科學技術發展、促進人類文明進步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如果將人類科學的源頭追溯到古希臘時代,我們也可以看到古希臘時代的“科學家”們就熱心于向社會傳播他們的科學。但嚴格說來,近代科學和技術產生之前的這段歷史只是科技公共傳播的“前史”,因為當時的科學并未從人類知識中獨立出來,“科學家”也還沒有成為獨立的社會群體,科學家與公眾還沒有形成直接的對應關系。
在第一次科學革命時期,近代科學得以形成,科學逐漸走向獨立,科學家也慢慢成長為職業化群體,科學家與公眾的關系得以形成,當時的科學家們通過演講科學、發表論文、出版著作,向社會、向公眾傳播新科學、新知識,不僅促進了社會對新科學的接受,也為科學的昌盛奠定了重要基礎。英國皇家學會成立后就一直熱心于組織面向公眾傳播科學的活動。活躍的科技公共傳播始于19世紀中葉前后,19世紀的科學和技術快速發展,大量新理論和新發明的出現激發了公眾對科學技術的極大熱情,促進了科技公共傳播的活躍發展。例如在19世紀上半葉的美國,許多科學家、工程師、發明家都熱心于通過撰寫文章、發表演說、演示表演,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向社會大眾宣傳科學的新發現和技術的新發明。意指以通俗形式講述科學技術內容的“科普”(popularize)一詞就出現于1836年的美國[9]。從這一時期開始,記者們也開始在報紙上大量報道科學家們的新發現和工程師們的新發明,自然博物館、工業技術博物館也得到較快發展。
伴隨著第三次科技革命的爆發和深化,科學技術不僅快速發展,而且得到廣泛應用,從而使來自公眾、社會、國家層面的科學技術及其傳播需求不僅變得普遍化,而且呈現出多樣化的特征,旺盛增長的科學技術及其傳播需求促進了科技公共傳播的繁榮發展。記者們報導了從天文學到動物學的一系列重要話題,博物館人員開發了一系列展覽展示項目,電視和廣播制作了各種科普節目,互聯網上出現了大量科學網站[10],政府部門和科學團體也探索了共識會議、互聯網對話等科學對話形式。在當代,科技公共傳播已經變得異常活躍并且豐富多彩,發生在從科學博物館、科學報道、科學節、科學展覽、電視紀錄片、公開演講和辯論、社區科普、在線或者社交媒體中的科學,到政府部門組織的諸如轉基因作物或納米技術的咨詢活動或共識會議的各種場合。科技公共傳播也演變為由來自于許多不同領域、不同機構的人們共同工作的一個專門化的實踐領域。科學家群體、科研機構、高等學校、媒體組織、政府部門、科普設施、社會組織、公司企業等多元主體積極參與各種形式的科技公共傳播實踐,不同的公眾群體也基于不同的需要積極參與到各種科技公共傳播活動中來。
在社會需求普遍化和多樣化的推動下,當代科技公共傳播已經發展成為一個高度異質、多元化的生態系統[11],發生在不同的情境之中,面向不同的受眾(例如普通公眾、學齡期兒童或政策制定者等),傳播不同的內容[12],有來自不同職業或興趣的各類參與者,也有各種類型的傳播形式和活動形式,不同的傳播實踐可能有相同或不同的目的。英國科技辦公室和威康信托基金會(Wellcome Trust)所做的科學傳播活動調查就表明,在英國,包括科學家、政府、工業界和媒體以及多樣化的科學傳播團體積極參與各種科學傳播活動,不同的活動通常面向不同的目標受眾,有不同的活動目標[13]。我們在《科技傳播與普及概論》一書中也區分了基于科技教育、科普設施、傳播媒體、科普活動的科學傳播[14]。“Research International”在為威康信托基金會準備的英國“科學傳播活動地圖”中概括了3個科學傳播模型:缺失模型、咨詢模型和參與模式[15]。萊文斯坦(Bruce V. Lewenstein)2005年分析了科技公共傳播的4種模型:赤字模型、與境模型、外行知識模型和公眾參與模型[16]。特倫奇(Brian Trench)在2008年確定了3種科學傳播模型:缺失模型、對話模型和參與模型。在缺失模型中,科學由專家傳播給被認為缺乏科學意識和理解的受眾;在對話模型中,科學家及其代表和其他團體之間交流科學(包括有時候就科學的具體應用進行討論);在參與模型中,有利害關系的不同群體之間共同參與對相關議題的審議和討論[17]。
自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從缺失到對話”成為許多學者反復講述科技公共傳播(科學傳播)發展的一個經典故事,它是一個凱旋的故事、一個開明進步的發展[18]:以前的科學傳播是根據“缺失模式”開展的,它是一種從知識豐富的專家到缺乏(缺失)知識的公眾之間的單向傳播;現在是“對話模式”,能讓公眾利用他們自己的信息和經驗參與雙向交流[19]。但實際上,“從缺失到對話”只是個假定性的轉變,并不全面[20]。用這個敘事描述科學傳播的歷史是高度片面的,它傾向于用二分法劃分科學傳播領域——將其分為兩個極端的對立面,即缺失傳播和對話交流——而不是將科學傳播理解為擁有許多不同節點的生態系統,每個節點可能適合不同的目的[21]。實踐中,科技公共傳播的實踐形式豐富多彩、多種多樣,其中有許多實踐形式并不能簡單地歸為缺失或對話范疇。當代科技公共傳播有多重的目標和任務。伯恩斯等提出的科學傳播定義就提到五個目標:對科學的意識、愉悅、興趣、意見、理解。美國“科學傳播學”委員會也強調了傳播科學的五個目標:分享科學的發現和神奇、促進人們對科學的欣賞、增進人們的科學知識和理解、影響人們的意見和行為及對政策的偏好、推動不同群體參與討論與科技相關的社會問題,而且認為這每個目標的實現都會對科學傳播者和受眾的知識和技能提出不同要求,并需要采取不同的方法[22]。
科技公共傳播在當代已經發展到利用多樣化渠道和手段、傳播多樣化科技內容、達成多樣化目標、滿足多樣化需求的階段[23],成長為一個包含有多樣化對象和參與者、多樣化渠道和形式、多樣化內容和實踐、多樣化目的和目標的異常活躍的傳播系統。面對來自多樣化公眾的多樣化需求,科技公共傳播需要用多樣化的方法和方式傳播多樣化的科技內容。公眾的多樣需求、多元主體的參與是促進科技公共傳播活躍發展的動力,豐富多彩、形式多樣是當代科技公共傳播活躍發展的生動體現。而且,在新的傳播技術和方法的推動下,未來還會產生更多創新形式的傳播實踐。面對公眾和社會多樣化的需求,當代科技公共傳播既需要普及科學和擴散知識導向的(普及導向的)、提升科學素質和增進公眾對科學的理解導向的(素質導向的),也需要發展科學對話和公眾參與導向的(參與導向的)傳播實踐,而且“一個都不能少”。目前已有的每一個科學傳播模型只適合于解釋和概括某些類型的傳播實踐,無法概括當代科技公共傳播的多樣化實踐,特別是不能很好地解釋諸如“公民科學”(citizen science)項目這類擁有多重交叉目的的傳播活動。我們在《科技傳播與普及概論》中就提出了一個“整合模型”,以整合并反映當代科技公共傳播這種多元化參與、多樣化實踐、多樣化任務目標的特點[24]。
科學技術在當代幾乎涵蓋了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25],這就使得科技公共傳播已經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在個體層面上,科技公共傳播有助于公眾了解科學發展并獲得必要的科學知識,增加對科學的理解并提升科學素質,從而更好地適應現代生活,并參與公共事務。在社會層面上,科學技術和創新已成為經濟增長和繁榮的關鍵動力,社會需要利用科技公共傳播發展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促進社會形成崇尚科學、鼓勵創新的良好風尚,激勵下一代科學家和工程師在科技和創新做出更多努力。面對科學本身的不確定性、科學應用可能帶來的風險以及某些科學領域和新興技術的發展引出的復雜倫理和社會問題,社會也需要通過發展活躍的科技公共傳播實踐,賦予公眾在科學技術議題上的知情權、話語權和參與權,促進公民積極參與科學治理,確保在最廣泛的范圍內實現科學技術與社會的良性互動。
然而在當代,無論是就科技公共傳播實踐來說,還是就科技公共傳播事業的發展來說,都面臨著太多復雜的挑戰。在當代,科學技術深刻、廣泛、直接影響著經濟社會和公眾生活的方方面面,異常活躍的科技公共傳播也在利用多樣化的渠道和實踐廣泛傳播普及著多樣化科技內容,但依然有很多的公眾常常忽視基本的科學共識、科學證據乃至科學常識,對科學技術發展及其作用的認同和信任似乎也在下降。這已經成為當代科學與社會、科學與公眾關系中最值得關注的“矛盾”現象之一。科學理性似乎仍然沒有牢固地成為公眾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科學文化建設也仍然面臨極為艱巨的任務,在許多科學技術議題上仍然存在“好話說盡都沒用,壞話一句就頂用”的現象。我們需要全面深化科技公共傳播的當代研究,以理論研究解析科技公共傳播中的各種復雜現象,以實踐研究指導科技公共傳播實踐,以發展研究指引科技公共傳播事業的機制建設。
正如科學需要傳播一樣,需要有一門傳播的科學,在傳播實踐中,依賴關于傳播的直覺或日常觀察的賭注太高,當直覺失敗的時候,就需要進行研究[26]。我們期望關于科技公共傳播的研究能給傳播實踐以有用的指導,幫助傳播者提高傳播實踐的效果。近些年來,政府和社會對科學公共傳播的支持在世界各地似乎都在上升,該領域的研究也在增加。美國國家科學院Arthur M.Sackler論壇就先后在2012年、2013年、2017年組織了三次“科學傳播的 科 學 ”(Science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討論會,廣泛研討了科學傳播的各種問題,例如科學傳播中的經驗性社會科學研究的現狀,科學相關議題傳播的動力學,爭議性科學內容傳播的特殊挑戰,科學傳播實踐中的各種影響因素,推進科學傳播研究和實踐的框架,科學傳播的能力建設等[27]。第二次討論會后還出版了共識研究報告《有效傳播科學:研究議程》一書[28]。
社會傳播是受復雜因素影響的復雜現象。德國傳播學家馬萊茲克(GerhardMaletzke)在1963年出版的《大眾傳播心理學》一書中就用一個“系統模型”展示了這種復雜性,他認為傳播者和受眾的心理因素(如自我印象、個性特征等)、他們的社會背景(所屬團隊、機構、群體、社會類別等)以及社會環境、媒體內容都會對傳播過程產生影響,傳播現象是各種復雜因素交互作用的一個“場”。科技公共傳播現象也不例外,并不會因為傳播的內容是科學內容就變得更為簡單,它并不是科學家簡單地將信息傳遞給另一個人, 向公眾有效傳播科學遠比人們想象的更復雜。大多數科學傳播發生于復雜的背景中,涉及不熟悉的受眾、復雜的社會情形和復雜的話題[29],與心理、經濟、政治、社會、文化以及媒體相關的許多因素都會影響到受眾對傳播的信息的理解、感知和使用[30]。科學之內和科學之外的許多因素也會極大地增加科學傳播的復雜性,例如,科學內容的專業性、研究成果的不確定性、科學內部存在的科學爭議以及當科學成為公共爭議的一部分的時候。科學內容的專業性可能會給許多公眾帶來理解上的困難,研究成果存在不確定性(新發現的出現可能會改變原來的結論)或科學內部還存在爭議可能會讓許多公眾在考慮是否接受科學結論時感到困惑。如果這些因素再與公共爭議糾纏在一起、甚至科學成為公共爭議的一部分時,科學傳播將會面對更加復雜的局面,受到更多復雜因素的影響,這種情形我們可以經常在轉基因、干細胞、疫苗、核能、氣候變化等與科學相關的爭議中看到。
正因為這些原因,科技公共傳播研究近些年來受到 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傳播學、社會學、心理學、政治科學等不同學科領域的學者們的關注和重視,傳播實踐性中的許多問題也在技術傳播、專業傳播以及健康傳播(Health Communication)、風險傳播(Risk Communication)等領域得到了一定研究。但是,科技公共傳播研究仍然是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發展成一門成熟的學科仍然面臨艱巨任務。當下尤其需要面對3個關鍵性任務。
第一,探查和識別傳播實踐中各種復雜因素及其互動關系和作用方式。學者們已經形成的一個共識是科學傳播實踐受到與個人層面上的認知和心理因素、社會層面上的文化和環境因素以及與媒體相關、與內容相關的各種因素的復雜影響,公眾的知識、理解、信念、觀念、態度、意識、偏好、價值觀、利益、信任(對科學的信任或不信任)以及社會輿情、公共爭論、科學議題的政治化等因素都會影響到科學技術的傳播及其結果。科技公共傳播研究需要確定這些不同因素如何影響到受眾對信息的處理與理解、它們是否會在某些情境下互動、并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傳播實踐的效果。
第二,認真對待并研究當面對不確定性、科學爭議特別是科學成為公共爭議一部分時,科學傳播者應該如何向公眾解釋這種不確定性和科學爭議、面對公共爭議應持有什么樣的態度和立場、有沒有某種普遍性的最佳傳播策略等問題。傳播學者和STS等學科應該共同致力于對不確定性、科學爭議、公共爭議的類型、程度、影響因素進行系統研究,并理解公眾對這類問題的感受和反應。
第三,當代媒體環境是高度復雜和不斷變化的,新的傳播形態也不斷產生,各種信息快速傳播且高度競爭。這些變化既給傳播科學帶來了機遇,也帶來了挑戰,我們需要知道如何才能在信息和媒介高度競爭的背景下讓科學贏得公眾注意力的爭奪戰、各種不同的媒體形態對公眾的認識或意見是否有不同的影響等。
第一個任務的完成是促進科技公共傳播研究不斷深化并走向成熟的基礎。如果科技公共傳播研究不能在揭示科技公共傳播現象中的復雜因素及其復雜關系和作用機制,那它就無法真正建立自己的理論基礎、發展成成熟的學科,當然也無法給傳播實踐提供更好的指導。后兩個任務與科技公共傳播在當代面對的兩大特殊問題有關。當代高度競爭的媒體環境以及許多與科學相關的激烈爭議極大地增加了傳播科學的復雜性,如果我們不能找到良好的應對策略,將對當代科學技術發展產生重大的影響。以外,科技公共傳播在當代已經成為多元主體積極參與的活躍領域,但科學與社會關系中存在的矛盾,表明我們過往的發展策略整體上還存在內在的不足,我們也需要深化對當代科技公共傳播發展機制的研究。
推進當代科技公共傳播研究的深化和發展,需要推動多學科的協力攻關、“系統方法”的系統使用、理論界和從業者的良好合作。科技公共傳播處于復雜的社會文化環境和背景中,受到復雜社會環境文化因素的影響,理解這種復雜性需要借助于多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任何單一學科或方法可能都無法面對這種復雜性,科技公共傳播研究需要引進不同的學科資源,吸引更多鄰近學科(包括STS、傳播學、心理學、社會學、行為科學、政治科學、決策科學等)的學者進入這一領域[31],形成多學科協力攻關的格局,共同致力于對科技公共傳播復雜現象的研究。科技公共傳播事業在當代處于復雜的社會環境中,科技公共傳播本身也已經成為活躍的傳播系統,科技公共傳播實踐又受到多種復雜的因素的復雜影響,我們需要使用系統方法揭示各種復雜因素及其關系,并將多學科、多視角的研究成果整合成更清晰一致的理論框架,為科技公共傳播建立自有的理論體系奠定基礎。業界與理論界的良好合作是推進研究發展的重要動力。長期以來,科技公共傳播從業者和研究者之間似乎很少交流[32],研究者的研究更多是為了滿足學術上的目標,而從業者的實踐則更多依賴過往的經驗或直覺。事實上,只有當研究者和實踐者實現了良好合作,科技公共傳播研究才能不斷總結實踐經驗,深化理論研究,真正實現“研究-實踐-研究”的良性循環,推進研究和實踐的協同進步,從而為科技公共傳播建立科學有效的理論,為科技公共傳播實踐提供更有價值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