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 兒

王建春

一

“媽媽，我……渴……”

鯉兒話沒完就暈了。鯉兒媽湊近孩子臉龐，希望自己的舌頭能滋潤他干裂的嘴唇。六歲孩子隨大人疾行百里，能不渴嗎？

“快！給鯉兒喝?！滨巸喊忠宦愤B拖帶拉，早已累得趴下，顧不得喘氣，趕緊遞上葫蘆。

鯉兒媽快速擰開壺蓋，對準鯉兒嘴的瞬間又遲疑了：“能喝嗎？”

“啰嗦啥？山泉水，沒毒！”鯉兒爸使盡全力回答畢，腦袋也耷下了……

二

自從挖山開礦，村里塵土飛揚，河水渾濁。喧鬧聲、轟鳴聲、爆炸聲，吵得心焦，震得膽顫。偷獵者把電線藏到石縫，把炸藥扔進深潭，把毒藥投向河里，清晨，天空泛出魚肚白，河面更是魚肚白，那可都是鯉兒的父老鄉親、忠實聽眾、鐵桿粉絲啊！

村里聽不到鯉兒的歌聲了，藏都沒處藏，還敢出聲？不要命了！

村頭龍潭，那是趕集、唱戲的地方，如今成了死水灘，臭蟲肆虐。鯉兒最愛和伙伴們捉迷藏的石頭城，炸沒了，硫磺滿地。那片竹林，折的折，倒的倒，鯉兒剛跟竹子姐姐道個別，被爸爸一把拉住，兩個炸魚人正在塞雷管呢，可憐的竹子姐姐眼巴巴等著挨炸。鯉兒忽然覺得自己幸運多了，起碼能天南地北地游，然而，沒逼到走投無路的份上，誰又愿背井離鄉呢？

三

“媽媽，我……困……”

鯉兒喝了救命水蘇醒過來。鯉兒媽安頓好孩子后，撲向丈夫，這一路他最累，既偵察又運輸，硬是沖過一道道險關，躲過一劫又一劫。

“他爸，你也喝些吧！”

鯉兒爸沒反應。

“他爸——”鯉兒媽推了推丈夫。

鯉兒爸還是一動不動。

“他爸，別嚇我啊，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咋辦吶？”鯉兒媽慌了，使勁兒推搖。

“我……沒……”

鯉兒爸終于醒了，鯉兒媽忙遞上葫蘆。

“給鯉兒留著，我估摸這兒的水能喝?！滨巸喊滞崎_壺嘴，不顧妻子阻攔，大口吞起河里的濁水。

“這兒人少，今晚就歇這兒吧?！滨巸喊置黠@感覺這里不是最佳宿營地，但沒辦法，他早精疲力竭。

四

夜，靜得瘆人，青蛙王子、昆蟲公主銷聲匿跡。鯉兒媽不敢大意，強睜雙眼，警視四周，回想遭遇，淚水“噗嗒噗嗒”直落。

她們逃往的地方叫漢江，那兒空氣清新，沒有霧霾，河水清澈，沒有污染，那里有鯽花兒、紅尾巴……特別是桃花水母，高貴典雅，氣質非凡，將來和他們生活一起，該多幸運！想到這兒，鯉兒媽破涕而笑，哼起了《映山紅》：“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五

“轟——”

一聲巨響。鯉兒爸一個激靈彈起，箭一般沖出爆炸圈。

“你們還有王法嗎？不準炸不準炸，還炸？走！到派出所接受處理?！?/p>

身后傳來警察嚴厲地呵斥聲?！斑@幫劊子手，該！”鯉兒像潘冬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撕碎胡漢三豬一般嘴臉一樣，幻想一刀砍了這些非法捕獵者，可他太微小，小得逃不出人家的手掌。望著漂過的同伴，鯉兒傷心透了：“警察叔叔，你們早點兒抓壞蛋呀！”

六

突如其來的爆炸，著實恐怖，鯉兒娘倆好一陣子了還縮作一團，身子抖得篩糠一樣。

“別怕，有我呢！”鯉兒爸摟緊娘倆，不停安慰。

“血！血！”鯉兒眼尖，猛然發現爸爸身上流血。

“啊？”鯉兒媽定眼一瞧，天哪！鯉兒爸腸子都出來了，定是剛才炸的。

縫合！必須立即縫合！鯉兒媽懂醫術，不敢往下想，可這荒郊野外，哪兒尋針線麻藥呢？

七

“這兒水還清，應該有。唉！好幾年都釣不著啰，政府關了那些害人的工廠，好多了！”鯉兒媽正心急如焚，岸邊傳來說話聲。

“哎，你用的啥餌？”

“這回下血本了，酒泡小麥粒！”

針線麻藥不是都送來了嗎？鯉兒媽決定冒險，“虎”口奪“藥”，哪怕……也不能讓鯉兒爸……

鯉兒媽小心翼翼地在竿下迂回，說時遲，那時快，瞅準時機，就是一口，“咔嚓！”——線斷了。

“呵，這兒魚厲害得很！線都咬斷了?！?/p>

“哈哈，有門兒！今天準能釣上大魚，換個絲線、大蚯蚓！”

鯉兒媽顧不得岸上說什么，快速將鉤上的酒麥子取下，給丈夫消毒。

“媽媽，我……去放哨。”鯉兒瞧見酒麥子，饞得要死，本想說“我餓”，到嘴邊，改了。多乖的孩子，他知道那是給爸爸救命的消炎麻藥。

八

“我……不……不……行了，你、你……”縫著縫著鯉兒爸呼吸急促起來，

“不，會好的，會好的！你要挺?。⊥ψ?！”鯉兒媽努力克制發抖的手，抑制情緒不要淚水流出，繼續手術。

“別……費勁，我……中……毒……了?！?/p>

鯉兒爸渾身青紅，明顯的中毒癥狀，唯一的葫蘆壺山泉水都讓給鯉兒娘倆喝，他喝礦區水、排污水，能不中毒嗎？鯉兒爸原想憑自己強健的體魄能扛過去，可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污垢。

“爸爸——”鯉兒早已泣不成聲。爸爸曾跳過三米，躍龍門綽綽有余，還說到了漢江還要帶他到首都北海公園、十三陵水庫、頤和園和天安門、長城旅游……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鯉兒情不自禁地抽泣著，給爸爸唱起媽媽教的歌。

九

突然，一只肥大的蚯蚓橫空出現在鯉兒嘴邊，饞得他舔嘴唇咽口水，忘了唱歌，忘了悲傷。

“別上當！”鯉兒媽把鯉兒摟得更緊。鯉兒一歲時就知道那是陷阱、糖衣炮彈。爸爸媽媽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不止一次地叮囑過他。

鯉兒爸這會兒似乎清醒了許多，臉部有了血色，雙眼有了光澤，死死盯著那肥肥的、嫩嫩的、鮮鮮的、紅里透著褐、褐里泛著光的大蚯蚓。

“鯉兒……聽……媽媽……話……”鯉兒爸忽地一個騰躍，咬住了垂到眼前的魚鉤。

“鯉兒，接??！”

蚯蚓，肥大的蚯蚓！鯉兒一把按住。

“哈哈！上鉤嘍——上鉤嘍——”岸上釣魚人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慶賀開張。

“咦？這魚咋這么瘦，盡是刺。呀！身上還纏著線，莫不是咬斷我線的那條？”

“得了吧！別挑三揀四，我還沒釣一條呢。”

鯉兒爸知道自己活不了，臨死縱身一躍，在釣魚人提鉤的一瞬，吐出餌食。

“爸爸——”

河床回蕩著鯉兒娘倆歇斯底里的號啕哭訴，震耳欲聾。當然，岸上的人聽不見，他們繼續在聊天。

十

鯉兒媽強忍悲痛，把丈夫用生命換來的食物裝到竹筒，那可是救命糧，萬不得已不能動。

端午節的前夜，他們踏入了朝思暮想的漢江城。

“漢江——我來了！”鯉兒大聲吼叫，眼淚奪眶而出。

為紀念屈原而舉辦的龍舟節，成了歡迎鯉兒娘倆的儀式，盡是鯉兒喜歡的節目：拋粽、搶鴨、賽龍舟，漢劇、秦腔、弦子腔，魔術、雜技、微小品……鯉兒興奮地不時探出頭來，和新認識的伙伴兒們在劇場里來回穿梭。

大紅尾登臺了：“天是那么豁亮，地是那么廣，歌是那么悠揚，曲兒是那么狂……”小伙伴兒們約好似的，全都伸出雙臂隨著節奏伸展搖動，一起嗨起來：“天空飄來五個字兒，那都不是事兒，是事兒也就煩一會兒，一會兒就完事兒……”晚會高潮迭起。

“下面請新來的小朋友鯉兒為大家演唱。”

鯉兒沒想到有自己的節目，主持人桃花水母還點自己的名兒。

“鯉兒剛從災區來，大家熱烈鼓掌，歡迎小歌星鯉兒上臺，好嗎？”

桃花水母熱情鼓勵，臺下齊刷刷響起掌聲和吶喊：“鯉兒鯉，比一比！鯉兒唱，你最棒！”

鯉兒哪見過這么大陣勢，怯生生上臺，音樂一響，樂了，是自己最拿手的《娃哈哈》，肯定是媽媽為鯉兒點的，于是，隨著伴奏，深情飽滿地唱起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大姐姐你呀快快來，小弟弟你也莫躲開，手拉著手兒，唱起那歌兒，我們的生活多愉快……”臺上臺下和歌詞里唱得一樣，整個劇場沸騰了。

十一

鯉兒原汁原味兒原生態的嗓音，加上苦難境遇，一夜網紅，成為漢江新聞人物，心連心藝術團進京演出，鯉兒也在其中，還是壓軸的呢。

幸福來得太突然，沒想這么快就能去北京，看天安門、升國旗？鯉兒娘倆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索性一起數起夜空星星。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鯉兒不知怎么突然冒出《魯冰花》里的歌詞，唱著唱著哭了，鯉兒媽趕緊摟住孩子：“傻蛋，該高興呀！”

深夜，鯉兒媽悄悄掏出鯉兒爸的照片，久久凝視，她不知該笑還是哭，反正笑也罷哭也罷，眼淚都是刷刷掉。鯉兒閉著眼其實也沒睡，他在盤算著旅游的路線，怎樣用最短的時間逛最多的景點，然后再做一件有意義的大事。

嘛大事？這是鯉兒的最大心愿：到水利部伯伯和環保局叔叔那兒說說家鄉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