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做點事，還好意思要錢?

張佳瑋

1487年，意大利畫家菲里皮諾·里皮接到一個壁畫訂單，合同上說：“作品中一切人物，須由畫家親自完成。”

有人會想：這不是廢話嗎？訂的讓誰畫，難道不是誰親自畫？還真不是。歐洲藝術(shù)家也都是生意人。訂單太多，為了批量完成，他們就時不時讓助手幫著畫。

文藝復興大師里，師父坑學徒，甚至搶學徒作品署自己名的人多得去了。當然也有反客為主的，據(jù)說1488年，意大利大師吉蘭達約就遇到過這事：有個14歲學徒的爹找上門來，理直氣壯地跟他要錢。他卻生不起氣，老實支付了薪酬。為什么呢？因為那個學徒才華橫溢，名喚米開朗琪羅。

話說回來，藝術(shù)家賺錢確實不易，于是格外精刁;雇主也不能笨了，就須與藝術(shù)家斗智斗勇，訂好協(xié)議，別被破了悶子，繞了彎子。

還是里皮這份訂單，意思是：風景之類，是可以由學徒畫的，主要人物必須由里皮來畫。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幾位大師都對風景畫有偏見，像米開朗琪羅一輩子不愛畫風景，認為風景是給那些沒天分畫人體的人留著的。

助手和學徒們的活不只是風景。畫家魯本斯的弟子凡代克畫肖像，一般就腦袋與手是自己畫，其他都指揮徒弟完成。有個傳說：英王查理一世讓凡代克去給他畫畫，“你必須親自畫全圖，不許擅自給我斷頭斷手”！凡代克依從了。結(jié)果查理一世還是于1649年被推上了斷頭臺……

當然，有些畫家的待遇比意大利大師們慘一點：荷蘭當時是世俗社會，畫家面對的客戶不是意大利的教廷和銀行家，而是新貴階級、地主大眾，他們算起錢來更摳了。比如倫勃朗那幅著名的《夜巡》

（詳見本期P74《<夜巡>讓倫勃朗身敗名裂》），畫里16人每人付100荷蘭盾，合計該付1600荷蘭盾。當時100荷蘭盾可以買一噸黃油，按2017年一噸黃油8000歐元算，倫勃朗畫這幅畫，折合12萬歐元左右。但倫勃朗畫完了，人家嫌不好，付賬時推三阻四，最后到倫勃朗手中的錢零零星星。

晚年倫勃朗給阿姆斯特丹市政廳畫歷史場面《克勞迪斯的密謀》，說好1000荷蘭盾，剛畫完，就被要求退還1/4的金額：因為市府嫌難看。后來市府找了個德國畫家另外補了幅，就把倫勃朗那幅畫退還了，錢當然是照單索要回去了。

大家會說：這是歐洲做派，中國古代畫家都風流倜儻，應該不會這樣做。畢竟畫作純出天然，千金不易嘛！嗯，至少董其昌們是這么描述的：董老先生覺得畫家就該是“翰墨余閑，縱情繪事”。相比歐洲藝術(shù)家們一本正經(jīng)訂合同、交作品，中國藝術(shù)家們?yōu)t灑多了！有情趣，不提錢，俗！真如此？也未必。

首先，畫家也有尊嚴。閻立本畫過《歷代帝王圖》，當過唐朝群相之一，名垂天下，聲聞后世。但他遇到過一件事：唐太宗與一群學士在春苑劃船，看見好看的鳥，就讓學士們歌詠，并召閻立本來畫畫。外頭就嚷了：“畫師閻立本！”——閻立本那時的官位是主爵郎中，他滿頭大汗地跑來，趴在岸邊調(diào)色作畫，抬頭看看座上賓客，難過極了。回去后，閻立本對兒子說：我少年時愛讀書，也還好;只是被人知道會畫畫，經(jīng)常被呼來喝去當仆役，太丟人了。你記著，千萬別學畫畫！

再者就是，錢。風雅人也得吃飯。但如果提錢，就不風雅了，格調(diào)就低了，于是發(fā)展出了別的求財之道——只是稍微轉(zhuǎn)幾個彎。八大山人朱耷，出了名的不羈。都說他跟販夫走卒玩，樂意隨手畫幾筆;達官貴人來求畫，反而不允，瀟灑得一塌糊涂。然而17世紀末，南京的黃研旅卻托一個中間人給朱耷帶了12張紙，以及一筆所謂“傾囊中金為潤”的錢，一年后，朱耷寄回了12冊頁。

畫家們報價，都用這個“潤字”：報價不叫報價，是所謂“潤例”。

個性瀟灑的大畫家石濤，跟人寫信，討價還價過潤例的問題：12屏風的畫作要24兩銀子，12通景屏風卻要50兩銀子。因為通景畫起來累，價格可不能打折。鄭板橋公開掛過潤例，一幅中尺寸掛軸，潤例四兩銀子——而他也說過，年景好時，一年賣畫能掙上千兩銀子。考慮到劉姥姥說20兩銀子就夠莊稼人一年生活了，這些畫家顯然已經(jīng)不是閑來畫著玩了：得是專業(yè)投入，才能如此高產(chǎn)。

中國畫家其實也不都那么閑散蕭然，也是要過日子的。但畫家大多是讀書人，君子不言利;言了利，格調(diào)就低，價也打折。所以一般來說，訂購畫作，得有個中間人，把那些銅臭味十足的事抹過去。這樣一來，委托人得了畫，畫家得了錢，而且賓主盡歡，留了面子。許多時候，甚至畫作的酬勞不是錢，而是人情或?qū)嵨铩１热纾撇⒈徽埲ヌK州富商家里同吃同住，畫完之后，拿到了古董銅器與絲綢做酬勞——這就是作為一個賓客的姿態(tài)，比單是拿錢，要風雅得多。

這么折騰實在瑣碎，所以最簡便的途徑是這樣的：清朝一位女士繆嘉蕙替慈禧畫畫，入宮后被賞了三品服色。當然，她不止是以畫換功名，實際上她所畫的，都被慈禧拿去，署了名，用來賞大臣了——沒錯，她就是慈禧的槍手。但考慮到三品服色，宮廷富貴，繆女士大概也是歷史上最富貴的槍手了。繆女士這種選擇，細想才是最靠譜的。

就像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給教宗畫畫得以富貴似的，跟商人們摳摳搜搜地玩，還不如直接給掌權(quán)者畫畫，錢來得快。像大衛(wèi)給拿破侖畫像，拿了2.4萬法郎。按金本位計算，折合現(xiàn)在人民幣200萬元吧？

因為歷來世道，大家都愛欺負有文化的人。“你是個有文化的人，做這點事還要錢？當成情懷得了”！有文化的畫家拉不下臉來跟商人們討價還價，所以只好靠中間人。要痛快拿錢，怎么辦呢？得找個比你更拉不下臉的人——所以古來畫家富貴者，基本服務的都是貴人或名聲在外的豪富藝術(shù)贊助人——大家都是斯文人，誰更拉不下臉，誰就多出一點錢！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