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明明

“中國寫小說的,也就《紅樓夢》能及格。”14年前,“老炮兒”王朔復出,曾扔出這樣一句狠話。有一天,別人跟他說,在你沉寂的這幾年里,出來一個叫王小波的,人家都說他把你給蓋了。王朔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小波是好樣的。”半秒過后,他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我也是好樣的,我倆不存在誰蓋了誰。王小波要是活著,我覺著他更牛。他好不意味著我不好,我們交相輝映可以吧?”
1952年5月,王小波出生在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四歲過后,天真可愛逐漸從他臉上消失。九歲時,他就大概長成了岳母口中“小波實在太丑了,我拿不出手”的樣子。從那以后,岳母與孔孟一樣,被列入他小說里經常調侃的對象。
王小波有個脾氣暴躁、吼聲如雷的父親,不讓孩子們學文科。當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內飲酒門外勸水的人,自己本身就是文科教授;但他經常坦白地承認自己擇術不正,不足為訓。就此,王小波兄弟姐妹五個全學了理科,只有他哥哥王小平例外。
1978年考大學時,王小平是北京城澗煤礦最強壯的礦工,據說吼起來比他爸爸的音量還大。無論是動手揍他,還是沖他吼叫,他爸爸都挺不好意思的,就任憑他去學了哲學,在邏輯學屆的泰斗門下當了研究生。
王小波從小到大,身體不算強壯,吼起來音量也不夠大,所以一直本分為人。盡管如此,他身上總有一股要寫作的“危險”情緒。
13歲時,王小波開始跟著哥哥到父親的書柜里偷書看。哥哥自認為閱讀速度奇快,有一次,他把王小波叫來,二人比賽閱讀,后來發現自己剛讀一大半,王小波已經讀完。兩人經過計算發現,原來王小波的閱讀速度是常人的七倍。
16歲那年,有天晚上大家都睡了,王小波從蚊帳里走出來,用鋼筆在月光下的一面鏡子上寫詩,寫完趁墨水未干又涂了,然后又寫,直到鏡面全部變藍。
二
同是16歲那年。上級號召青年到廣闊天地里,“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王小波插隊去了3000公里外的云南。干農活的間隙,王小波的手總是忍不住伸向別著書的腰間。
當年,插隊知青大多會在自己偷看的書外包一層“魯迅著”的書皮。不幸的是,王小波遇上一個無惡不作的領導,連“魯迅著”也不讓看。為此,王小波給領導編了一個故事,描寫他從尾骨開始一寸寸變成了一頭驢,以泄心頭之憤。后來,王小波發現德文小說家卡夫卡也寫了類似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就學著卡夫卡,把那些作品燒得一干二凈。
王小波是自帶優秀作家氣質的人,敏感中夾雜幽默,孤獨中蘊含憂郁,他總想和世界談談。
插隊時,王小波已經長到了一米八四,他這個大個子撅在水田里,插一整天的秧,腰都快累斷了,他卻說“后腰像是給豬八戒筑了兩耙”。有一陣子,他每天要用獨輪車推幾百斤重的豬糞上山。他以為這活難不倒他,哪知道才干了三天,膽汁差點吐出來。他仍不忘調侃:“好在那些豬沒有思想,不然它們看到人類不遺余力地要把它們的糞便推上山,肯定要笑死。”
自少年起,王小波便看到這是一個無趣的世界,有趣卻暗含其中,而他能做的就是把有趣講出來。愚蠢的人于世界暖昧,而聰明人于世界冷眼。在他的記憶中,這一段別人心中無法抹去的特殊時期,卻被他稱為自己的黃金時代。
三
1978年恢復高考,26歲的王小波進了人大。
在高考之前,王小波面臨選科問題。他文科和理科都擅長,且兩者都喜歡,怎么選就很傷腦筋。當時他已經在和李銀河相戀,李銀河認為王小波在文學上有極高天賦,力主他學文科,甚至跟他說“好好寫,將來諾貝爾文學獎是你的”。但這一主張違背王小波的家訓。他父親鄭重地告誡孩子們:“如果不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盡量不要沾文科。”
后來王小波去征詢哥哥王小平的意見,哥哥說“真傳一張紙,假傳萬卷書”,如果得了假傳,在萬卷書間忙得團團轉,還要當一輩子糊涂人。無論何時,理科的東西基本上屬真傳,文科則未必,王小波最終選了理科。
現在看來,王小波當時的選擇不無道理,倘若他選了文科,畢業后會一路進到文壇。像他這樣的“文壇外高手”,一旦被放到文壇內栽培,以他的心高氣傲,恐怕會很不自在,也許會像魯智深上五臺山出家,沒準還會惹是生非。
什么樣的靈魂就要什么樣的養料,越悲愴的時候人就會越想嬉皮。而書便是王小波靈魂的全部養料。
踏進大學門檻后,他發現有個同學跟他很像,長得人高馬大,而且都能言善辯、巧舌如簧。課間,王小波主動過去搭話,后來才知道,這人叫劉曉陽,剛從內蒙古插隊回來,二人不僅同班,還同宿合,于是關系格外要好。
此后的日子,每天吃完晚飯,王小波都要在校園里散步,劉曉陽必在路口等他,伸出手臂說:“王兄請!”王小波接一句“請”,兩人一路走,一路高談闊論。
改革開放之初,國家百廢待興,王小波和劉曉陽就像小說《熱愛生命》里那個剛被營救起來、餓瘋了的生還者,不顧一切地尋找和藏匿食物,到各處搜尋可讀的書。兩人每個周末回到宿合都帶回一捆剛買的書。
兩人當年看書的習慣,是先看文學史和文學評論,目的是為了知道哪些書是在文學史上有一筆的,然后照單全收。之后的日子,越來越多的同學跟在他們后面,聽著他們從紀曉嵐一路侃到愛因斯坦。劉曉陽擅長引經據典,胡扯則是王小波的專長。到了晚上,總有人提議“走啊,咱聽王小波說書去”。一次,王小波編了一個故事,講到一只小羊,最后大家說把羊都殺了,老羊就喊“留小羊,留小羊是我兒”。劉曉陽是我兒。大家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然后哈哈大笑。
對于愛書的人來說,手里有本好書在讀的日子,天天都像過節,王小波的四年大學,就如同過年一般,和劉曉陽的友誼也持續了一生。
四
如果聊王小波,就繞不開李銀河。1977年,李銀河在國務院研究室工作,那時的王小波只是一名街道工人,用“前者居廟堂之高,后者隱市井之巷”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當年,25歲的王小波回城已經五年,先后在儀器廠和半導體廠做工人,但心中那股子寫作的欲火從未熄滅。有一天,王小波把剛寫的《綠毛水怪》寄去《光明日報》,經手的女編輯是李銀河的同事。沒幾分鐘,看得她直掉眼淚。李銀河在旁邊納悶,接過來一讀,登時心中一緊,30年后,她還清晰記得那時的感覺:“寫作手法雖稚嫩,卻有什么東西深深撥動了我的心弦。”從此,她記住了這個名字——王小波。
接下來,李銀河借著一次工作當口到王小波家,明里去問王小波父親一個學術問題,實際上是想會會這位光是文字就讓她揪心的王小波。這一面,不說是失望透頂,起碼也算斷了李銀河心里那點悸動的念想。后來,據李銀河回憶:“當時真是嚇了一跳,沒想到他這么丑……不但丑,丑中還帶著一點兇樣。”
不承想,幾天后,王小波找上門來,以還書為由,將李銀河堵在光明日報社門口。二人見面后大談文學。正談得火熱,王小波來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嗎?”李銀河當時剛分手不久,只能如實相告“沒有”。王小波接下來一句話,幾乎嚇了李銀河一跳。“你看我怎么樣?”李銀河一回頭,滿眼都是王小波那張丑臉,嚇壞了。多年后,李銀河每想起這件事,還會羞澀地說:“那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呀!”
之后的日子,李銀河不斷收到王小波寄來的情書:“你的名字美極了。真的,單單你的名字就夠我愛一世了。”李銀河念著念著,淚水淌了一臉。王小波在追女孩方面,像寫小說一樣天賦異稟。最終,李銀河沒能扛住王小波的熱烈和率真,兩人相戀了。
在一起后,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李銀河就跟王小波提分手。王小波一直不懂為什么,追問下去,李銀河憋不住了說:“你確實長得太難看了。”王小波卻說:“我要去爬蟲館和那些爬蟲比一比,看看我是不是真有那么難看。”這一下子可把李銀河逗樂了。
一來二去,王小波總是能用自己的有趣,讓李銀河化掉心底那些對長相的不滿,從而讓李銀河愈發地崇拜他。
這個世界上,好女人都異常矯情,有人被才華吸引,有人被有趣吸引,還有人被內心坦蕩吸引。而王小波雖然長相不好,但內心坦蕩、才華出眾、有趣天成,李銀河實在扛不住。
大學期間,王小波和李銀河結為夫妻。二人沒有辦酒席,雙方父母各自擺了一桌,就算結婚了。既然靈魂都可以當飯吃,那還要什么自行車呢。在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愛情中,兩個人從不在乎形式。
五
1982年,李銀河申請去美國學習。當年的出國政策是,大學畢業后至少服務兩年才能申請,也還未允許夫妻二人同時出國。李銀河一走,王小波成了留守丈夫。那兩年,他熬夜寫作,苦悶上頭,把長相弄得更加坦蕩了。兩年后,王小波終于以伴讀身份去美國尋老婆。
剛到美國的王小波英語慘不忍睹,經常聽不懂別人在說什么,只好灰溜溜去錄像店里租影碟,回家苦練,看了將近一千部美國電影。后來,他英語說得稍有長進,學業卻不順暢。在語言學校時,外國老師告訴他:“你不是要上學,而是要資助!我們系要削減,現在連同事的飯碗都保不住,沒錢管中國人。”
之后,王小波聯系了一大批學校,只等來四個回信,三個拒絕,一個同意,且自掏學費。沒有錢,他動了打零工的念頭——去餐廳做服務員。到了餐廳后,王小波什么也不會,只能在后廚刷碗。下班后,他看見美國服務員大口吃著剩菜。“即使在叫作天堂的美國,依然有那么多人活得沒有尊嚴。”王小波不愿意過這種生活,他厭惡極了。回到家,王小波很失落,而李銀河不聲不響走過來,對他說:“你踏實在家寫小說吧,我來解決錢的事。”
那個年代出國留學的人,沒幾個能拿得出錢來上學。當年王小波夫婦在美國期間的生活費,還是全靠李銀河的400美元獎學金,日子過得真難。
有一段時間,哥哥王小平也看不下去了,對李銀河說:“小波靠寫小說沒法維生啊。”李銀河卻很堅定:“小波是天才,文學才能荒廢了太可惜,而文學是他的命,不寫小說,他就是行尸走肉,那樣的話,即使物質生活水平再高也沒有任何意義。”
在李銀河的庇護下,王小波在美國四年期間,大把時間都在積累知識素材。他先是看遍了羅素著作,后來又讀遍西方哲學,終日沐浴在“歐風美雨”中。之后,王小波看書專挑野的看,再后來,他雜文出版后,一些朋友問他從哪里聽來這么多有趣的故事,他說“都是在美國圖書館的禁書區看的”。此外,他還寫出了《唐人故事》,完成了大量《黃金時代》的寫作架構。
后來的事實證明,李銀河的堅持是值得的。
六
青年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勇氣,和他們的遠大前程。
1988年春,王小波夫婦回國。李銀河去北大當博士后,王小波在北大當幫閑講師,教研究生使用社會統計軟件。三年后,王小波又厭倦了,扔下一句“我要到人大去”,便離開北大,回母校任教。
那段時間,王小波自己都覺得活得窩囊:“我老婆當教授,我什么都不是。哀樂中年,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每到這時,李銀河都會像母親一樣,用情地捧起他那張丑臉:“小波,好好寫小說吧,你是無價之寶。”
人世間真的就是一種庸俗勢力的大合唱,誰一旦對它屈服,那就永遠沉淪了。當時也許李銀河自己也沒想到,她庇護的不只是自己的愛人,還有中國的文學。事實證明,不論她對王小波的愛,還是她對中國文學的期待,都沒有讓她寒心。
1992年初,《黃金時代》終于在中國臺灣發表并獲獎,獲得了聯合報25萬元臺幣。在過去的十幾年,王小波好像是個在黑夜里趕路的人,前方沒有一點燭火,只有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黃金時代》發表好像讓他看到了一點希望。拿到錢后,他馬上從人大辭職。此后,他便一門心思在家寫作。然而,之后四年,他并沒有得到應有的成功,相反的是,挨在臉上的巴掌遠比響起的掌聲要多。
這個自立山頭的自由撰稿者,始終是個游離在文壇之外的局外人。在中國香港,《黃金時代》被改名為(《王二的二三情事》,被當作黃色小說刊登。后來幾年里,內地的出版社更是只發表了王小波的幾篇雜文。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俗人,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越會發現大多數人的一生如同夢游。審美如此,讀書如此,人生也如此。
七
到了1996年,一個叫李靜的研究生被招到文學雜志社。上任第一天,她就打了雞血似的給王小波寫了一封信:
“王老師,我可能要從您的作品愛好者升格為文學責編了。我已到《北京文學》當編輯,把最好的小說留給我吧!”
當時王小波寫了幾篇長篇小說,試過幾家出版社,都不被接受。“有一個編輯說我在小說里搞影射,還猜出了在影射誰,我有那么無聊嗎?”聊天時,王小波總愛苦笑。可李靜很堅持,問:“能把這篇小說給我看看嗎?我怎么專好這一口呢?”王小波樂了:“行,你拿去看看,發不發都沒關系,光這篇幅在你們那里就夠嗆。”王小波把書稿打印出來,交到李靜手里。李靜低頭一瞧,扉頁上寫著“紅拂夜奔”。李靜把書稿抱回家,邊看邊怪笑不止。
幾經周折,李靜所在的雜志社終于妥協到發表,提出的條件是字數需要從18萬刪到3萬。王小波忍了,一口氣刪了“王二”所在的主線,留下紅拂的故事,遞交上去。而李靜心有不甘,私藏了《紅拂夜奔》全稿,交給在文學系讀研究生的朋友傳看。那哥們讀完,聲稱“三月不知肉味”,又給同宿舍的哥們傳看,一時間在那個小范圍內,“無人不談王小波”。可兩周后,連三萬字的書稿也被退回,理由是書中出現了牙簽等物品。
當時,王小波大量壓箱底的作品,都和《紅拂夜奔》有著相同的命運,每一部都巧思密布,用盡心血,結果都是一樣,發不出來。王小波說:“人活著都是為了要表演,所以才失去了自我。即便無處可去,我也要永不屈服。我堅決不改了。我寧可寫有滋有味發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寫自我約束得不成樣子的文章。”
之后,王小波去考了個貨車司機駕照。他自嘲道:“以后活不下去,就當個貨車司機吧。”可他終歸連貨車司機都沒有當成。
1997年4月10日,晚上11點半,鄰居突然聽到王小波屋里傳來慘叫。第二天下午,鄰居還不見他出門,覺得不妙,便趕緊推開了房門。只見王小波倒在地上,身體已經冰冷。
第二天,去美國做訪問的李銀河接到了家人的電話:“小波出事了,快回來吧。”從機場回家路上,李銀河腦海里跳出的畫面,全是王小波去年10月在機場送別時的樣子,“他用勁摟了我肩膀一下作為道別,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王小波去世后,李銀河找了許多墓地,都不滿意。因為那里的墓碑大都橫平豎直,不符合王小波特立獨行的氣質。后來,她找到昌平佛山靈園的一塊天然大石,它天然、不羈,恰似王小波的性情,便定了下來,又找人在上面刻了“王小波之墓”五個字以及生卒年,底下鑿了一個洞,把他的骨灰放了進去。
王小波生前一點名頭,是靠著雜文打出來。但對于他自己來說,你要是評價他“王小波是個雜文作家”,相當于拿鐵棍子戳他的肺管,因為小說才是王小波的命。
王小波去世一個月后,他一生最看重的時代三部曲得以發表,只是人已經長眠。一切都來得太晚了。人世間最可憐的人,最可憐的事,莫過于當他躺在墳墓里,他的作品卻得以流傳。
前些年,有一個《新京報》的記者對李銀河說:我身邊出色的男士都有個共同點,就是喜歡王小波,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有智、有趣。其實說來并不夸張,20年內,太多人喜歡王小波,喜歡王小波相當于喜歡那個叛逆、特立獨行、恪守內心、追尋自由的自己。
前兩年,有人問李銀河:“如果有機會,你最想問王小波一個什么問題?”李銀河說:“早上我去給小波掃墓的時候,有一些讀者在墓前放了鮮花、二鍋頭或者煙,有一個人放了一篇王小波的文字,一只蝴蝶就一直貼在上面。我很想問問小波,你走得太急了,你走后,時代里每一個人都在變,太多人沒有靈魂,而你呢?你的靈魂還在不在?”
人的外表,其實什么都不是,皮囊而已,在時間里,皮囊終會老去,最后所有的光鮮都會被褶皺吞噬,而靈魂不會,這靈魂里包括你走過的路、經歷過的事,還有你一生的思考。就像王小波生前對人生的注解:“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到些有趣的事情,倘若我能夠如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編輯/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