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園日記·戊戌秋（一）

文/王 飛

立秋日，宋時，移盆梧桐入大殿，時辰到，太史官高奏：“秋至！”梧葉應聲落。所謂“一葉知秋”也。

立秋后三日，日如炙，至暮云雨生，填《巫山一段云》，曰：

不勝三蕉葉，先成雙柳睛。枕云如墜九淵行，蔚蔚粉霞生。久欲嘗甘露，才同拈紫英。入松夕照仄枝橫，歸鳥淺深鳴。

杭郡法帖館主人謂宋人云“相尋欲無路，又隔一溪花”，不知是誰人句，然莫若“相尋欲有路，卻隔一溪花”也。

立秋后四日，明窗卷簾，焚香掛畫。所掛一為清人合作《清供圖》，虛某畫牽牛，錢山畫甜瓜，吳年畫筍簧，輒水墨率意，設色老沉，勾勒皴擦，數筆而就，為逸品也。下列蒲石，虛室生涼。二為松堂畫《松鶴圖》，松古而茂，中棲白鶴一雙，丹頂雪羽，卷頸屈足，若瞰白云。又理蒲，飲茗，磨墨題簽向所畫、所拓，所得書畫、碑帖、拓片十數軸。放筆抬眼，見夕照斜暉過簾，投茶棚冰棱于粉壁上，方掛之畫頓鍍金身，晃耀奪目。俟徐徐褪去，臨窗西望，紫霞漫天，彤云爛然，人面盡紅。

得《王羲之愛鵝圖》小菖蒲盆。淺絳瓷畫片多花鳥、人物者，多見《西廂記》諸回目，而此盆畫羲之愛鵝亦少矣。王羲之束發衣袍，躑躅松石下，手若所指，口若所吟，紅欄青草之上，一鵝獨立閑閑，三童子前后或攔鵝，或撐扇慌呼后者，后者且奔來恐不及。人物者四，布局有致，輒生若動、言欲語，花鳥者所不及也。背書“筆精妙入神。丁酉冬，余鴻賓作”。去歲是丁酉也，今已過二甲子，百二十年，盆猶完好，不知過幾人案頭，幾人又焉追盆之歲矣！

立秋后六日，擬清人程門法畫“一帶云根”一幀。云根者，云生之處也，山石也。程門為淺絳彩開山祖師，其有大筆筒畫此片石，今淡墨為之。

立秋后七日，觴于云廬，眾接杯飛斝，鄰座武夫者，飲甚豪，及盛，聲色俱壯。自當靜坐慢酌。歸立棲園中，蛩鳴自幽草暗樹間起，涼飆颯颯，蕉檐磨曳，夏之蟬蛙輒不聞，始秋聲入耳矣。

后八日，鴻風徐至，搬盆山菖蒲于案頭，寫小字一箋，坐對之，作出塵想，緲然為詩，詩曰：

九節菖蒲石上仙，且攜鹿杖向山間。鐘聞古寺聲聲隱，鶴起浮云去去閑。

夫掛畫自座背而案對觀之，宜背匾而對軸，宜背字而對畫，宜背山水而對花鳥也，此是棲園齋中所悟，識以告同趣者。

得柯亭《雪中山居》詩軸，文曰：“溪流手汲試旗槍，日射書窗雪又晴。飛鳥將棲忽驚起，樹梢蹴玉挫成聲。”行筆灑脫若“二王”標格，寫山居茗飲觀雪之樂，讀之若見世外人，倏然立山居前矣。柯亭者，考不得何人，山陰西南有處此名，產良竹。晉人記“邕避難江南，宿于柯亭” ，清人有胡柏年者，山陰人，字柯亭，善畫，然書風殊不類此，乃不知此柯亭何人矣。

得無名氏《桐蔭仕女》琴條。琴條者，勝以窄，若琴爐，勝以小。是古琴勝以近，勝以自得。凡與琴相值者宜不闊不大也。又可言，琴條者，似琴而窄者，若四尺三開四開。此圖古舊然畫半成，桐蔭石欄，新篁繡苔，美人羅衫納涼伏其下，髻綴金鈿，唇點朱砂，橫扇支頤，若慵若愁。畫輒淡墨，人物雖就，桐竹未渲，更無題款鈐印，乃不知誰人何時作矣。自其芯宣損漬，筆墨風氣觀之，必清人手筆，遂覓杭郡善裱者揭補裝潢如新，存棲園中，暇時可補題以全其體表，志其雅美也。

馬未都說建盞謂：“老藏家以垂珠為貴而求之，價可連城。”棲園竟蓄得一宋盞，有垂珠者三。坐擁三城耶，棲園為一夜暴富兒。

七夕后一日，往西園，過南翔寺、檀園，見道側酒家門外有喧樂聲，近而觀之，告示以金榜題名宴也，乃召吹打班迎客。三人簇樟下，嗩吶者仰吹于前，笙者低鼓于后，镲者交擊于側。嗩吶嘹然，主也；笙嗡然，和也；镲鏗然，應也。嗩吶音亢可遠招也，然音單；笙不奪嗩吶之高，唯烘之，即嗩吶每氣盡，笙音猶聞；镲則徐疾有度，每接應之，嗩吶起曲，則镲煞尾。如此人操一樂，喧而不亂，起伏頓挫，交接周全，此樂中三友也。

七夕后二日，蘭開，一穗裊娜，搬于案頭，磨墨濡筆，摹以熟宣。試筆勾葉以穿插俯仰之勢，葉中出穗，隨高隨分梗著花，瓣芯翻伸勾斗，一一描畫，末，焦墨點其檀芯，絲毫勾其根筋，則穗花躍出紙面。又殘墨合水，于花葉周遭點襯一番，則蘭叢頓生日影露華焉，此則《棲園草木冊》又得一幀。

出見云山，隙處皆是雨過天晴色，若汝窯美釉。

處暑前三日夜，裁紅箋，茗飲書 《棲園詞》三闋，差強耳，嘆“短長平仄堪不易，真楷小箋總覺難”。夜驚覺，窗外雷電交鳴，雨如傾。晨聞人語，謂昨夜雨急，然不過吳淞橋焉。

得太湖石二枚，一白一青，一臥一立，皆洞竅聯絡，聲如磬發。白者臥小卷書幾上如山，孔洞環扣，連體處粗不如指，擊之如清磬，音縈縈不絕。青者立座上如獅，首爪畢現，又可為卷云，作方出岫狀，騰騰然凌空。臥者有向背之別，立者四面可觀也。

向得元明梅子青龍泉大盤二。一口失周正，闊七寸，磕稍繕，然見釉面千擦萬磨，是傳用至今者，亦不易得者。一菱口，闊九寸，釉青綠厚潤，內畫蓮花，足特奇異，盤壁斜而下承地，即為足，是壁足一體者，此罕見形制，于館藏亦未見焉，棲園中寶之。

處暑后四日攜兒游園，得句曰：

風來一陣簌簌雨，楊柳池塘點點紋。池鯉不知塵外事，鶯蝶車馬鬧紛紛。

夜，月如磨，皓皓當空，窺窗入室，照物輒影。

將秋立棲園中，觀草木夜風。意欲電叩父安，忽念父已歿十載，永不能矣，不勝戚然。王子敬云：“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處暑后五日，棲園蘭又開二小穗，有春蘭之態。張大復謂：“蘭之味，非可逼而取也。蓋在有無近遠續斷之間，純以情韻勝。氳氳無所，故稱瑞耳。體兼彩，而不極于色，令人覽之有余，而名之不可；即善繪者以意取似，莫能肖也。”

法帖館主人書《小窗幽記》一則，曰：“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閑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竹坡曰:真閑人必以園亭為住宅。”棲園主人則曰：“棲園是真忙人，聊以住宅為園亭也。”

比日無陰雨，晝夜無論日月，輒晴光晶瑩。日下讀書，不可使睜一眼。

白露前六日，道遇二乞討者，箬帽長髯，縷衣拽杖。或持缽向人，或息杖偃坐；或憑空嬉笑，或低首出神。若僧道中人，莫非曹霑《石頭記》中之跛腳道人、賴頭和尚乎？

白露前七日暮，暴雨驟至，一掃秋炎。夜以同治款福祿壽粉彩大碗咨教以蘇郡太湖散人，松下福祿壽三星顧盼邂逅，童子捧桃持扇，護侍左右，色施胭脂松石珊瑚，紅紫青綠清雅淡泊。散人道，此民國仿同光彩也，名者，一為查仁裕，一為江同裕，其二家畫風無異，善三星、麒麟送子、仕女諸人物，款多“仁裕美記”“查仁裕造”“江同裕造”，抑或仿款“大清同治年制”諸類。查為清末民初人也，善畫瓷，嗜飲。

得清鼎豐作淺絳山水花鳥菖蒲盆，四方，所謂“十圓不及一方”，瓷以方貴于圓者。略闊于掌，撇口，若風字硯狀，口沿磕補甚多。前后畫牡丹雛鳥、水岸山居，筆簡空靈，雋秀可人。兩側書“春光門外，一溪水時”，“戊戌冬月鼎豐作”。有原托，畫梅竹與蘭，寫“芝草生香”。今歲亦戊戌也，彼至此年，正二甲子，百二十年，磕碰千般而盆托不離，謂百年好合者，此菖蒲盆中之情深伉儷也。

夜無眠，得數語。謂：嘗聞樂器中，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是手彈不及吻吹，吻吹不如喉發也，是愈近體者愈貴。今古器中，食器不如茶器，茶器不如文房，文房不如香器，香器不如花器，是可謂食不如飲，飲不如用，用不如嗅，嗅不如看，是愈遠體者愈貴也。

予甚愛“無詩無酒情緒，欲梅欲雪天時”句，此宋人周晉《清平樂》詞也。白露前一日，疏雨瀝瀝，秋氣清潔，飲天樂坊，應制數幀，末見邊條余紙，遂隸書涂以全詞，觀之，參差濃淡，不意竟得天然之妙。同飲者龔君撫掌謂，尾尚多留白，何不補梅一枝，作似開非開狀？予嘆此意善極，遂淡墨斜出，玉蕊半含，正欲梅欲雪之天時也，又鈐朱印，紅白映發，更得佳趣，此詞書畫印結于窄幅之上，正作手卷觀也，游目吟賞不可已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