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瓠樓藝譚·蘇臥農醉后畫葫蘆

文/朱萬章

蘇臥農 依樣 紙本設色，35cm×106cm 紙本設色1946年

“嶺南畫派”諸家，大多有過畫葫蘆的經歷，其創始人高劍父、陳樹人便有葫蘆畫行世。在第二代傳人中，趙少昂、蘇臥農、黎雄才等人均畫過葫蘆。他們所繪葫蘆各擅勝場，形態相異。無論就其造型，還是意境，都迥別于同時期其他畫家。在諸家之中，以花鳥畫著稱的蘇臥農所繪葫蘆尤為特別。

據蘇臥農（1901—1975）哲嗣蘇百鈞回憶說，在其小時候，常見其父親以葫蘆盛酒。家里有多只老葫蘆，蘇百鈞經常看到父親拿著葫蘆去買酒，有時候自己也拿著葫蘆去幫其買酒。在朋友聚會時，他會拿出葫蘆，倒出酒來，淺斟低吟。正因如此，蘇臥農筆下的葫蘆與酒結下不解之緣。筆者所見蘇臥農所繪《依樣》，即是典型一例。

在一件作于1946年的葫蘆畫中，蘇臥農在畫中題識曰：“臥農醉后畫依樣”，鈐龍形肖形印及白文方印“蘇臥農”。據題識可知，這是蘇臥農在酒醉之后所作。畫中，一只壓腰葫蘆的葫身、龍頭從右至左倒臥于地，宛若醉漢東倒西歪的情景。作者以枯筆淡墨畫出葫蘆輪廓，再以濃墨畫龍頭和瓜蒂，葫身有大片留白，下側綴以墨點。所繪線條運筆流暢，飛白中盡顯行云流水的遒勁筆力。蘇臥農繪制這幅名為《依樣》的葫蘆時，正是四十六歲的盛年，其藝術漸入佳境，故雖為簡潔的數筆，卻能反映其爐火純青的筆墨功夫。

在畫幅左上側，有關谷生題跋曰“葫蘆好，糊涂好，世間難得糊涂倒。吟到葫蘆，飲到糊涂，看他依樣畫葫蘆，有誰能破這個悶葫蘆。建國三十五年捌月念一日，與家兄玩流攜酒至花棣馥林園，邀蘇君臥農轟飲達旦，興感不任。蘇君酒酣，即命筆作一倒地葫蘆，家兄卒成數句以志欣遇，關谷生扶醉記之”，并無鈐印。據此可知，詩歌為關玩流所吟，其詩意與畫中意境吻合。作者借葫蘆寓意糊涂，人生難得一糊涂，是古往今來無數人向往的境界。蘇臥農呼酒買醉，借題發揮，以葫蘆而揭示對人生的深刻感悟，故其“醉后畫依樣”，當是別有深意在焉。此畫作于廣州花棣—即蘇臥農生活之地，畫為三人醉酒之后，蘇臥農即興所繪。題中的關谷生、關玩流，并無文獻資料記載其生平事跡。經詢問蘇百鈞，被告知“二人均為我母親的兄弟”，則兩人便是蘇臥農的舅子了。從其詩歌及題跋看，兩個舅子也當是文化人，其文學修養與書法水準異乎常人。

蘇臥農的另一哲嗣蘇百揆回憶說：“以前我們花園叫馥林園，每年都有種葫蘆瓜。我們亦有寫生。從花期到結瓜成熟期都有寫生，秋后藤蔓枯黃，掛滿葫蘆更美，寫生完一定交給父親批改，指出不足之處，然后再寫，再畫，再提高。”由此可知，蘇臥農不僅自己畫葫蘆，還以此課子。他以葫蘆為寫生藍本，浸淫其中，因而隨筆畫來，也就得心應手了。

另據蘇百鈞見告，蘇臥農所存葫蘆畫并不只一件，其他的葫蘆畫散見于親友手中。由于蘇臥農對葫蘆情有獨鐘，因而常常信筆涂抹，便成佳構。他所繪葫蘆多以淡設色加淡墨，并無任何襯景。這類畫法頗似“揚州畫派”的金農、羅聘畫風。雖然在晚清以來的畫家筆下，作為蔬果屬性的葫蘆屢屢出現在畫中，但在蘇臥農看來，這種屬性很顯然已經退居末次。他所繪的葫蘆既是一種容器，更是一種老辣而飽經滄桑的文化符號，因而讀其葫蘆畫，要以畫外之境視之。所以，在《依樣》中，關玩流的吟詩正是對蘇臥農葫蘆畫的深刻解讀與闡釋。蘇臥農所繪其他花鳥畫有工整細致的一路，也有寫意揮灑的一路，他所繪葫蘆畫，則居于二者之間。他不刻意為之，草草幾筆，便可見其練達與沉著的修為。對于蘇臥農的藝術人生來說，葫蘆只是其花鳥、人物之外的筆墨游戲，在所有談論其藝術成就的論述中，葫蘆都是被忽略的。正是這種不經意的遣興之作，這種被忽視的游戲之筆，或許更讓我們見其藝術真實的一面。葫蘆為全面認知蘇臥農的筆情墨趣，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另一方面，蘇臥農像其他“嶺南畫派”畫家一樣，其花鳥畫或多或少都有受日本繪畫影響的痕跡，尤其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作品更是如此。唯獨在其葫蘆畫中，這種影響無跡可尋，反而是傳統中國畫的筆墨技巧異常鮮明。他在葫蘆畫中對于筆墨的運用，對線條的熟練掌握，超乎在其他花鳥畫上的表現。

此外，蘇臥農也繪過類似的其他蔬果畫。他作于1962年的《老鼠南瓜圖》，以淡紅、暗黃和淺墨繪長條形南瓜，工致蒼勁，老筆紛披。一只老鼠爬行于瓜尾，作啃食狀，另有兩鼠在南瓜前側，旁若無人地進食。作者題句曰：“鼠子嚙物，為害收益。珍愛成果，隨時亟馘。”蘇臥農作此畫的當年，已六十有二，此時的大環境，已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大異其趣。這一年，不僅沒有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文人雅士相聚時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而且更面臨前所未有的大饑荒，共度時艱。在食不果腹的語境下，能提筆作畫已經不易，故其畫中自然也就流露出糧食的珍貴，而碩鼠偷食南瓜也就別有所指了。雖然如此，蘇臥農畫出的南瓜的老而彌堅卻是與葫蘆的勁練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南瓜的畫面開門見山，而葫蘆的旨趣別具懷抱。同題而異趣，均見其游刃有余的畫外功夫。

蘇臥農 老鼠南瓜圖 53cm×57cm 紙本設色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