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

黎大杰

方言中，有時我們把放任孩子去玩耍叫放牛。打麻將時，別人給自己點炮了，“不胡”也叫放牛。這些放牛都升華成了另一個層面的意思，我們聽了就會心一笑。

在村子里，真正的放牛是很有趣的。不管是放牛娃，還是牛兒本身。一頭牛自有一頭牛的快樂，牛的快樂就是啃草、耕地、游泳。而牛的快樂也是我們童年的快樂。牛臥圈中，望夕陽，反芻，它在想些什么，沒人知道。間或，牛長哞一聲，回音滿溝激蕩。牽一頭牛上坡，牛的慢，跟不上我們的腳步快。牽一頭牛下坎，牛的慢，跟不上從山梁往下吹的風。牛甩甩尾巴，扇扇耳朵，朝著草叢噴的那一聲響鼻，那樣子像極了我們后來在電視上看到的衛星發射噴出的氣流。牛安靜地伏下頭啃草，牙齒切斷青草的嚓嚓聲，驚飛了草叢中打鳴的昆蟲，有若竹稈輕敲水面，水驚而魚跳。啃草的牛很悠閑，牛忘記了耕地的疲憊。啃草的牛很滿足，似乎吃到了世上最甜美的食物。

放牛的畫面上必須出現夕陽，就如山坡上必須有草、有樹、有鳥兒一樣。夕陽從西面的枯樹丫上漸次撤退，斷墻邊，一頭牛瞇眼伏地，安靜享受世間溫暖時光。其旁邊，一老人袖了手，縮了頭，耷拉著腦袋，原來這也是一頭暮年老牛。不遠處樹枝上，一只蟬選擇一個最小的角落吟唱。

牛，除了耕地，其他什么都不會。牛，只要一架上肩擔，就開始發力了，人在后面揮鞭趕，它在前面跑，其實不用趕，揮鞭也是做樣子，牛喜歡耕地，牛不耕地了，生命也就到盡頭了。到晌午，牛餓了，想吃草了，耕地如賽跑，刮風一般。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和血。牛喜歡吃的不僅是草，牛還喜歡吃嫩草，但凡見了滴著露珠的剛冒著嫩芽的草，就是讓放牛娃拉爛鼻子也要啃一口。放牛時，為防止牛誤把莊稼當青草，就得給牛戴上牛嘴籠，籠是竹篾編的，有稀稀的孔洞，牛嘴籠看似簡單，很多人卻編不了。在喂牛的草料中加一些豆子，或許是給牛辛苦一年的犒勞，但我卻不知牛是否喜歡，也不知道牛的胃消化得了不，反正，我瞧不出牛兒吃豆子的歡喜勁兒。這也許是人對牛的一廂情愿而已。

以水性來分，牛有水牛和黃牛兩種。水牛個頭大，喜水，毛稀，皮厚，腳壯，膚黑。黃牛個頭小一些，毛厚，濃，不習水性，身體有異味。水牛體質普遍比黃牛好，形容一個人為水牯牛，意思是力氣大。有一個成語叫牛氣沖天，不貶也不褒，沒有實力，你憑什么牛？農民百分百尊重牛，所以牛耕地絕無怨言。

在村子里，最喜歡的事就是放牛。父母一喊，我們比讀書、撿狗糞啥的都跑得快。牽牛出欄，往河灘跑，河灘上草多。牛吃飽了，就找一個水凼凼跳下去。而我們，或鉆入草叢躲貓貓，或躺在樹蔭下睡假覺。水凼凼又叫牛滾凼，水渾濁，牛一滾，一身泥。水凼凼淺，太陽一曬，滾燙，牛泡一會兒就爬上岸來吃草。草越吃越遠，遠至一條小溪了。我們也大抵抗拒不了溪水誘惑，脫掉衣衫，跟在牛屁股后，咚地從小石包上跳下去，有點如電視里的跳臺跳水，或許是方法方式不當，要么豎著入水，要么橫著入水，有時頭砸得生疼，有時肚皮摔得緋紅。這些不算啥。因為溪里魚多，我們跳，魚也跳，魚跳，我們就扎水猛子下去摸，一摸一個準，手中魚兒掙扎的成就感比什么都爽。

牛不管這些，它泡它的澡，拍它的牛虻，牛虻圍著牛兒飛，牛兒甩著尾巴拍。牛拍的水花，與我們扎入小溪濺起的水花一起飛，滿河飛。河中也可騎牛，溪水緩，水淹了牛脖子，我們爬上牛背，騎牛去啃溪邊茅草，牛也有調皮時，偶爾一下沉，我們就掉河里了，這猝不及防的惡作劇，讓我們也得喝上幾口渾水。使勁拍打牛屁股，牛一昂頭，就上岸了，抖掉身上水珠，就要往家走。我們呢，光了身子，衣服往肩上一搭，順手在路邊摘一枚葉子，翻身騎牛，在牛背上優哉游哉地吹響葉笛。

至今我都有錯覺，那時天邊晚霞是讓我們幾個放牛娃吹散的。

彩霞一散，夜幕就四合了，牛也歸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