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葛送
DemetriusOn Style:The Greek Text ofDemetrius De ElocutioneEdited After the Paris Manuscript.201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vised by W.R.Roberts,first published 1902.)
1453年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被奧斯曼土耳其攻陷,大量珍貴典籍被戰火焚毀,一部分被逃亡者攜帶到意大利、西歐、俄羅斯等地,許多珍貴抄本在輾轉中佚失。15世紀,佛羅倫薩(Firenze)港口,一名水手將一撂羊皮卷隨意賣給了商人。這些羊皮卷最后輾轉到校勘過亞里士多德《詩學》的佛羅倫薩古典學家維克多(Petrus Victorius)手中,維克多視若珍寶,對抄本進行了補訂。后來,這個抄本和校補本被送往法國,保存于巴黎皇家圖書館,成為“巴黎典藏”(The Paris Codex also known as the Codex Peresianus and Codex Pérez)1741號藏品,這就是德米特里的《論表達》(/peri hermeneias),這個編號下的著作還包括亞里士多德的《詩學》,1859年在巴黎皇家圖書館壁櫥中被發現[1]Introduction,也就是今天所謂的P本或A本。
19世紀末在佛羅倫薩發現了另外一個不同的抄本,命名為B本或R本。B本可能成文于13—14世紀,和A本屬于不同的系統。后來人們根據這兩個不同的抄本進行校訂、翻譯和研究。
目前《論表達》通行本共五卷,有兩種基本標識,一種標識為304節,另一種標識為331節;304節本最為通行。希臘文書名為 Περιε′ρμηνεια(《論表達》)。但作者和成書日期在學界一直存在爭議。現在學界一般認為是希臘化(Hellenistic)時期的作品,署名為法勒隆的德米特里(Demetrius of Phalerum)。
15世紀,西班牙航海事業發達,西班牙人到處搜攬古籍,開始出現西班牙語譯本,1779年出現德語譯本。常和亞里士多德《詩學》《修辭學》合本,或者與《詩學》、郎吉弩斯《論崇高》、賀拉斯《論詩藝》合本,這種合本傳統一直保持到現在。
1902年羅伯茨(W.R.Roberts)在劍橋出版了第一個英譯本(On Style),此外,權威英譯有莫克森(T.A.Moxon)1934年本和英尼斯(D.C.Innes)在羅伯茨基礎上的1963年譯本。這些譯本都重版、重印多次,被“洛布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企鵝經典”(Penguin Classics)、“人人叢書”(Everyman Library)等世界知名叢書收入,被世界眾多圖書館收藏。羅伯茨譯本是研究德米特里《論風格》比較可靠的底本,也是迄今最為通用和權威的英譯本。
20世紀除了英譯本外還有俄語、日語、荷蘭語、意大利語、法語等眾多的譯本。《論表達》終于從中世紀“滿面塵灰煙火色”“吹盡狂沙始到金”。
在《論表達》眾多譯本中,對其書名的翻譯花式各樣,理解各異。拉丁文一般譯為De Elocutione,一直到羅伯茨的英譯本都還保留了拉丁語的題名。英譯為On Style,法譯為Du Style或Le Style,德譯為Vom Stil,意大利人稱作Della Locuzione,西班牙人譯為El Estilo,中國人譯為“論風格”“論表達”,日語譯為“樣式”等。英、法、俄、德語譯語意思相近,意大利語和拉丁語翻譯相似,這些譯語都只選擇了希臘語原標題部分含義,不同書名或標題的翻譯,可見譯者對原著理解不同。問題是,為何對一本理論著作的基本判定,差異如此之大?
《論表達》一開始被當作修辭學著作,從拉丁語譯名De Elocutione(雄辯之道)或Dictione Rhetorica(修辭表達)也可看出。那么它在修辭學史上地位如何,對修辭學發展有何影響或貢獻呢?后來為何又將其歸入詩學,甚至語言學、文體學、風格學、形式主義或結構主義等,連新興的認知詩學也要認祖歸宗呢?
在希臘化之前關于言語研究有兩種學問,一種是詩學(poetics),一種是修辭學(rhetoric),對語言的研究,也基本上在這兩者之內。
據說柏拉圖提出了“修辭學”概念,意思是言說的技術。但在柏拉圖之前就已經開始了言說的考察。
公元前5世紀敘拉古僭主被推翻,民主建立。一方面,民眾需索回被僭主及其幫辦掠奪的財產,庭辯修辭興起;另一方面,民主建立,執政者需要聽取民意,同時也需要民眾信從執政者的意見、主張等,審議修辭和展示性修辭一時風起。
考拉克斯(Corax)和他的學生提希厄斯(Tisias)看到了商機,開辦培訓學校,教授修辭術。考拉克斯們的修辭理論基點是找到說服的可能性(argument from probability),或者說從一可能性出發找到說服的方式。修辭是建立在或然性基礎上的,與邏輯建立在必然性基礎上不同。他們編著一些修辭手冊,從修辭實踐中抽象出一些帶規律性的有效說服手段或技巧,認為只要掌握了這些技巧或規則,說服力會大大提高。
與敘拉古考拉克斯們不同的另一些人即后來所謂的智者們(sophist),如普羅塔格拉(Protagoras)、高爾吉亞(Gorgias)、希庇亞斯(Hippias)、普洛狄柯(Prodicus)、特拉席馬庫(Thrasymachus)、克利提亞士(Critias)、安提豐(Antiphon)等人,認為口才的改進最有效的不是對規則的掌握,而是模仿,模仿范例、范文;他們遵循求信不求真的理念,認為說服是終極目的,只要在聽眾中造成自己的言說是真言讜論的印象和看法就算成功,至于言論是否基于事實和邏輯即是不是真,他們不在乎。
無論是智者的模仿修辭,還是敘拉古派的技巧修辭都具有蠱惑性,被柏拉圖稱為詭辯術(sophistry)。柏拉圖要求修辭“求真向善”。他認為修辭不應該簡單地以說服為目的,不能通過操縱文字蠱惑聽眾,而應該遵守道德,符合事實和邏輯。這與柏拉圖理念觀是一致的。柏拉圖認為現象的背后有本質的東西存在,萬物都源于唯一的“真”——“理式”()。這種求真向善的修辭與技巧派不謀而合,都認為修辭有一定規律可循,不過技巧派的規則是經驗的歸納,而柏拉圖是先驗理式的分享。“技巧派”關注的是“技巧”“規則”,“智者派”關注聽眾接受心理,“求真向善派”關注的核心是“信息”,即所言是否真,是否善。
從目的來說,三種修辭注重的是言語的及物效果,都不注重言語本身。所以亞里士多德《修辭學》除了第一卷對修辭的分類、說服方式進行考察外,第二卷專門研究聽眾心理、性格等。但為了更好地達到目的,修辭還是需要研究言語,研究言語本身如何表達,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冀以達到預期的說服效果。這就是亞里士多德《修辭學》的內在邏輯。
因為亞里士多德《修辭學》第三卷專門討論言語問題,一些學者就誤認為《論表達》是《修辭學》的殘篇。《修辭學》第三卷對言語的考察,還是著眼于言語說服效果的,而不是言語本身的言說規律和審美性,例如言語可以一字褒貶,將偉大的東西描述成渺小的,將卑微的呈現為崇高的等。這都只涉及說服,而不涉及言說是否美。雖然柏拉圖的修辭講究求真向善,但柏拉圖只是強調在說服的過程中,不能不擇手段,不能說謊,不能違背城邦的倫理,目標還是說服。
這種以說服為目的的修辭到了狄摩西尼(Demosthenes)時代就終結了。當狄摩西尼篇篇錦繡、字字珠璣的修辭,使他只是成為面對廣大公民發聲的言論家而不是以公民大會為舞臺的政治家,標志著修辭退出了說服的舞臺。狄摩西尼時代雖然雅典又恢復了民主制,但此時的雅典民主制已經不再是伯里克利(Pericles)時代的集思廣益,對公共事務的參與和治理,而是經過眾愚政治的喧嘩與躁動,煽動者的投機取利后的一群惘然者錯愕的集體呈現。所以即使有幾個如狄摩西尼一樣具有洞徹現實的慧眼和遠見的清醒者,再也無法說服別人了,因為壓根就沒有人聽了。
修辭在羅馬的遭遇也一樣,愷撒(Gaius Julius Caesar)時期,羅馬的寡頭已經不再有耐心聽元老院的絮叨了。重大的決定都由寡頭與其親信們拍板,而元老院成了他們決定合法性的佐證。因此修辭已經不需要說服,只剩下漂亮的展示,這種展示只是對寡頭們的決定或行為的粉飾而已,因此修辭(rhetoric)成了雄辯(elocutione),成了演講(oratore)。如果說雄辯(elocutione)還有修辭說服的特性,那么演講(oratore)就基本上只有表演的性質了。“龐培第一個就限制了這種自由,約束了雄辯術的發展。”(Cicero.Orator.14.44.)。這是修辭變化的外因。
從內因來說,修辭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說服,言語是從屬于說服的。這實質上是將言語分成語言和思想兩個部分——思想和形式、內部和外部的二元對立。言語只是裝飾,只是幫助說服的。所以在柏拉圖看來作為思想外衣的言說就可能假,正如美容只能裝飾,不能像體育強身健體一樣。
修辭成了裝飾,就成了非必需的了,思想或者本體才是修辭的魂。而當思想或者本體不再重要、不被關注或接受的時候,修辭就只剩下語言的外衣了。此后的修辭就只關注言語本身了。修辭經歷了從說服(rhetoric)到雄辯(elocutione)到演講(oratore)的蛻變。羅馬的oratore與希臘的rhetoric最大的不同就是,oratore注重的是言說本身,注重言說的語言,言說的審美。
這個蛻變的開端就是德米特里的《論表達》,所以劉亞猛先生說德米特里是希臘范式的終結者[2]75。實際上,德米特里不僅是希臘范式的終結者,也是羅馬范式的開創者。因為領羅馬風氣之先的西塞羅深受希臘化的影響,甚至有些學者認為他跟隨德米特里學習過。雖然一些學者認為不是同一個德米特里,但“的確他是(羅馬)第一位在風格上下功夫,第一位注意選詞并注意詞匯排列藝術的人”[3]65。而在他之前,德米特里《論表達》已經不再關注言說的及物效果,強調“不在于說什么而在于怎么說”(Demetrius.On Style.75),考察了言說的審美效果,八種不同風格及其構成,詞語的選擇和組合等。所以從這意義上德米特里也是羅馬范式的開創者。
這也能從《論表達》用表達ηρομηνεια,而不是像亞里士多德用ρητορικη(rhetoric)作為標題可以看出。名詞的動詞是(解釋,解說;表達,描述;通譯,翻譯),從事解釋工作的人稱為(,解說人,通譯,譯員,媒人,中間人)。柏拉圖認為神是不可知的也是不可見的,但神可以通過其所創造的“生靈”(ζωη)顯現,這些生靈是神用五種“始基”創造的,首先神用火創造的恒星,恒星是神的顯現,然后是以太—氣—水—土,以這五種“始基”創造的生靈“解釋()一切事物,既相互之間做解釋,又對最高的神做解釋”。(Plat.Epin.985b.)
在柏拉圖看來解釋者是中間者、聯系者,聯系著神和人、神和大地,是不可見不可知的神的創造物,神通過他們顯現,是神跡,神的顯現。這正如“聲音(φωνη)是心靈(ψυχη)的象征(),文字()是口語(φωνη)的象征”“語言是內心經驗()的符號(σημειον)”。(Arist.Interpret.1.4.)所以要了解心靈或內心經驗,只有通過語言(聲音或文字),其實就是對心靈的一種模仿或解釋。也就是說神以人所能理解的“生靈”,心靈以人所能把握的語言與可理解性向人顯現。這樣所謂的“解釋”()就是通過“跡象”或符號或語言去尋求其后的“神意”“內心經驗”等。正如赫爾墨斯(Hermes)將諸神的意旨傳給人類,這種傳達是通過人們能夠把握的語言和可理解性與神相聯結的,而赫爾墨斯所傳達的本身也是對神意的一種理解,因此他傳達給人類的是一種意義復合物。而人類要理解神意就是要通過赫爾墨斯的“意義復合物”來揣摩。從這意義上說除了神之外(因為神是不可見不可知的)任何表達都是“解釋”或“詮釋”。柏拉圖說詩人是神意的解說人,就包含這樣雙重意義,詩人既是對神意的解釋,這種解釋是神意和詩人自己的理解的復合物,因此它又是詩人“內心經驗”的表達。后來在解經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詮釋學(hermeneutics)實質上也是從這意義上發展起來的,詮釋學(hermeneutics),正是動詞的名詞,所以詮釋學也溯源到亞里士多德《解釋篇》和德米特里《論表達》。
修辭,從研究語言的效用到研究語言自身的質量,這是修辭學第一個轉折點。從Rhetoric到oratore修辭從一個融合社會、文化、心理、邏輯、倫理等多門綜合性學問變成一門專門研究語言質量的屬于表達審美的學問。“修辭學接受了新的對象——詩、純語言。”[3]72這樣修辭學和詩學的研究對象重合了,修辭學與詩學走向合流。德米特里《論表達》就是修辭學的這個轉折點。
德米特里《論表達》標志著修辭學的轉向,不再關注語句的及物性說服效果,而以句為單位考察表達的審美效果或審美感覺,這其實已是美學的了。它從形式和形式的美感兩方面進行考察,以“句”為單位建立了形式系統和美感(心理學)系統,這兩者構成他的風格學系統。
心理學系統考察形式與心理感覺(美感)之間的關系。德米特里認為不同特征的“裝置”對靈魂的作用不同,激發的情感不同,給人的感覺()不同,或雄偉或優美或平易或強勁,即風格不同。“裝置”的創建不僅要適“度”,而且引起的心理感覺也要適“度”,不然就引起心理的不適,給人以呆板、矯揉、枯燥、質直等感覺,這些是風格的贗品。“度”是德米特里風格正品與贗品的界限,也是德米特里對作家作品批評的標準,是其“雅典中心主義”的理據。
不僅表達具有風格,表達的元素如結構、思想、用語等也具有不同的風格,如女神的花園是優美的,神是雄偉的,標準語是平易的,而噪音或元音連續是強勁的。德米特里抽象出四種基本風格,但不認為只有四種風格,他認為風格像一條直線在雄偉和平易兩個方向上無限延伸。現代風格學、文體學認為《論表達》是系統論述風格學、文體學的開端[5]。
《論表達》討論了言語形式(裝置)的建構,評論作家和詩人的風格,因而也被認為是從屬于整個希臘教育系統的一本教科書,指導高年級學生寫作,評價當時健在的作者,指導未來作家,為作者提供寫作模式。[6]加上其對表達審美的考察,近現代研究者更多將其歸為詩學即古代文藝理論著作,并不將其作為純粹風格學或文體學著作。[7]近些年來,古典學界更傾向于將其作為一本研究古希臘文學理論的著作,常與亞里士多德《詩學》、郎吉弩斯《論崇高》、賀拉斯《詩藝》相提并論,其在西方其影響甚至超過后兩者。[6]
德米特里《論表達》不僅構建了一套形式主義和審美感覺系統,為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奠下了第一塊基石,開創了文體學、風格學的先河,還把一系列用來文學批評的普通用語(詩學或者修辭學的)提升為一個概念或范疇,并系統化。如優美(γλαφυρò)本義是“光滑、流暢”,隱喻為“優雅、雅致、優美”,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詞語,德米特里第一次將其提升并固定為一個專門風格概念,并為后人所沿用。
他為雄偉、優美、平易、強勁等確立一個上位概念——“風格”(ρ)。同樣此前也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名詞,亞里士多德用的也是其本義“雕刻,鑄,印”和引申義“標記、特征”,還沒有成為一個專門的概念。特奧弗拉斯特雖然用這個詞來概括人的“性格”和詞語“特征”,但還不是一個風格學的概念。德米特里不僅使其成為一個美學的專門概念,而且具有了體系。的上位概念是(表達),下位概念是(雄偉),(優美),(平易),(強勁)及四種贗品,下下位概念是生成這八種風格的“裝置”()等。這樣,這些概念就體系化了。它的貢獻不僅在風格學上、文學批評、文學寫作或者修辭上,而是建立了一套言說和批評話語體系。
《論表達》還是學術史上第一次以句為始基來考察表達的。在德米特里之前,用語問題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詩人們首先推動了用語的藝術。……他們卻靠在用語方面的功夫贏得了好名聲”。(Arist.Rhe.1404a15—40.)不僅詩人對用語的問題已經探討得很充分,其他,包括修辭學家和哲學家們也熱衷于對詞語的研究,普羅塔格拉和特奧弗拉斯特都寫過《論措辭》。(Plato.Phae.267c.)智者們對詞的多義性非常癡迷,“因為他們靠這些變花樣”。(Arist.Rhe.1405a1—9.)此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都在著作中對用語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考察。在音律研究方面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寫過文學和音樂方面的專著如《論聲音的和諧與不和諧》《論節奏和韻律》等。(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9.7.48.)可以說,此前的語言學的研究都基本上是對語音與詞的考察,涉及句子的很少。伊索克拉底(Isocrates)雖然發現了圓周句的潛能,但是他沒有進行研究,只是主張要用圓周句而已。
最早論述句的是普羅塔格拉,他認為話語(λóγο)有基本的句式,第一個把話語分為:祈使式、疑問式、答復式、命令式或陳述式、疑問式、答復式、命令式、朗誦式、祈使式和呼叫式等基本句式。(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9.8.52,53—54.)普羅塔格拉的話語劃分方式被阿爾基達馬所繼承,他將語句分為四種,即肯定式、否定式、疑問式和申述式等基本句式。(Aristotle.Rhet.III.3.)
亞里士多德認為和話語有關的問題屬于修辭學,以言語的表達形式為研究對象,“例如區分命令式和祈使式、簡單句和復合句、疑問句和復合句等,這種學問屬于一門專門的技藝叫演說(),一個詩人不管他懂不懂這種技藝,也不致引起對他的詩進行嚴肅的指責。荷馬說‘女神,歌唱這憤怒吧’,普羅塔格拉指出,這句應為祈使式,荷馬卻錯寫成命令式了”(Arist.Poet.19.1456b10—12.),可見他對句的認識還是基于普羅塔格拉的。在《解釋篇》中雖然也說“句子(λóγο)是一連串有意義的聲音,它的每個部分都有其獨立的意思,但只是作為表達,而不是作為命題”(Arist.Interpret.4.16b27.),也就是說亞里士多德在這里只考察了句的一類即作為命題的句,也只是從邏輯的真假上來考察,而沒有考察其作為表達的屬性,他認為那是“屬于詩學或修辭學的范圍”。(Arist.Interpret.4.17a6.)
亞里士多德雖然在《詩學》和《修辭學》中對表達做了一些探討,但重點是用語和一些辭格的運用;也考察了句子但并沒有從學科體系的角度進行考察,相反是從詞語的角度進行考察的。也就是說在當時傳統看來,表達主要是語音和用語,而不涉及句。可見德米特里對句子的研究既是科學發展的必然,也是他的一個重要的貢獻,他在句子的基礎上構建了表達學,而且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深受哈利卡納蘇的狄奧尼修斯(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等希臘學者和昆體良(Marcus Fabius Quintilianus)等羅馬學者學習、借鑒和引以為據[8]。
其語言學理論是古典學研究和現代“語言學轉向”的基礎[9]。它所開創和發展的諸如書信、辭格、藝術形式、表達類型、笑、文學寫作和批判等理論也隨著研究深入,被學界定為這些學科的淵源。對“文藝復興”[10]、布瓦洛等法國古典主義學者影響很大,深受英國詩人喜愛[11]Introduction,彌爾頓(John Milton)在劍橋基督學院研究過《論表達》,深受該著的影響[12]。
20世紀70年代新興的“認知詩學”(cognetive poetics)也對《論表達》高山仰止。它對認知詩學致力于解決的“印象批評只談文學語篇的效果卻無法建立結構和效果之間的聯系,結構主義批評家擅長描述文學語篇的結構卻不能解釋文學效果”[13]問題提供了典藏秘籍。
《論表達》作為一部專門論述表達的著作,沒有艱深晦澀的哲學思想,也沒有復雜纏繞治絲益棼的事件,它涉及的問題相對單純,這本身就具有易讀性。另外希臘化時期希臘普通語(koine)已經形成,它作為希臘化著作使用標準語,明晰準確,語句規整有序,這為后世的解讀確實帶來了許多便宜,成為后世古典學研究的法門。從學術史而言,《論表達》作為希臘化承前啟后的重要典籍,它在理論上的巨大貢獻,是古典學術的一部分,是古典學繞不開的一環。且從其內容來說,專論表達,為人們了解希臘的語法、語言、寫作提供了必要的知識準備,為解讀此前及其鄰近時代的著作,提供了一把必不可少的鑰匙。
德米特里《論表達》這把研究古典學的鑰匙,在20世紀20年代就傳入中國并引起關注,20世紀40年代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和后來的《管錐編》中曾7次引用,并多次指出“希臘人早拈此意”[14]379,585,1261,1404,1543,2119,309,325。《論表達》關于風格的觀點是李廣田先生《文學的基本特質》重要的理論來源[15]。劉亞猛先生在《西方修辭學史》中認為其是希臘化承上啟下時期一部關鍵的承上著作[2]75。近年,漸為文藝理論、語言學、修辭學、文體學、風格學、法學等研究者提及和征引,如童慶炳、申丹、劉亞猛、李詠吟、顧曰國、林志雄、張凱、孔晶等。從引用情況看,國內學界對德米特里著作英譯本較熟悉,但至今沒有對其著作進行研究,不能不說是一項重大缺失和遺憾。
中國從“改良群治”“營構思想”“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開始引進西方古典文學。近年來,中國西方古典學興起,從引介到有規模、有計劃地對西方古典理論著作進行研究。
但目前大都還局限于歷史、哲學和詩歌中幾個為人熟知的作者和眾所周知的作品,如荷馬史詩,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阿里斯托芬和三大悲劇家的經典作品,對其他眾多經典著作都還缺乏研究。
在國際學術中我們要有話語權,就必須對國際學術的淵源有所了解和研究,因此對德米特里《論表達》這部學術上眾多學科發源地的研究,就成為一項迫在眉睫亟須解決的工程。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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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Mitchell M M.Le style,c’est l’homme.Aesthetics and Apologetics in the Stylistic Analysis of the New Testament[J].Novum Testamentum.2009,51(4):369—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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