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異議大法官何許人也

俞飛

今年7月份，美國前大法官史蒂文斯去世，享年99歲。美國最高法院在聲明中說，“他對法律的忠誠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更好的國家。”任職大法官長達35年的他，初以保守派登場，最終成為自由派法官的“雄獅”，動見觀瞻。

大法官一生經歷多姿多彩——兒時家族冤案刻骨銘心，二戰破譯日軍電報幫助擊落山本五十六座駕，西北大學法學院第一名畢業，最高法院任上多份判決意見影響深遠不凡。今日美國政治粗鄙化當道，這位美利堅老派紳士駕鶴西去，令人唏噓不已。

父親坐冤獄后報考法學院

史蒂文斯大法官何許人也？說起對他的印象，美國民眾總是脫口而出：“就是那位打著真絲蝴蝶領結的滿臉微笑的老爺爺。”沒錯，他穿著打扮向來講究。

1920年4月20日，小史蒂文斯生于芝加哥海德公園富人家庭，家中四兄弟排行最小。斯時美國正處于“咆哮的二十年代”，工業化浪潮撲面而來，民眾消費空前提升，生活方式天翻地覆，美國經歷了整整8年前所未有的繁榮，芝加哥經濟發展尤為迅速。

祖父開辦了一家人壽保險公司，擁有眾多房地產。律師父親投身商界，創立了豪華的史蒂文斯酒店（現為芝加哥希爾頓酒店），兒子眼中“世界上最大、最好的酒店”——耗資3000萬美元，包括3000間客房、一家電影院和一家冰淇淋工廠。無憂無慮的四兄弟在酒店大樓梯旁擺造型，為小天使青銅雕塑做模特。

“我有一個非常快樂的童年。”7歲那年酒店開幕宴會上，傳奇女飛行員阿米莉亞問他：“你是不是在學校待到很晚才回來？”首次飛越大西洋的林白來到酒店，送給小史蒂文斯一只鴿子。

花無百日紅，1929年經濟大蕭條。家族陷入商業困境，酒店破產被迫易主，爸爸、爺爺和叔叔都被檢察官指控挪用保險公司公款，為酒店支出債券利息，官司纏身。

叔叔自殺，1934年父親一審被判挪用130萬美元鋃鐺入獄。“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完全是一個不公正的判決。”史蒂文斯激動地說。同年晚些時候，伊利諾伊州最高法院推翻了這一判決。法官批評了檢察官，強調：“沒有絲毫證據表明被告人有任何隱瞞或欺詐企圖。”

記者追問史蒂文斯，看到父親被不公平地定罪是否影響了他。“我敢肯定，你不能忘記。這段經歷給我上了非常重要的一課，刑事司法系統有時會失控。在那起案件中，它嚴重失誤。”受此影響，三兄弟選擇了律師職業。

小史蒂文斯在芝加哥大學攻讀英語專業，1941年以優異成績畢業，獲得美國大學優等生榮譽學會學員資格。

12月6日，也就是珍珠港襲擊前一天，他應征入伍。“我常開玩笑，我加入海軍才引發日本轟炸美國。”他打趣道。1943年4月，一封密電來到案頭，23歲的海軍上尉史蒂文斯譯出密電內容：“老鷹一只，麻雀兩只。”根據這一情報，美軍在所羅門群島上空將山本五十六座機擊落，史蒂文斯喜獲銅星勛章。

2019 年 7 月 16日晚， 已退休的美國前任大法官約翰·保羅·史蒂文斯過世， 享年 99 歲， 史蒂文斯一直以來是自由派倡導者，曾支持女性墮胎權利。（圖片來源 ：CFP）

1945年，史蒂文斯進入西北大學法學院（退伍軍人權利法案為他提供學費）。才華橫溢的他，取得法學院歷史上最高成績，擔任《法律評論》主編，1947年獲得法學博士學位。

從大法官助理到大法官

那一年，最高法院大法官拉特利奇希望西北大學法學院推薦一名學生出任助理。法學院教授討論，兩位人選旗鼓相當，于是他們拋了一個硬幣，獲勝者正是史蒂文斯。“別小看拋硬幣，那改變了我的一生。”他幽默地說。

傳奇法律生涯開啟，芝加哥男孩來到最高法院殿堂。這段經歷塑造了他對“9·11”之后的恐怖主義案件中司法審查強度的看法。“二戰剛結束，冷戰剛開始，他就在那里。他一直在辯論如何平衡公民自由和國家安全。這讓他有機會成為日后球場上的領袖。”法學教授黛安說。

1948年司法部長發布命令，將疑似納粹分子的德國公民驅逐出美國，案子打到最高法院。拉特利奇反對聯邦法院不能簽發人身保護令的觀點，不贊成德國人被關押在紐約埃利斯島上，因而不屬于聯邦地區法院管轄范圍。2004年史蒂文斯在拉蘇爾案中提出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多數派意見，允許被關押在古巴關塔那摩灣的外國公民在美國法院對他們的拘留提出異議。

恩師拉特利奇的畫像一直掛在史蒂文斯的辦公室里。“我從拉特利奇和其他助理的經驗中學到了很多。我學到了很多關于法院如何運作的知識，”他回憶道，“這可能是一個人有幸得到的最好的工作之一。”

兩年后他謝絕了耶魯大學法學院的教職邀請，回到芝加哥，加入一家雇用猶太人的律師事務所。“他是新教徒，但他想加入一家有猶太律師的律所，體驗一種公正的氛圍。”傳記《史蒂文斯：獨立生活》的作者希利克曼說。

20世紀60年代末，伊利諾伊州最高法院兩名法官非法持有一家公司股票，史蒂文斯被任命為調查小組的法律顧問，在他的堅持下，兩名法官被迫辭職。公正不阿的他，聲譽鵲起。1970年，他被任命為美國上訴法院第七巡回區法官。

水門丑聞爆發，尼克松下臺，福特上臺。美國政壇動蕩，對政治家和大法官的道德品質越發重視。1975年福特總統提名他，出任大法官。在他獲得提名三周后，經過五分鐘的現場討論，參議院表決，98票贊成，零票反對。“他不是一個政治動物，”希利克曼說，“與其他許多大法官不同，他不是通過長期的政治關系來到最高法院的。”

“我的最大政績，就是30年前將史蒂文斯送入最高法院。我贊同他對憲法中禁立國教條款和自由信奉條款的世俗性、對刑事案件中的程序保障以及對憲法賦予國會廣泛監督權力的看法。”2005年在福特漢姆大學法學院研討會上，福特表示：“他一直很好地為國家服務，在任何時候都以尊嚴、智慧和無黨派政治顧慮的方式履行他的司法職責。史蒂文斯法官讓我和國民為我任命他擔任最高法院法官的決定感到自豪。我祝愿他長壽，身體健康，并在大法官的位子上多坐幾年。”

“這真是太棒了，”斯蒂文斯像個自豪的小學生一樣咧著嘴笑，他告訴記者，“我很高興，我相信你能理解。”

55歲的史蒂文斯重返最高法院，這一次不是大法官助理，而是貨真價實的大法官。他會如何塑造美國司法，影響美國政治？世人都在看。

史蒂文斯牢牢記住了家族冤獄這一教訓。在刑事司法領域，他對被告人的憲法權利極為關注，對檢方和警察濫用權力高度警惕。學者研究顯示，從1995年到2001年，九位大法官中，史蒂文斯投票反對政府的比例高達69.7%，緊隨其后的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占60%，蘇特大法官占57.6%，布雷耶大法官為54.9%。保守派的大法官史蒂文斯，監督公權力無私無畏，不偏不黨，令外界耳目一新。

1997年克林頓總統試圖避免葆拉·瓊斯在一起針對他的性騷擾訴訟中作證。史蒂文斯堅決要求克林頓必須像其他公民一樣接受司法傳喚。“他對濫用職權的政客一向很嚴厲，”《芝加哥論壇報》記者巴恩哈特說。“這來自他長期擔任芝加哥反壟斷律師和聯邦上訴法院法官的經歷。”

在死刑案件中，史蒂文斯比其他大法官更頻繁地投票反對政府，支持個人。他是最高法院最直言不諱的辯護者，主張司法審查行政權力的必要性。

二戰經歷讓他對星條旗情有獨鐘。1989年，他反對保護焚燒美國國旗作為抗議形式的權利的決定。“自由與平等的思想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激勵領導人帕特里克·亨利、蘇珊·安東尼和亞伯拉罕·林肯，菲律賓巡防隊員在巴丹半島作戰，士兵在奧馬哈海灘搶灘登陸，”他寫道，“如果這些理念值得為之奮斗——我們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那么，這面獨特的象征著他們權力的旗幟本身就不值得保護，這是不可能的。”

“有趣的是，判決唯一的結果是，沒有人再燒國旗了。”多年以后史蒂文斯表示，“焚燒國旗在當時是一種重要的象征性抗議形式。但現在沒人這么做了。只要是合法的，就沒什么大不了的。”

最高法院越保守，他越自由

1994年布萊克門大法官退休，史蒂文斯成為僅次于首席大法官的資深大法官。當首席大法官占多數而史蒂文斯占少數時，后者決定由誰來撰寫主要異議;當角色互換時，史蒂文斯會給出多數意見。史蒂文斯巧妙地運用了這種權力，不遺余力地討好肯尼迪大法官，以最大限度地增加贏得五票的機會。史蒂文斯不惜把多數意見書交給肯尼迪撰寫，以確保他的關鍵一票。

史蒂文斯安排肯尼迪在2003年勞倫斯訴德克薩斯州案中寫下多數意見，從而有效地贏得了肯尼迪的支持。判決一舉推翻了雞奸法，好評如潮。“結果還好，我不知道我有資格獲得這份榮譽，還是肯尼迪有資格獲得這份榮譽，因為他寫了一份杰出的意見。”史蒂文斯語氣一如既往地輕描淡寫。

保守派大法官史蒂文斯成了不可思議的自由派偶像。“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笑著搖著頭表示，“我相當保守，直到今天才顯得自由，因為身邊的同事越來越保守。自1971年尼克松提名鮑威爾以來，每一位被任命為最高法院法官的人都比他或他的前任更保守。除了金斯伯格法官。這肯定會對法院產生影響。”

低調的個人風格和一貫的禮貌使他成為舊時代的遺留物，他對法律的立場日漸開明進步。他投票支持同性婚姻和墮胎權利，改變了早期反對種族救濟的觀點，轉而支持平權行動和多元化努力。當羅伯茨法庭的多數派撤銷政治競選資金規定時，他強烈反對。

作為最高法院任職時間第三長的法官，他修正了自己對美國許多最緊迫問題的看法。最初他支持第二修正案，支持死刑，反對平權行動。到最后，他對這三件事都徹底改變了態度。他最具影響力的多數意見使同性戀行為合法化，為同性婚姻鋪平了道路（勞倫斯訴德克薩斯州案），支持政教分離（華萊士訴賈夫瑞案），確認關塔那摩灣囚犯的合法權利（拉蘇爾訴布什案）。他甚至在“計劃生育訴凱西案”中承認女性的墮胎權。由于共和黨急劇右轉，最高法院變得越保守，史蒂文斯就變得越自由。

法律學者認為史蒂文斯的歷史感是他受到自由主義者熱烈歡迎的一個原因。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羅伯特·波斯特說：“他成為最高法院左派的領袖，因為他能夠說，‘我記得，我忠于過去發生的一切，但我忠于整個美國歷史。”史蒂文斯不同意博克對憲法原創意圖的獨特強調：“原初意圖主義是完全明智的。我總是試圖弄清楚最初的意圖是什么，但在我看來，說那是《圣經》，沒有其他東西重要，似乎是完全錯誤的。”

2008年斯卡利亞法官在一份5比4的判決中寫道，根據憲法第二修正案，個人擁有攜帶武器的權利。持不同意見的史蒂文斯拍案而起：“最高法院讓我們相信，200多年前，立憲者們做出了一個選擇，限制了民選官員可以使用的工具，以規范民用武器的使用。在法院的意見中找不到令人信服的證據，我不可能斷定制憲者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他懷疑首席大法官羅伯茨的觀點。“我不相信壓制異見。如果你不同意，你應該這樣說……我覺得我有義務把我的觀點公之于眾。”

“史蒂文斯大法官是一位多產的大法官，持有不同的觀點。他的716個反對意見是最高法院歷史上所有法官中最多的，他的384個單獨的同意意見也是最多的。他堅信，每一位法官的職責是說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和和氣氣地相處。由于這個原因，他也被稱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但他不是一個打破傳統的人。使他成為特立獨行者正是他的溫和。”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格林盛贊恩師。

斯卡利亞大法官曾在一項意見中對他的推理進行了尖銳的侮辱，這激怒了格林和助理。當他們把這件事告訴史蒂文斯，希望他能以同樣的方式回應斯卡利亞時，他只是笑了又笑。“尼諾說得不錯，是不是？”

因其獨特的工作習慣，他被譽為特立獨行的獨行客。他是唯一一個為自己的觀點撰寫初稿的大法官——其他大法官一般由數位助理撰寫初稿。“有時候草稿很短，但至少我寫得足夠多，讓我有機會把它想清楚。”他說，“寫初稿非常重要，因為在你試圖把一個案例寫出來之前，你往往無法理解它。”

老派紳士史蒂文斯家對人和藹親切，前助理回憶：當另一位男性大法官吩咐女助理為在場所有男士端咖啡，史蒂文斯走進來，立刻體貼地來到那位年輕女士面前說：“謝謝你輪流端咖啡。我想現在該輪到我了。”

2010年，他在奧巴馬總統任內主動辭職。2012年，史蒂文斯獲得美國最高榮譽——總統自由勛章，“他用智慧和令人信服的邏輯力量做到了這一點”。

退休后的9年里，他為公眾撰寫評論和多部書籍，其中一本呼吁修改憲法。他還周游全國發表演說，他向CNN解釋：“有時候這個國家可能會重新思考問題，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你的觀點應該成為有關這些問題的持續辯論的一部分。”

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憲法教授喬納森說：“他確實是一個偉大的人成為一個偉大的法官的例子。他不是一個想要成為名人或承擔法律先知角色的法官。他是典型的法官——他堅持任何法官的職責都是公正和清楚地裁決案件的傳統觀點。他的觀點具有明顯的中西部特征：堅強、誠實和直率。”

前助理特利指出：“ 我相信歷史將會把史蒂文斯法官視為真正偉大的法官之一。他從未像道格拉斯那樣浮華，也從未像馬歇爾那樣具有標志性。然而，在他的判決中，他從最基本的層面塑造了法律。在很多方面，這些觀點很像他自己——低調而有力。他可以誠實地說，盡管他永遠不會說，他離開這個國家的法律比他發現它們時要好得多。”

低調自謙的史蒂文斯說：“? 我只是希望人們認為我做對的次數比我做錯的次數多。”? ?難怪《紐約時報》發表評論：“ 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像史蒂文斯大法官這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