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蕙 光明日報社原領銜編輯。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南開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出版《韓小蕙散文代表作》等三十部作品集。主編出版歷年《中國散文精選》等六十四部散文合集。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三八優秀個人、新聞界最高榮譽韜奮新聞獎等。曾獲首屆中國女性文學獎,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首屆郭沫若、冰心散文獎,以及老舍散文獎、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等。有作品被譯往美、韓、匈牙利等。2003年應邀進入美國國會圖書館,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位在該館演講的作家和編輯,并榮獲美國國會參議員“推動中美文化交流獎”暨舊金山市政府獎。
前面說過,在1966年以前,協和大院有兩大撥住戶,一是16棟小洋樓里面的專家教授,第二部分即新中國成立后搬進來的干部們。這些由接管協和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轉業下來的干部,從軍級到排級,一律入住軍隊自己蓋的四層公寓樓(俗稱“新樓”)和三排平房,一直到“文革”前,對教授小樓秋毫無犯。
大院干部中,官最大者是前衛生部長錢信忠,一大家子人住在5號樓一層,房間其實也不多,直到1966年才搬走。(詳見本書第十二章《三十朵金花(上)》)
在協和大院,除了錢信忠部長,最大的官就是張之強了,人皆稱“張政委”。他雖然出身北方農家,卻是當時解放軍內比較稀少的知識分子干部,而且北平師范大學肄業,算是大知識分子。他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在陜甘寧邊區、豫西軍分區、晉冀魯豫軍區等地戰斗過,1948年擔任豫陜鄂軍政大學教育長,1949年任二野軍政大學第一縱隊政委。新中國成立后,他就受命來主政軍管協和的這支部隊,1951年任中國協和醫學院軍代表、政委,1958年起擔任中國醫學科學院黨委第一書記。1965年上調到國家衛生部任政治部主任,十年后升任副部長。2005年在90歲上去世,高壽,壽終正寢。
這么大的官兒,人可挺好,有水平,沒什么架子。我還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去他家,大人們談話,我就和張政委的女兒在地毯上滾來滾去,張伯伯也沒干預,還笑呵呵地看著我們瘋。他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姐姐張NN是1968屆老高一的,小姐姐張XN是1967屆老初二的,男孩張XG大我一歲,身體不太好,有點弱。三個孩子雖然都是高干子女,但一點都沒有狂傲跋扈之氣,女孩不嬌,男孩不淘,就跟普通干部的孩子一樣樸實、純粹,全靠自己的努力學習爭上進。可惜后來張政委上調到衛生部,他們家也搬走了,從此再無聯系,不知他們仨各自的人生走上了什么道路,發展得好不好?
要說當時老協和的工作也是真艱難:醫院里凈是國內外聞名的大醫名醫,張口、閉口皆英語,查房、病歷全英文;而且協和的資產全部是美國洛克菲勒家族的,培養、教育、訓練全部是美式的,這種文化精神已融化在血液中,很難切割。要用一支文化水平不高、剛放下槍桿子不久的部隊去管理和改造這些醫務人員,你說怎么辦?
我不知道張政委率領著他的文化不高的部隊,是怎么一步一步爭取人心,做通這些大知識分子工作的?但我看到了兩份電文,是1950年12月17日由北京協和醫學院發出的,九百余名師生員工簽了名。一是致中國出席聯合國代表伍修權的,表示完全擁護他在安理會上的正義發言:“我們完全擁護你在聯合國安理會上的發言。你義正詞嚴地向全世界表達了全中國人民對于美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控訴,徹底揭露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陰謀……”二是痛斥奧斯汀的無恥讕言:“美帝國主義代言人、戰爭販子奧斯汀,于11月28日在安理會上發表荒謬言論,無恥地把美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文化侵略稱為對中國人民的‘友誼,并把協和醫學院作為例證之一。我們協和醫學院師生員工聞此同聲憤慨,堅決反對這個誣蔑。協和對中國人民能有所貢獻,完全是優秀的中國人民努力的結果,絕不是什么美帝國主義的‘恩賜。奧斯汀之流的無恥讕言是欺騙不了我們的!……”簽名者有11頁之多,住在協和大院里的大醫生有:李宗恩、聶毓禪、李克鴻、林巧稚、胡正祥、謝少文、張鋆、鄧家棟、張安、李銘新、金蔭昌、裘祖源、梁植權、唐冀雪、胡懋華、勞遠琇、谷銑之、馮傳宜、吳德誠、費立民、吳蔚然、黃伍瓊、張乃錚……
彼時,距離新中國成立才14個月,距中國人民解放軍接管協和還不到一年時間——那時候,共產黨的干部真有威望啊,差不多是登高一呼,應者云集!
白希清教授書記更是協和大院的一位傳奇人物。我之所以稱他為“教授書記”,是因為在當時的年代,像他這種又紅又專的高級別革干,實屬鳳毛麟角——他是中國醫學科學院第一位專家型的黨委書記,哦,是真正的專家,地地道道英國留學而后海歸的著名病理學家,絕非貼牌的“業余”或“同等學歷”之類。
說來他還是滿族人,真正的正黃旗貴族后裔,1904年生于遼寧省沈陽市新民縣。不過這個“八旗子弟”,從小就顯示出與其他“旗二代”不同的貴氣,特別愛學習,各科成績都很優秀。1921年他從家鄉新民縣文會中學畢業后,考入奉天醫科專門學校,更加如饑似渴地求學,廣泛涉獵各科醫學知識,1930年以優異成績獲取醫學學士學位,并留校任病理學助教。1931年奉天醫專送他到北京協和醫學院病理學系進修,從此與“協和”結下了不解之緣。
兩年后,由于學習成績突出,協和又選派他赴英國,入格拉斯哥大學皇家醫學院及理茨病理學研究所進修病理學。出國后,在名師的指點下,他的接觸面寬了,眼界也大大拓展開了,更看到人類的無限以及醫學的廣闊無邊。又經過兩年的刻苦鉆研,做了大量的病理實驗,他終于獨立解剖出完整的人體腎單位,并就此項目的研究過程及結果寫成論文,發表在英國著名的《解剖學》雜志上。這一“完整腎”的解剖成功,在當時歐洲醫學界亦是一大突破,因此,這位遠遠來自東方、來自中國滿族的好學青年實習生,被權威的英國病理學會遴選為正式會員,這是非常大的成功,也是無尚高的榮譽。
1935年5月,白希清從英國載譽歸來。回國后直奔北平協和,擔任了協和醫學院病理學講師。1942年又回到家鄉沈陽,受聘擔任盛京醫科大學病理學教授。在這期間,他曾發表論文20余篇,對推動中國病理學的發展做出了一己的最大貢獻,受到中國醫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稱贊。
1945年終于來了,中國人民熬到了抗戰勝利,日本投降。這一年也是白希清一生中具有重要轉折意義的年份——經林楓和焦若愚介紹,他參加了革命隊伍,不久加入中國共產黨,并先后擔任沈陽市人民政府市長、中蘇友好協會會長等職。1946年初,受命任中共中央東北局創辦的東北公學校長,后又擔任東北大學副校長。在解放戰爭的硝煙炮火中,白副校長一直號召全校300多名師生“堅決跟著共產黨走”!為使學生們盡快成長為東北解放區的骨干力量,還組織他們接觸實際,下鄉參加土地改革和遣送日僑等革命活動。
1947年白希清又奉命調往東北行政委員會,任衛生委員會副主任,翌年任東北人民政府衛生部副部長,在這兩個可以說是他的專業本行里,白副部長充分發揮了自己在病理學和管理學方面的組織才能,曾組織防疫隊伍深入疫區,為消滅東北的鼠疫作出了貢獻。朝鮮戰爭期間,他對美帝國主義發動的細菌戰作了深入研究,1952年率領反細菌戰代表團參加了在維也納舉行的“世界和平大會”,揭露細菌戰的罪行,打擊了美帝的囂張氣焰。1953年率中華醫學會代表團出席“世界人民衛生與健康大會”,當選為常務理事。
1954年,白希清伯伯被調到北京,從此的工作崗位就再也沒離開首都,先任中央衛生研究院副院長,后任中國醫學科學院副院長、黨委副書記、黨委書記。他一家人就是此時住進協和大院的。
本來按照他的專家身份,當然是可以住進教授小樓的,但他自覺地搬進了干部住的新樓,住在北門二層的一個三居室里,家里有好幾個孩子,出出進進一大家子,人口不少。當時大院人都習慣叫他“白院長”而非“白書記”。1960年我們家搬進大院后,小小年紀的我,很快就認識他了:不算老,個子不高,皮膚很白,頭發是黑的不過不多,眉眼細細的,看人時帶著微微的笑意,總覺得他有點像梅蘭芳梅大師。身為醫科院領導,有著那么多專業的和革命的經歷,但他做人很低調,從沒見過他在大院里咋呼,連說話都很少,聲音也低,走路亦是靜靜的似乎連腳步聲都沒有,就是那么一個文質彬彬的人。新樓里的一個大孩子也留有這印象,后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記得白家愛吃大白菜,門廳里經常順著墻根兒整齊碼放著不少整棵白菜,還都用報紙細心包好、蓋好。生活精細認真程度,由此可見一斑。”現在我琢磨過來了,這細節之所以給他留下這么深的印象,是因為當時在整座干部樓中,再沒有第二家是如此行事的,一般各家也都買冬儲大白菜,但也就碼放在門口,上面蓋塊塑料布就算完事大吉。而白家的如此精細認真,實際上是不經意間體現出了醫學家特有的專業素養,那是白院長早年在病理實驗室培養出來的!
“文革”前,也許是我們年紀小,也許是當時沒現在這種重視教育的社會氛圍,記得各家各戶的大人們都不怎么管孩子,更絕少與孩子們交流。故此,我完全沒有從父親口中聽到過白希清伯伯的什么故事,不知他做過什么重要貢獻。只是在今天,讀過資料之后,才得知當年白院長調入醫科院以后,在衛生部與國家科委領導下,參加并組織醫學科學家及有關科學家,制定了我國“醫學科學12年遠景規劃”。在他的主持下,組建了一系列綜合和專科醫院、基礎和專業研究所,培養了大批醫學業務骨干和學術帶頭人,使醫科院的學術研究和科研工作,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果。
1971年,醫科院遵照周總理的指示,組織人力總結新中國成立后17年的科研成果。被審查過關的革命干部白希清,被批準參加了《醫科院主要研究成果報告》74項和《各省、市、自治區醫學成果匯編》92項的分析、研究對比和審定工作。
“文革”結束后,1979年,已75歲高齡的白希清伯伯擔任了中華醫學會會長和黨組書記,病理學會主任委員,腫瘤學會名譽主任委員等。在他的主持下,中華醫學會組織的學術會議逐漸增多,各種專科醫學雜志從十幾種增至幾十種,質量不斷提高。這期間他還率中國醫務工作者代表團赴法國、丹麥、挪威等國訪問,進行學術交流。他還主動組織隨行人員將《美國醫學會》雜志中的精華文章譯成中文,編印成冊帶回國內,供我國醫學界學習參考。
1987年,83歲的白希清教授親自組織我國病理學專家編寫《病理學》,為中國病理科學奠定了堅實的醫療理論基礎,該書成為中國醫學院校有關病理學理論知識的重要教科書,一直到今天還在用。
白希清伯伯一直活到93歲,直到生命的終點都一直在工作,工作,工作。最后是在1997年暮春離開的,那時,我們協和大院的槐花開得正盛,清風徐來,滿院子都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前中國醫學科學院黨委副書記
李鐘勛伯伯是醫科院黨委副書記,但大院人還是習慣按他在軍隊中的老職務稱“李政委”,在“文革”前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中等偏胖,脾氣超好,和藹可親,一副彌勒佛的福相。他果然就有6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特別是大女兒,是中央芭蕾舞團的舞蹈演員,不僅使大院人艷羨,也在我們那一大片街區里名聲大盛,超過李伯伯。(詳見本書第十三章《三十朵金花(下)》)
前中國醫學科學院醫學儀器醫療器械
研究所黨委書記兼修配廠廠長
我家搬到新樓302室后,就和趙林伯伯家成了同樓層的鄰居,他家是301室,他的第六個兒子胡XJ是我中學同班同學。那時,他和夫人許阿姨都還健在,趙林伯伯個子高高,清瘦,輕易不出門、不說話;許阿姨稍胖,家里的一應事情全是她出來打點。倆人都是老干部,真正跟日本鬼子打死仗、從血里火里拼過來的“三八式老革命”。我上小學時就聽說過,趙林伯伯年輕時極為驍勇能干,18歲就當了縣長,是八路軍《敵后武工隊》主角魏強那樣的英雄人物——當時我們的兒童讀物就是《敵后武工隊》《鐵道游擊隊》等等,男孩女孩都愛看。大院的大人孩子們說起趙林來,都是“嘖嘖”的,極為佩服和向往。
近年,我終于從趙家最大的女兒趙小芹姐姐那里,了解到一些情況,應該是最可靠的(有關這位小芹姐姐的傳奇,詳見本書第十四章《大孩子們》):
趙林姓胡,族譜上的名字為“胡繼全”,學名胡曉農,老家在山東省長清縣距離趙官鎮不遠的大胡莊。自小就是當地有名的神童,在鎮完全小學就讀時,因為家貧,要在學校挑水、劈柴、燒火供全校師生喝開水,還要掃院子、給上下課打鐘……可是回回考試第一名。高小畢業后就參加了革命,顯示出超強的工作能力,在泰西縣五區工作時,只用了不到8個月時間,就發展了一百多名共產黨員,因而在不滿21歲上就被提拔到縣委,擔任了中共泰西縣委組織部長。
小芹姐姐的爺爺胡傳營是大胡莊村長,清末還當過“大刀會”小頭目,具有強烈的愛國思想,曾擁護“扶清滅洋”。到了抗日戰爭一開始,胡爺爺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家里成了八路軍地下交通站,人稱“抗戰迷”,經常冒著生命危險給八路軍送信,有一次送了一封雞毛信挽救下兩個連的人命,立了大功,被記入《地方志》。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地方上的參議員,相當于地委級別干部。
胡曉農擔任泰西縣委組織部長期間,該縣是冀魯豫邊區發展壯大中共黨組織工作最出色的縣,因此在1940—1942年日寇大掃蕩期間,遭受到極為殘忍的 “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的重點掃蕩,別說普通黨員,很多領導干部都叛變投降了。在一次掃蕩中,胡曉農和很多群眾一起遭逮捕,不幸被一個叛徒指認出來,那叛徒曾接受過他對中共黨員進行培訓,因而說他一定是中共干部,但幸虧不知他是組織部部長,否則絕對就被鬼子刺刀挑了!6個月的嚴刑拷打逼供,胡曉農寧死也沒吐露出真相,他手上掌握的全縣組織系統的中共黨員名單,一個也沒泄露,中共泰西縣黨組織始終保護完好,為此,冀魯豫邊區的老戰友們都非常敬佩他。后來,黨組織派武工隊將他營救出來,轉移到昆吾縣工作,為了隱蔽改名趙林,“趙”顯然來自家鄉趙官鎮。
抗日戰爭結束后,趙林投身解放戰爭。小芹姐姐出生時,他正帶著獨立團與國民黨最后拼搏,許阿姨則在后方帶著婦女們做軍鞋、送軍糧,不斷配合前方的戰事。女兒生下來,雖然是他們存活下來的第一個孩子,也都是跟別的同志一樣,送去寄養在老百姓家,直到朝鮮戰爭打到三八線,開始“談談、打打”,待命部隊明確不再派往朝鮮前線以后,才將小芹姐姐接到平原軍區大院,算是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
從上面趙林的軍裝照可以看到,當時的趙林伯伯多帥啊!那時中國人民解放軍是官兵不分級別,穿一樣的軍裝,佩戴著同樣的棉布印制胸章,上面有部隊番號、姓名、年代。當時共產黨干部一律實行供給制,小芹姐姐清楚記得媽媽的一位戰友在《回憶錄》中寫過,1949年進城后,每個干部的孩子每月發給15斤小米,后來不斷改善,陸續增加了保姆費、喂奶費……
隨部隊接管協和醫院之后,趙家從總后大院搬進協和大院,從此就在新樓301室扎下根。按照上級命令,趙林帶人從美國人手里,接收了老協和醫院修配廠及全部儀器、器械,成立了“物資保證部”,他的職務名稱叫“協理員”。那時正是趙林年富力強的時候,這位老革命再用過去在農村和軍隊中的“作派”工作,當然就太“年輕氣盛”了,于是他就被“運動”了一下子,從此謹小慎微。后來“物資保證部”發展為中國醫學科學院儀器所,趙林出任該所黨委書記,一直到“文革”爆發。
“文革”一開始,烈火就燒到他頭上,說他是“叛徒”——那時代渾不講理,只要是被捕過的,都無一例外被打成“叛徒”。何況趙林還有“通天問題”:他在1940年抗戰最艱苦的年代,曾與孫兆寰是生死戰友,當時環境之殘酷是今人難以想象的,夜間在老百姓家打通腿睡一覺,白天在青紗帳里挖個夠大的坑,一躲十來天的時候都有過,多少戰友就犧牲在身邊!新中國成立后,擔任一機部部長的黃敬把孫兆寰調去當副手,黃敬1958年就病逝了,“文革”中造反派為了“比賽更革命”,黃敬不在了就狠整孫兆寰,孫的妻子許某出于恐懼,胡亂揭發自己丈夫,在內外雙重壓力下,孫兆寰心臟病發而猝然離世!趙林由此深受株連,從“文革”始“掛”到“文革”終,一直審查、審查、審查。好在趙林伯伯堅信毛澤東思想,堅信日后一定能平反昭雪,沒有去自殺,終于熬到了被“解放”,但從此他的話更少了。
臨去世前的晚年里,趙林伯伯依然保持著瘦削而挺直的身軀,更是足不出戶,不言不語,我都幾乎想不起來他說話是什么樣子的了?他拾起了少年時就喜愛的傳統詩詞,練習書法,寫一幅楷書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去參加衛生部書法展還獲得了第二獎。八十歲時還到法國女兒家去探親小住。許阿姨也是不招災不惹禍的,盡量不吭聲地度日,跟我們所有人見面都和藹可親地笑,然后便急急忙忙回自己的301室去了。可堪安慰的是,這一對老革命夫婦最后“走”得都還好,安安靜靜并干干凈凈地去了,沒受什么罪,是少數享受到人間“五福”之一“善終”的福人。
前中國醫學科學院基礎所黨委書記
郭少軍伯伯今年95歲了,目前在我們協和大院老壽星里排名第一。大院人每天都能看到他挺著筆直的腰板,邁著穩穩的步子,出大院門,走步。你知道,我們外交部街胡同對面就是協和醫院,胡同口已經被各色喧鬧雜亂的小飯館、各色看病擁擠的人群、各色拉人住宿的販子們,以及不時駛來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擠得滿滿當當,混亂不堪,連我走得都頭大,只想趕快逃離。所以,我每次看到郭伯伯往外走,都竭力勸他回去,就在大院里走走得了。可是他一邊笑著點頭,一邊緊著往外走,還不讓保姆跟著。他的思維敏捷著呢,腦子比年輕人轉得都快,真是神了!
誰都沒想到會是這樣。郭伯伯自己更是連想都從未敢想過——因為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他剛三十多歲時候,醫生就斷言他只有3--5年生命了,那是他從朝鮮戰場直接送回到北京協和醫院時,病歷上寫的是“重癥風濕性心臟病,二尖瓣及主動脈瓣膜嚴重狹窄,閉鎖不全”。當時新中國的心臟科尚屬空白,大夫對此束手無策,故將此病稱為“不治之癥”,連專家也以為他快不行了。
誰知,他竟然比在場的醫生護士們都活得長!
能安然度過九十余年,比所有其他健康人都棒,這跟郭伯伯的心態有關,或者干脆說是健康心態決定了他的健康。他看得開,一點兒也沒被死亡嚇倒和壓垮;但也從此小心翼翼地對付疾病,把它當作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伙伴,每天都不忘跟它打打太極,聊聊大天。聊什么呢?告訴它今天我在所里善待XX專家了,我為XX教授爭取到一筆經費了,我為XX研究員申報獎項了……他當黨委書記的醫科院基礎所,名腕兒云集:謝少文、何觀清、梁植權、李士諤、金蔭昌、薛社普、吳冠云,等等,等等,一百多人呢,這可都是中國醫學科研界的頂尖人物啊,新中國的發展得靠他們呢!
郭伯伯自己是河北農村里出來的“八路”,但他對所里的這些大專家教授乃至一般的知識分子,都很敬重很友善,所以他的口碑很好,大小知識分子們都不“怕”他,能把他當朋友(連我也不怕他,從我還是孩子時就不怕他,他對我們孩子們也慈眉善目,我對他一直是尊敬有加)。郭伯伯自己對文化也耿耿追求,讀書寫作,給報刊投稿,還出版過一本抗日戰爭故事書呢。1984年離休后,又練起了書法,也學了繪畫,后來都練得相當可以,直到現在還有人上門求字呢。
郭伯伯還有一福,即賢內助王秀珍阿姨雖然多年來身體不太好,但也還一直爽爽利利地陪伴著他。王阿姨是家里的主管,好脾氣,愛說話,想得開,也像郭伯伯一樣大處著眼、小處謹慎地對付著疾病,所以維持得特好,我經常看見她飯后散步,連午飯后都堅持在院子里走幾圈,從不犯懶,從不懈怠,真正是生命在于運動啊。
那年郭伯伯88歲米壽時,我遵照老媽的心愿,給他老人家送了一盆蝴蝶蘭。花隨人意,那花被郭伯伯和王阿姨養得風生水起,一連好幾年都開花,盛開,喜得老倆口一見了我就夸說此花,高興之情溢于言表。而我呢,也用另一種眼光看著他們,因為我才知道,原來在我眼里文質彬彬的郭伯伯,當年竟然是打鬼子的“八路軍、武工隊”(電影《地道戰》的臺詞):郭伯伯15歲就參加抗日了,19歲已經當上中共河北省河間縣三區區委書記、區游擊隊政委。他與王阿姨的戀情,竟然產生于躲避日偽清剿的“蛤蟆坑”里。請看郭伯伯的文章:
一天,我在西劉莊工作了大半夜,轉移到樊莊時已近拂曉,再進村里恐暴露目標,就悄悄溜進住在村外三間土坯屋的王干事家隱蔽一天,晚上再出去工作。可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一躺在炕上,即時進入夢鄉。
夢中突然被人推醒:“快!鬼子包圍啦!”鐘妮兒(王阿姨小名)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跑。我從朦朧中一下清醒過來:“你家沒地道,往哪里跑?”正感到萬劫不復的當兒,她把我拉進做飯用的那個小棚里,令我把那口大鐵鍋掀開,她拿掉鍋底下四塊磚頭。“哇!原來是……”話沒說完,她就把我一把推了下去,自己也跟著跳下。姐姐為我們蓋上洞口,作好偽裝。
我倆無奈地等待著敵人的動靜。一會兒,果然有人進來,吵吵嚷嚷,敲敲打打,這是敵人搜索地道的慣用辦法。此時此刻我們只好聽天由命,鐘妮兒撲到我懷里,我左手抱住她,右手掏出我的“勃朗寧”手槍,嘴上安慰她,心里卻作好了最后一拼的準備。上面敲得越響,我們抱得越緊。兩顆心都在咚咚地跳著。
待到地面上悄無聲息后,我才松了一口氣。這時才意識到我倆還在緊緊地抱著,我似有觸電的異樣,全身酥酥的,心在狂跳。但又似乎升華著愛意和激情。當姐姐來喊我們出洞,我倆仍戀戀不舍。
哇塞,原來從小到大看過那么多抗日故事,結果,八路軍英雄就在自己身邊吶!郭少軍伯伯和王秀珍阿姨也太低調了,他們從來也沒跟人提起過,說來我還采訪過郭伯伯呢,他也沒跟我提起自己當年的光榮歷史,這跟那些編造偽業績自吹自擂的奸佞小人,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
幾十年來,我們一家都跟郭家走得很近。他家的大女兒郭XF姐姐是1966屆老高三,是外語學院附中的尖子生,我小時候就聽說她立志終身搞外語,當翻譯,可惜被“文革”斬斷了美夢。郭伯伯的二女兒郭XR是1967屆老初二,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段時間我倆天天晚上一起走路,天南海北地聊天,交流各種人生感慨。郭家老三郭XY是男孩,比我大一歲,1969屆初中生,是我小哥的同班同學,從小就很優秀,表現為有思想、不盲從,從不跟著別的男孩兒渾鬧,自己認為該做什么才做什么,后來去了東北兵團,又隨著返城知青回到北京,據說創業做得不錯。就連我們的孩子都是一起出生一起長大的,現在這幾個80后男孩兒女孩兒也都長大了,有的上了大學,有的出了國,這是協和大院的“院三代”了,衷心期盼他們比我們有作為,一代勝過一代!
本章引用參考資料:
1,百度百科
2,郭少軍著《我們在地下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