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

四川◎汪 峰

紅沙丘

紅沙丘，拱動的河流的陳跡。在信江之岸，蟄伏了很久的習慣性的蕩漾。時間和風在趾骨間裸露、凝固。大地的殷紅被驅趕。十萬只雄獅的狂暴，現在被折疊、收攏，安放在夜與晝的邊緣，不被打擾。野性和血潮暫時被安頓下來，成為廣闊而沉郁的紅沙丘的荒野。

滿臉彤紅的孩子，赤裸的情感總處在深度燒灼當中。留下了永生的形體，我是說紅沙丘，她是有形的，她的美是無形的。因為愛，天地間才充滿了鮮活的空氣。芬芳是一種牽引。想象的深度還涉及一棵草一粒沙，細處。在這里種下的，必將在別的地方收獲；在臉上刻下的美或傷逝，必然被另一張臉記憶和復制。我是顏料的第幾個章節？不被閱讀。遲遲不肯轉身，所以我在等待你的臉開花。

一切深度的安謐都挾裹著時間的奔涌、喧囂、狂暴。語言過于猛烈地燃燒，而迫使記憶成灰。這是七月熱流擦過大地的臉所帶來的潮紅。音樂在松針上蕩漾開來，最終滴落在僅有的幾叢茅草之中，暴露了愛的深處大地優美的器官充血后的最優美的律動。（紅沙丘柔美的曲線舞動在朱砂紅的肌體里）愛情的芳香比美人還遲暮。（常常被放牛娃、菜農、賣西瓜的小販所忽略。）

紅沙之舞（一）

烈火。在樂器的木胎上炸裂。大地之上，紅沙之舞因暑熱而漸入佳境。紅沙之舞沿著舞者的裸足靠近發燙的紅沙丘，（紅沙丘的曲線似乎彈跳了一下）在松林之下，舞者借助于風而有了自己的動作，借助于光才有了自己的形體。舞者像一只蝶從紅沙之中破門而出，來到紅沙之上翩躚飛舞。音樂在她的雙手中開合，時光在她的雙腳間升潛，云霧在她的呼吸中聚散。信江的飄帶在她的腰間任意地舞動。（以至于舞者一個普通的手勢、一個不以為然的動作，都成了大地上最為動人的音符）舞者全身充滿了紅色的激流，在紅沙丘上越舞越快。像一團火焰在空氣中愈燃愈烈，仿佛聽到一種語言的汁液脹破草莖在空氣中爆炸的聲音……在她加速的節奏和韻律中——我青春的熱血無以釋放，只封鎖在大地的一隅。我要為內心的暴跳安上激流的名字，去挫敗死亡的愛情，讓有生的呼吸來得更猛烈和及時——哦，當紅沙之舞變得沉郁、晦暗，我看到舞者把十萬噸內心的荒沙搬運到愛情的墳場，只有火焰才能安慰火焰，只有火焰才能托舉火焰，燦爛一次，即轉為灰土。

紅沙之舞（二）

祖先的血漿，可以灌我以靈。祖先的骨殖，可以刮削我的迷目。今日，我愿做一粒狂沙，在天地間浪跡。一卷宗譜，堆垛起姓氏的長墻。父親可以扛著犁和耙，可以扛著汗水和血水；母親可以坐在黑暗的井底梳理月亮發光的羽毛。而舞蹈的小妹，可以攪動思念的水和遠方的地平線。血潮因你而漲。你翻過山坡和積雪，身體彤紅，有如一面旗幟，會在千萬年的長風里獵獵。夕陽從鬢邊滑落。體內萬馬奔騰。只有情感踏碎四蹄。在故鄉和他鄉之間將我牽扯。短促的一生，只有捧著你、握著你，像握著惆悵。

蟋蟀

從甕中、從石塊下面、從草的根部、從菊花的露水里蹦跳出來的是怎樣的月光？蟋蟀在叫，聲音拉得很長。那個在院子里捉蟋蟀的人，肯定是老年人，他在異鄉蹲著，像在記憶，又像在哀愁。

有許多夢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有許多皺褶是用來裝故鄉的蟋蟀的。黃土墻下面，他曾經隱藏了多少童年的秘密。用小石子壓在歲月深處的心事，隨時可以掏出來，隨時可以把它放在盒子里，慢慢觀看。他在故鄉的小屋前，歇了下來，他的目光跳向一扇緊閉的窗戶。托著臉的那朵憔悴的花哪里去了？他拍了拍窗戶，他把頭伸了進去，他仍然可以看到那盞從來沒有熄滅過的油燈，總是靜靜地散發出桔黃色的溫暖。他愿意在墻縫中蹲著，愿意把自己的身子貼近這黃泥巴構筑的暖巢，愿意把自己暮色蒼蒼的手和腿輕輕地安放在凹凸不平的過道里，愿意自己像一團凝重的愁緒，掛在風中。

他在一堆寒露打濕的稻草垛上放下心來，他會看到鳥雀堆高起來的黎明。但他至少還要度過一個漫漫相思的長夜。他是無助的，當他背負著自己沉沉的影子，穿行在一條看似實在，實際上是虛構的田埂上，他只知道來來回回——早已失去了方向。現在他反復地想象著一根稻草繩，他把自己牽著，晃晃悠悠，在寒風或細雨中分享一份鄉間的孤獨。他把自己涂在路上，涂在泥濘的堅韌之中，像一條牛，正一步一顫回到歲月深處最為安靜的欄廄，享受那種浸透著疲憊的帶血絲的安詳。

他繼續在故鄉深入下去。他的手指順著屋檐一直摸過去，他摸到了自己童年的額頭、鼻梁和眼睛，他摸到了放在枕頭下面的一縷陽光照著的青蔥，他摸到了久久守候過的灶臺：灶火越燒越旺，母親成了影子，灶火的影子。他摸到炊煙和墻頭草成了生命永遠不可分割的部分。他還會順著炊煙摸到云朵、月光、雁陣，他返過身來還會摸到一條河流：宗族的河流。河流途經手指帶走了塵埃，一架小木橋顧影自憐，橋上道路分岔，有一條路在延伸的途中會遇上跨不過的院墻，路會鑿開一扇門直通院子，和院子里經霜的菊、淡遠的月光。

他像瓷器或銀器，在各種莫名其妙的涂料之間、日光燈鎂光燈之下，痛飲著自己回鄉的身體……我返回內心太久了！我借一條路拼命抽打著自己，四面都是時光永不可逾越的墻壁。唉，我被你捉到這里來，為生存拼斗，只在夜深人靜時在血管中臥聽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