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鄉村教書

廣西大化縣民族中學/韋漢權[壯族]

去一個山村支教

就那低于山崖高于河流的氤氳；就那被竹篩子濾掉的植物的馥香；就那在連綿山間來去自如的飛絮；就那大地的焰火。

此刻，還一徑動蕩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蜿蜒山脈的尾部，先是桂西北山區，或者七百弄，我和她們走在萬千弄場起伏的山巒的側翼。我們在去往弄場的路上，坐在天然生就的傾斜的草坪，你略略張開著翅膀。那么，還有什么更高的更真切的，來不及描述的飛翔啊。

夕陽里，星羅的場院連著的形狀各異的曬谷場，父親們歡唱著，山羊般的胡子像草料蔓生，并且時常夾雜著對收成的念叨。

從稍寬闊的都陽鎮去往狹窄的七百弄，不同作物間的路，變得擁擠狹窄。

沿途的村莊也是。

如果要在晚些時候返回，而結局總是，最后一株玉米像一個壯年男人，就站在那里，比空曠的紅水河岸高出許多。而間種著的低矮的豆類，在有序地選擇季節之后，又忙著選擇味蕾。紅薯的塊根也在季節里，很倔強，似乎一個蟲眼就是一枚勛章。還有諸如莧菜這些多年蔓生植物，是不是也在隔著一畦紫蘇，或者一曲蛙鳴，從河對岸望過來，與細葉蕨暗暗較勁。

她蒼老的父親那時會適時從玉米地邊緩緩站起，對著我們微笑，點頭。他穿著永遠的布衣，扮演著他的戲份。

霧靄里，在傍晚時分，我們曾有的對白很溫柔，開始繚繞著那些年以前的故事。

農舍，校園，包括附近的村莊，此刻全都靜了下去，朦朧下去。

而最醒目的，依然是那些草莖上的露珠。

班主任日志

哦，按本周既定班會時間，學從初起。

試著從身邊的細葉蕨愛起，由此及彼，由己及人。告誡李兵和韋芳，特別留意重采分處，除了升旗時不得竊竊私語，按常理，前周扣分項責任者，課外時間還要堅守校道彎角，等待遺落的垃圾。第四組，撐開透明的小雨傘，隊列要整齊，一直到最后一只逃離水域的青蛙出現。

形成良好習慣，保證不吃齲牙食品。杜絕睡懶覺，特別是外膳生，鬧鈴最好能與自家的公雞爭鳴。不歧視跛腳螞蟻，在每一個路口點燈，給早起的蜂蝶指路，對開花的地方做重點指引。

熄燈前，把諸多佚落的條文先重讀十遍，后重抄五遍，紙質材料按頁碼疊好，放辦公桌第二個抽屜。睡前，別忘告訴明天有早班的牛別占道，別人至少要走一半以上的路面。

諸如痰這類分泌物，要有指定之處，和落英同埋，多一點芳香給根須。迷戀網絡暴力的同桌，勸說無效的情況是有的，最終得強行撤走他的油燈，通知他未來將黑暗七天。

通知路邊正盛開的玫瑰，傍晚時候要將花刺收回，才能保全春天動人的顏色。

多說也不是理，有膽就拉勾說食堂黃阿姨的第三個扣子不是人為扯掉的，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不信調監控。給收發人發個小紙條，明確：私拆別人信件是違法的。前周愛心萌動，節省下來的五元角票，捐贈時特別吩咐：無需署名。

蝸牛的最佳姿態是，出行時將觸角摁回殼里，何況是人。最尖銳的石子應該謙卑，排列在別人的腳步之下，每一條路的最末端。極目之處，圍墻外十五米處燒煤的磚廠煙囪，骷髏頭的標記很舊了，明天重刷一次。

溪邊小徑路過，舉手之勞，幫漁人捉回逃離餌罐的蟲。

不因生理期的煩躁而拒絕衛生課，就像抵制美學課是因為乙班女生的妝容，理由明顯不足。吃得苦中之苦，學習諸如堂哥那些老家的兄弟姐妹，警惕地在飯桌下和米老鼠爭搶，屬于家貓的晚餐。

不和姓高的同學攀比。鼓勵弱小者站到最前臺，獎狀的右側。上坡前，及時為單車的脫鏈作好預案。周四作文的主題是：愛心和珍惜時間。

那些鸚鵡的嘴巴，蛇的毒喙和木馬的編程，要通通上鎖。遠道而來的麋鹿，要詳細告訴它把尖角卸下，藏匿于身后。盯住信天游的左腳，嚴禁蒼蠅和臭蟲走人行道。

牢記古訓，捕捉時前路通常埋伏著螳螂的爪牙。

對校道正中的孔子說，我們并未曾隔世。將最重要的電話號碼制成卡片，請在周一佩戴，量化分值和忘記關水龍頭略同。

聯絡同校的三個同鄉人，提交關閉家鄉吃人浴場的N條理由。

民族服裝設計作業，前周未完成的藤編方案等，以班為單位，明早八點前置于校長案頭。

弘揚良俗。尊重烏鴉的返哺，羔羊的跪乳，和瞻仰時要保持肅穆同等道理。

最后將校訓貼在床頭：天天把昨天明天當作今天。

路過母校

先是七百弄無邊無際的山海，然后是沿紅水河的岸邊蜿蜒的走向，向東的流水，有些許回環。沒有過多的描述，風落處，筒竹排列得無序，三三兩兩的參差，竹影陰處，一排或者是一葉磚檐翹起，斑駁的墻面，暗灰色的老漬，應該是很多年月過去了，二十五年，不，三十年了，請原諒我的匆匆，就像我能夠原諒你的木訥，破敗，或者銹跡斑斑。

等于原諒我的驚叫，我的筆。我踮起的腳跟，你的被歲月劃捋的面相。

都是因為今天的突然撞見，還是有備而來的借口。這層層剝落的記憶由來已久。童年時代儲存的眼淚，一瞬間決了堤，而忽略了身邊十指緊扣的人。

選擇一個落座的樹樁，當年伙伴們爭搶的凳子，我便又看到：一個兩鬢斑花的長者，出現在第二個窗口邊，他嚴厲，但他很慈愛，他有著鄉村教師特有的叱責的嗓音，能耐熱耐寒的心。

他此刻叫我的小名。然后又笑著，叫了另一個叫小丫的女孩。我同時聽到從北邊教室傳來武英老師爽朗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