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

吳誰

（一）

公元1949年，雖已入10月，老城仍是酷暑難當。半山腰的道觀里，道長坐在屋檐下，看著山腳舊城漆黑一片——最近經濟不景氣，油很緊缺，大家都不點燈了。

蜿蜒的山道上，黑暗中慢慢浮現出一個龐大的陰影，中間忽明忽暗的紅點似乎是這怪物猙獰的獨眼。陰影里不時傳來吱呀吱呀的叫聲，猶如獨眼的夜梟在悲泣。

道長并不驚慌，這十幾年里，離奇慘烈的事他已見過許多。他猜，這是有達官貴人上山來了。現在天氣炎熱，達官貴人多在夜間出行。他們雇傭挑夫用兩根或四根竹竿加上布兜將自己抬上來。這吱呀聲，便是竹竿不堪重負的呻吟聲。

如今這世道，不堪重負的豈止竹竿。

來人是掌管老城監獄的張大人。從這里遠遠望去，老城旁邊的那座監獄，是唯一的燈火通明之處。

“道長不點燈？”張大人瞇起了細長的眼睛。

道長恭敬地彎腰回答：“修道之人，當奉天理。日落日升，自然之道，不可逆勢而為。”

張大人臉色一凜：“自然之道，哈哈，好一個自然之道。”

他走到道長身邊坐下，讓黑暗隱住表情：“道長，我這次來，就是要聽聽你的高見，因為我遇到了一件，不，四件非常奇怪的事。”

（二）

老城監獄外圍是正方形建筑，用來關押普通囚犯。戰時經濟緊張，給監獄的補助不多。監獄長通常會用各種方法，從囚犯或者他們的親戚身上收取點“小費用”，所以外圍的方形建筑也被形象地稱為“孔方兄”。

監獄的正中央是一棟環形的二層建筑。2樓是警務人員的值班室，用于監視整個監獄的情況。1樓是一圈囚室，用于關押最重要的“罪犯”。不算入口，囚室共14間，諧音“要死”，正好對應了關押在這里的14名死刑犯，算是監獄中最冷的笑話了。

昨晚，監獄長張大人巡視時，剛剛走到入口，就聽到6號囚室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聲。6號囚室關押的是個年輕小伙子，關押得太久，張大人已經不記得他的姓名了。

“這很不正常，就算我們用上大刑，也從沒聽到過他哼一聲。”張大人說。

當時，張大人帶著手下沖到6號囚室，發現小伙子拼命地摳抓著背后的囚衣。有大膽的守衛沖上去將衣服揭起，在燈光中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背后滿是未痊愈的鞭痕，還有一個巨大的紅色印記逐漸顯現，好像有蟲子在他背后的皮膚下蠕動。

“紅色印記大概是這個樣子。”張大人用手中燃著的雪茄在空中畫了一個圖案。

道長的臉色嚴峻起來：“這是五角星，又稱五芒星，是咒術的符號。”

張大人點點頭：“就是這些奇怪的玩意，搞得天下不寧。”

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還發生在后面，因為另外一間囚室緊接著傳來了驚天的笑聲。

（三）

這笑聲聽起來像是烏鴉的叫聲。如果你的嗓子被灼熱的炭塊燙傷過，你笑起來也是這樣。

那是12號囚室，關押著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太婆。那老太婆正攀著牢門的鐵欄桿大笑，笑聲聽起來讓人骨頭發冷。

“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在額頭處居然用血畫上了一個紅色的五芒星！而且……”張大人回憶起當時的情況，仍然心有余悸，“她的臉雖然朝著外面，身子卻向著囚室里面，而她的手居然像蛇一樣，軟綿綿地繞了欄桿好幾圈。”

“頭向外，身子朝里，狼顧之相。”道長若有所思地說。

“對，”張大人贊同地點頭，“這些人就像惡狼一樣不知好歹，做出叛國通敵的勾當。我想再細看，但第三件怪事發生了。那是嬰兒的哭聲，從3號囚室傳來。”

“獄中還有嬰兒？”

“沒有，”張大人趕緊搖頭，“3號囚室中的女匪，原來是表演馬戲的，被抓時已有身孕。后來孩子沒了，她就精神失常。我們趕過去時，看見她衣服的腹部位置也有鮮血畫成的五芒星。那嬰兒的哭聲，居然是從她肚子里傳出來的。她抬頭沖著我們一笑，嘴巴居然裂到了耳朵邊，簡直要擇人而噬。道長，你當時不在，可不知道場景有多嚇人。緊接著……”

“緊接著，出事的是9號囚室吧。”道長掐指一算。

張大人愣了愣：“道長，你已經猜到了？”唉，這三件怪事太匪夷所思，我和手下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時，9號囚室突然伸出一只枯手，示意我過去。9號囚室里關的據說是個大人物，真正的名字上面的人沒有告知我們，看守都叫他‘老舅。”

守衛陪著張大人來到9號囚室。這間囚室的燈壞了，里面漆黑一片，那只枯手像是從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直接伸出來的。張大人離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張大人，這些怪事都能解釋。”老舅低聲細語地說，“那6號囚室的小伙子，背上除了你們上刑的鞭痕，還有突然浮起來的紅色印記，對不對？這很簡單，老城監獄的角落，長了俗稱‘麻辣子的草。這草有點像小號的狗尾巴，但只要一接觸皮膚，那地方就會紅腫發癢。小伙子十有八九在白天偷偷摘了麻辣子藏起來，晚上在地板上鋪成五角星的形狀，然后裸背躺上去。等紅腫起來后，再裝作劇痛難忍的模樣，吸引你們過來。”

張大人回頭看了一眼，又問：“那個頭和身子反方向的瘋婆子是怎么回事？手就像沒有骨頭似的，軟得像蛇。”

老舅低笑一聲：“張大人，你之前慌了神。那反著的身子，只是將衣服反著穿而已。你說她的手沒有骨頭？嘿嘿，你得問問你手下的人上次給她上刑時做了什么。”

身旁的看守連連點頭：“大人，上次上刑時我們把這老賊的手骨頭打碎了，我把這事給忘了。”

“至于3號囚室的嬰兒哭聲嘛，那被你們用刑具撕裂了嘴、毀了容的女子不是來自馬戲團嗎？說不定會腹語……”

老舅的聲音越來越小，張大人不自覺地靠上前去。

突然，那手猛地一抓，牢牢攥住張大人赤裸的前臂。好在身旁的看守機靈，幾棍子打得老舅的手幾近骨折，被迫松了開來。

張大人覺得前臂被握住的地方濕漉漉的，退后就著燈光看，是個血淋淋的五角星圖案。想必是老舅事先在手上畫好，然后引得張大人靠近后印上的。

老舅大笑著退回黑暗中，那年輕男人的慘呼、瘋婆子的尖笑和嬰兒的哭聲也瞬間消失，整圈牢房突然鴉雀無聲，仿佛暴雨將至前的寧靜。

于是，張大人連忙從出口退出，第二天就趕來找道長。

（四）

道長聽完，沉吟半晌后說：“大人，你被下了咒。這幾個犯人你可千萬不能得罪，要好好對待，否則必有禍事發生。”

張大人一拍大腿，說：“哎呀，遲了！接到上面的命令，這里馬上要成為戰場，需要將所有要犯處決。我白天就忙這事去了，現在囚室里已經沒了活人。不過，我囑咐手下收集了很多狗血、鴨血，到時候潑在這幾個囚室中，壓壓他們的煞氣。”

“萬萬不可！這樣反而壞事。”道長連忙制止，“張大人，第一顆五角星出現在青年男子布滿鞭痕的背上，第二顆五角星出現在老太婆的額頭上，第三顆出現在女子的肚子上，第四顆是在老舅的手掌里，那第五顆……可是張大人你畫出來的。”

“此話怎講？”張大人緊張起來。

道長用手指在地面灰塵上畫著示意圖。

“環形的牢房，總共14間囚室加一個出入口，就把圓成了十五等分。大人從入口進來，先去了6號囚室，再去12號囚室，接著去了3號囚室，最后大人被9號囚室的老舅吸引出去。老舅揭開了之前的三個謎題，平息動亂，目的就是讓大人又走回出入口。你看……”

張大人看著灰塵上的示意圖，那天晚上自己居然在犯人的操控下，走出了一個大大的五角星。

“張大人，你就是那個最大的五角星，這些怪事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咒下到你的頭上，這樣大人的命格就和那四個兇犯的命格糾纏在一起。如果不好好應對，恐有血光之災。”

“最近我還要坐飛機，自己可不能出亂子！”張大人想到這里，有點慌了，“道長，還請救我。”

“大人你先去回去，囑咐部下趕緊離開牢房這不祥之地——反正所有要犯已經被處死了。等天明陽氣盛了，我就帶著法器下山，在那幾間囚室做一天一夜的法事，應該能消災了。”道長叮囑道。

后來，張大人求了個護身符，趕緊下山準備。道長抬頭看天，夜終于要過去了，因為東邊的晨星已經閃閃發光。

（五）

解放后，老城的監獄被改建成了老城革命英雄紀念館。70年后的今天，年邁的義務講解員正在向參觀的少先隊員們介紹館內陳列的一件物品，那是一張薄薄的布片，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紅色小字。講解員說，這是一份異常珍貴的情報。

“1949年10月1號，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原北平）成立，第一面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廣場首次升起。可當時有很多地區，尤其是西南山區還沒有解放。在老城，國民黨反動派一方面大批處決革命群眾，一方面修建城防工事，準備固守。我黨地下工作者在收集情報時被捕，即將被處決。為了將情報送出，他撕下囚服的碎片，用自己的血當墨水寫下情報，藏在牢房松動的地板下。當晚，他聯合幾位進步牢友裝神弄鬼，迫使監獄長向道長求救。道長實際上是我黨地下工作者，道長身份只是偽裝，他借作法消災的名義，進入原本嚴密封鎖的牢房，花了一天時間找到隱藏的情報并成功送出。”

在情報的一角，有一個紅點。這是撰寫此情報時滴上的烈士鮮血，它有五個角，看上去就像小小的晨星。

《智力級級跳》2019年9期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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