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貝
莫言的獲獎,在本來就長期存在著諾貝爾情結的中國文壇,再次引發出了對于諾貝爾文學獎的強烈興趣。只要略微關注一下最近一個時期的出版狀況,就可以發現,不僅莫言自己的作品仿佛于一夜之間洛陽紙貴,一直占據著圖書銷售排行榜的前列,而且,一些以莫言創作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著作,也都紛紛搭車問世,一時之間呈甚囂塵上之勢。說實在話,我真的無法判斷陳為人這部副標題為“七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臺前幕后”的《擺脫不掉的爭議》(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版),恰逢此時出版,是不是也多少帶有一點搭車的嫌疑。然而,無論搭車與否,實際上也都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旁枝末節而已,絕非衡量評價一部作品的根本標準。衡量評價一部作品的關鍵問題,還在于作品本身是否涉及了重要的問題,是否提出了非同于一般的有創造性的見解,尤其是對于如同陳為人這樣一部以七位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為研究對象的著作來說,情況就更應如此。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陳為人的這部著作一個突出的特點,恰恰就是見解深刻,他以一種堪稱犀利的解剖方式對于這幾位諾獎獲得者的精神世界進行了足稱深入精辟的透視剖析。從根本上說,作家都應該被看作是人類精神世界的一種勘探者。越是優秀的作家,就越是能夠對于人類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獨到的理解與發現。這樣看來,陳為人的工作,實際上也就變成了對于那些精神勘探者自身的精神世界所進行的一種透視與勘探。只有在讀過陳為人的這部著作之后,我們方才能夠真正地理解并認識這些精神勘探者自身精神世界的復雜性。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陳為人對于研究對象的選擇。迄今為止,已經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史上的獲獎者已然超過百人規模。而且,不容忽視的是,如果從更嚴格的意義上說,這些獲獎者的思想藝術水平也同樣是參差不齊,有高有低。依據他們所實際取得的創作成就,有的優秀,有的杰出,有的偉大。一種不無殘酷的現實甚至是,其中的個別諾獎獲得者,居然已經被遺忘在了歷史之外。這也就意味著,并不是所謂的諾獎獲得者都真正地足稱優秀,都能夠經得起時間的殘酷檢驗。面對如此一種現實,陳為人自然也就存在著選取怎樣一些關注研究對象的問題。又或者說,關注研究對象的取舍本身,就已經充分地顯示出了研究者自己所具有的學術眼光。從這個角度來看,陳為人所選擇的七位作家,他們的文學創作均抵達了相當高度,都屬于上世紀人類文學史上那種無法被忽視的文學存在。從所歸屬的國家看,陳為人選擇的作家中有三位蘇聯作家,兩位法國作家,一位美國作家,一位日本作家。更進一步地說,這七位作家又可以被劃分為三種不同的類別。美國作家海明威和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是一類,兩位法國作家加繆和薩特是一類,三位蘇聯作家是一類。盡管分別歸屬于不同的作家類別,雖然分別生活寫作于社會制度明顯不同的國度之中,但他們之間帶有明顯悖論色彩的一個共同點,就是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勘探者,他們自己都陷入了某種精神困境之中而難以自拔。
先來看海明威與川端康成。之所以把這兩位作家歸為一類,就是因為他們最后的人生結局都是因為個人的原因而以一種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對于向來堅持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的人生理念的中國人來說,面對著海明威與川端康成這樣兩位自殺的諾獎獲得者,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恐怕就是,既然他們的文學創作已經獲得了如此巨大的世俗成功,既然他們已經獲得了世界上影響最大的文學獎,那他們究竟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著,還要去自殺呢?而這,事實上也正是陳為人的關切點所在。在自己的研究過程中,陳為人所苦苦思索尋找著的,正是以上這個根本問題的答案。海明威不僅曾經寫出過諸如《永別了,武器》《太陽照常升起》《喪鐘為誰而鳴》等著名的反戰小說,而且還寫出了《老人與海》這樣一部旨在凸顯人類強烈生存意志的中篇小說。在陳為人看來,這樣一位以塑造“硬漢”形象而著稱于世的作家,他的自殺恰恰和他內心深處那樣一種簡直就是濃得化不開的英雄情結存在著相當緊密的聯系。作為一位具有強烈英雄情結的作家,海明威在他長期的寫作過程中一直在追求著一種自我超越。然而,一個人的創造力卻總有衰竭的時候,“海明威自寫出《老人與海》榮獲諾貝爾獎之后,似乎耗盡了他生命的最后能量。他的自傳性作品《流動的圣餐》的創作陷入了困境。電療致使他記憶衰竭。藐視死亡和懦弱自殺,看來是截然相反的對待人生的態度。但是,對于陷入絕境走投無路,面對非人力可抗拒的因素,已不可能維持一個人尊嚴的底線之時,自殺也不失為一種抗爭的手段。”“海明威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著生命的質量,不能有尊嚴地活著就不如死去。”正因為如此,所以,陳為人得出的最后結論就是:“海明威用悲壯的自殺,完成了塑造英雄形象的絕筆。”
那么,身為日本作家之翹楚的川端康成,又為什么會自殺呢?陳為人所尋繹出的,是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與川端康成成長過程中目睹了過多的死亡現象有關。川端康成兩歲時父親去世,三歲時母親去世,七歲時,祖母去世,十歲時,姐姐去世。接連失去四位親人的川端康成,只能和祖父相依為命。但邪惡的命運卻并沒有就此放過川端康成。十五歲時,祖父也不幸棄他而去。根據精神分析學理論,任何人成年后的反常行為,都與他童年時受到的傷害有關。從這個角度來說,川端康成最后的自殺行為,顯然與他如此異乎尋常的童年成長經驗無法脫開干系。大約也正是因為成長過程中目睹了過多的死亡場景,我們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經常可以看到死亡場景的出現。其二,與日本文化對于生命與死亡的理解認識有關。陳為人首先引述了日本文學評論家加藤周一在《日本人的生死觀》一文中的說法:“自殺的主題,在日本文化中有其特殊的重要性,自殺的定義是:面對迫近的死的形象來維持生,這是正常的。”或許正是受到這種文化影響的緣故,我們不難發現,川端康成的審美情趣總是和死亡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某種意義上,川端康成周圍不少作家的自殺,也應該被看做是他自殺的直接誘因。三島由紀夫剖腹自殺,太宰治投河自殺,芥川龍之介服藥自殺……不能不承認,這些作家同行的自殺,在很大程度上對于川端康成自己最終的人生了斷產生過無法剝離開來的影響。
然后,是加繆與薩特這兩位同樣具有突出存在主義傾向的法國作家。只有在認真地讀過陳為人的相關文字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原來,所謂的現代政治,其實是無所不在的。即使是如同加繆和薩特這樣生活在自由國度如法國的作家,也都無法脫開現代政治的纏繞。從根本上說,他們兩位的精神困境,與現代政治的影響制約,存在著非常緊密的關系。先來看加繆。陳為人關于加繆精神特質的提煉,是從當時發生在加繆與薩特之間的一場論戰寫起的。那個時候的薩特,表現出了突出的“親共”傾向。薩特“親共”的一個基本背景是,當時法國的知識分子圍繞“親共”還是“反共”形成了尖銳對立的兩大陣營。而加繆的可貴之處則在于,他力圖在如此一種“親共”還是“反共”的對立立場之外,尋找某種“第三條道路”:“加繆以一個人道主義思想家的徹底性,反對一切形式的專制主義。加繆拒絕站在兩大陣營的任何一邊,堅持一個自由知識分子批判的權力。”既然如此特立獨行,那么,加繆在法國知識分子群體中的被孤立,就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法國文學研究專家柳鳴九對于加繆所作出的自由“左”傾思想家的判斷是非常到位的。一方面堅持左翼的基本立場,另一方面卻又沒有被左翼完全綁架而去,所體現出的,正是加繆的一種精神獨立性。必須看到,正是因為加繆自始至終都在信守一種具有突出人道主義色彩的自由“左”傾立場,所以,他才能夠先后寫出如同《局外人》《鼠疫》《墮落》這樣極具思想深度的小說作品來。
迄今為止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史上,只有兩位獲獎者拒絕領獎。一位是薩特,另一位是我們稍后即將討論的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但,他們兩人的實際情況并不相同。帕斯捷爾納克是迫于外在的政治壓力被迫拒絕。這樣看來,真正遵從于自己的內心世界而拒絕領獎者,實際上也就只有薩特一人而已。具體來說,薩特是出于拒絕接受來自于官方的任何榮譽的理由而拒絕諾獎的。必須看到,薩特既是一位哲學家,也是一位文學家。作為哲學家,其著作《存在與虛無》一向被看作是存在主義的重要代表作之一。既然是一位哲學家,那么,他的哲學思想當然就會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他的文學作品之中。之所以會有人認為薩特的作品存在著思想大于形象的特點,根本原因正在于此。當然,從根本上說,薩特的精神困境同樣與他自己的政治選擇有關。在這一方面,薩特的狀況,與同為存在主義作家的加繆,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如果說加繆所始終堅持的所謂對立雙方之間的“第三條道路”,那么,薩特的特點,則在于他政治立場上的左右搖擺。一會兒站在社會主義陣營一邊指斥資本主義的罪惡,一會兒又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上指斥社會主義的專制。之所以會形成如此一種看似自相矛盾的情形,關鍵在于薩特對于蘇聯和美國的雙重誤讀。惟其如此,也才會有人把薩特視為缺乏固定立場的“千面人”。但究其實質,我覺得,還是陳為人如下一種對于薩特的理解定位更具合理性:“也許,正是從薩特不為兩大對立陣營任何一方所接受的事實上,我們看到了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人格及其思想的深度。之所以能夠實現這樣一種難能可貴的精神超越,與薩特作為一位哲學家所具有的突出思想能力,顯然存在著不容分割的重要聯系。”
當然,說到作家精神世界受到現代政治的制約和影響,中國之外,最不容忽略的,恐怕就是蘇聯作家了。陳為人的這部著作之所以要把關注重心集中到三位蘇聯作家身上,根本的原因顯然在此。假若說加繆與薩特還可以不問政治獨善其身的話,那么,這三位蘇聯作家面對著政治,就可以說是逃無可逃必須面對了。具體來說,因為三位的生存處境有所不同,肖洛霍夫獲得了官方的信任,是一位體制的合作者,而帕斯捷爾納克和索爾仁尼琴則是“持不同政見者”,所以,陳為人的關注點也同樣有所不同。對于肖洛霍夫,陳為人的著眼點落腳到了他那種自我分裂的雙重人格上。肖洛霍夫是一位同時獲得了“冷戰”時期東西方兩大對立陣營承認的作家,既獲得過列寧文學獎、斯大林文學獎,也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之所以如此,正與其內在的精神分裂存在著必然的關系。某種意義上,肖洛霍夫能夠讓我們聯想到卡爾維諾筆下那個“分成兩半的子爵”來。具而言之,肖洛霍夫的雙重人格主要表現在,他一方面在創作中堅持呈現歷史真相,無論外界施與多大的壓力,他都堅決拒絕對《靜靜的頓河》做出符合意識形態要求的修改,但在另一方面,他卻又站在蘇維埃黨的立場上批判如同索爾仁尼琴這樣的作家同道,對于本來已經慘遭厄運的索爾仁尼琴等作家落井下石。關鍵問題在于,肖洛霍夫為什么會自我分裂呢?追根溯源,根本原因大約只能夠從當時斯大林的統治中去尋找了。正所謂狐死兔悲,目睹了那么多不合作的人生慘劇之后,肖洛霍夫人格的自我分裂自然可以理解。不僅如此,置身于那樣一種社會政治語境中,肖洛霍夫居然能夠完成《靜靜的頓河》這樣一部杰作,其精神勇氣也還是很值得我們佩服的。實際上,并不僅僅是肖洛霍夫,無論蘇聯,還是中國,所有那些生活寫作于極權淫威下的作家,恐怕都難以避免一種自我分裂的命運。所謂兩個周揚、兩個何其芳云云,所強調的實際上都是此種狀況。在這個意義上,盡管陳為人談論的是肖洛霍夫,但對于中國文壇的明顯鏡借作用卻是不容忽視的。
任何一個作家,能夠獲得諾獎桂冠,都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唯獨對于帕斯捷爾納克,諾獎的幸運垂青居然變成了一場可怕的噩夢。最后的結果,帕斯捷爾納克不僅被迫“拒領”諾獎,而且他自己還慘遭被開除蘇聯作協會籍的懲罰。都是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命運何以會與肖洛霍夫形成如此天壤之別呢?原因在于,帕斯捷爾納克的政治立場具有突出的不合作的意味。進一步說,作家的悲劇命運與他那部《日瓦戈醫生》的創作,存在著不容剝離的直接關系。因為《日瓦戈醫生》站在獨立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上,從個人真實生活體驗的基礎出發,對于十月革命進行了真切深刻的藝術書寫,所以,該書便無法在蘇聯國內出版。然后,帕斯捷爾納克就把書稿交給了意大利的出版人。盡管迫于壓力,作家后來曾經試圖討還書稿,但意大利的出版人卻還是不顧他的反對正式出版了這部小說。不僅如此,更令蘇聯官方惱火的是,這部小說不僅在西方大獲好評,而且還先于肖洛霍夫獲得了諾獎。于是,這所有的一切罪過,就都降臨到了帕斯捷爾納克的頭上。“總之,帕斯捷爾納克成為眾矢之的。報刊連篇累牘發表抨擊《日瓦戈醫生》的文章。……許多作家本來同他關系疏遠,現在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幾位老作家見面同他打招呼。”需要注意的是,盡管非常同情帕斯捷爾納克的不幸命運,但陳為人卻還是從忠實于客觀事實的角度出發,對于他的精神弱點有所揭示。具體表現有二,一是面對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被迫害之死,他沒有挺身而出替詩人辯護,二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紅顏知己伊文斯卡婭,他最終做出了政治的妥協。很顯然,只有這樣的一個帕斯捷爾納克,才算得上是一個真實的帕斯捷爾納克。
同樣是“持不同政見者”,索爾仁尼琴的遭遇比帕斯捷爾納克好不到哪兒去。索爾仁尼琴巨大名聲的獲得,與他那篇《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的出版有關。對他而言,真正艱難的選擇,是在巨大名聲獲得之后,究竟是繼續堅持自己不妥協的獨立創作,還是退而求其次,與官方緊密合作?雖然說也曾經一度猶豫徘徊,也曾經給蘇斯洛夫寫信“效忠”,但索爾仁尼琴最終卻還是選擇了以批判性獨立寫作的形式進行抗爭,長篇小說《古拉格群島》的問世,就最大程度地體現了索爾仁尼琴的決絕與勇氣。在那樣一種高度極權的社會體制下,作家殊死抗爭的命運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因為自己的決不妥協,索爾仁尼琴最終被蘇聯政府驅逐出國。但即使這樣,索爾仁尼琴也沒有絲毫的退縮表現,到了國外,他依然故我地保持著尖銳的批判鋒芒。惟其如此,陳為人才會這樣歸結他對于索爾仁尼琴的基本理解:“索爾仁尼琴一生堅守一個作家的獨立性,不與任何人結盟,自成一體,同時又橫掃一切。同一切人、一切事物保持一定距離,永遠保持對所有事物的批判權。”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陳為人在寫到索爾仁尼琴的時候,還把索爾仁尼琴和中國作家張賢亮進行了相應的比較。張賢亮是新時期以來非常重要的一位右派作家,曾經先后寫出過諸如《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優秀作品。但是,大約自1990年代起始,張賢亮就已經基本上遠離了文學創作,成功地轉型為一個文化商人,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經濟事業之中。盡管說張賢亮和索爾仁尼琴一樣曾經有過類似的遭遇,但他們最后的人生選擇卻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差異。“訪談中,張賢亮說了這樣一番話:‘這幾年我雖沒有發表重要作品并不等于我沒在寫作。現在中國文壇的風氣不正,信仰迷失、禮崩樂壞,也不是發表重要作品的時候。張賢亮確實指出了中國文壇的現狀: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與張賢亮同時出道的‘新時期作家中,到21世紀還有誰在堅守這塊批判現實主義的陣地呢?……整個中國作家隊伍呈現出整體潰敗的趨勢。”這樣的一種狀況,自然與索爾仁尼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所以,陳為人才不無感慨地寫道:“如果說張賢亮的創作過程構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那么,索爾仁尼琴的創作,則構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愛之深便責之切,陳為人的這種比較,當然是為了警醒那些如同張賢亮一樣沉迷于經濟狂潮中的中國作家,為了喚醒他們理應承擔的現實和歷史責任。
從根本上說,文學研究,可以通過兩種不同的方式來進行。一種是從文學文本出發,一切都要在文本中尋找根據的文本研究。一種則更多是從作家的人生歷程出發,帶有更突出的“知人論世”色彩的所謂人本研究。二者各有所長,不可或缺。以這樣的一種分類方式來理解看待當下的文學研究界,我們多的是文本研究,缺少的是人本研究。從陳為人這些年來的研究狀況來判斷,他所擅長的恰恰就是一種特別注重與探究揭示作家內在精神世界構成的人本研究。很顯然,他這部以七位諾獎獲得者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擺脫不掉的爭議》,也屬于人本研究的范疇之中。我們希望,陳為人今后能夠沿著他的這種人本研究方向繼續前行,能夠有更多獨到的研究與發現。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