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榮 (吉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四平 130000)
崇高是蘇聯及俄羅斯電影的重要審美范疇之一。在蘇聯時期,蘇聯電影就自覺地追求崇高之美,以電影來關注、彰顯時代和國家的英雄,樹立那些為國家民族利益而不惜犧牲個人利益的光榮奉獻者,俄羅斯電影也繼承了這一點。如根據蘇聯作家鮑里斯·瓦西里耶夫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2015)就是其中的范例。尤其是在以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冷戰中蘇聯各方面建設為內容的蔚為壯觀的電影中,俄羅斯電影人更是堅守著崇高的美學特征與審美形態。其中美國與蘇聯為爭奪航天實力最高地位而進行的太空競賽,給予了俄羅斯電影以充沛的創作靈感。克利姆·斯彭科根據真實事件“禮炮七號”改編而成的《太空救援》(2017)正是一例。
“崇高”(Sublime)一詞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紀,其時古希臘的凱基利烏斯撰寫了《論崇高》一文,文章將《荷馬史詩》標舉為崇高的典范,提出了“莊嚴偉大的思想、強烈動人的激情、修辭格的使用、高雅的詞語、莊嚴卓越的結構”這五個崇高的標準,這一觀點后來為古羅馬的朗基努斯等人繼承,逐漸演變為形式上直觀的“壯美”概念,即陽剛、雄渾、豪放之美。如王國維就曾針對崇高審美表示:“而美學上之區別美也,大率分為二種:曰優美,曰宏壯……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風雷雨,藝術中偉大之宮室、悲慘之雕刻像,歷史畫、戲曲、小說等皆是也。”這與認為崇高是“對象體積無限大”的康德所列舉的如暴風雨中有著驚濤駭浪的大海、荒野之中莽莽蒼蒼的崇山峻嶺,以及建筑中埃及金字塔、羅馬圣彼得大教堂等諸多自然、社會景觀其實是相吻合的。
在《太空救援》中,太空災難是矛盾的中心,這也就使得電影中必然出現浩瀚星河、茫茫宇宙,以及宏大而靜謐的空間站、火箭和航天飛機等景觀?!岸Y炮七號”作為蘇聯“禮炮計劃”的最后一個空間站,于1985年突然和地面控制中心失聯,面臨著或是被蘇聯主動爆破,或是被美國用航天飛機帶回的結局,在這樣的情況下,蘇聯決定派出富有經驗的宇航員弗拉基米爾與機械師維克托前去修復“禮炮七號”。因此,觀眾可以看到,火箭發射時的紅光照亮了黑暗的地面與幽藍的天空,宇航員能在太空俯瞰蘇聯遼闊的領土,也能看到碩大的、光芒萬丈的太陽,以及維克托看到的地球北極附近大片綠色的極光等。
而在這樣的壯美景觀之下,映襯出的其實是人類堅持不懈、百折不撓、移山填海的氣魄。正是因為人類有著征服和改造自然的精神,才能離開居住的地球表面,登上危機重重、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太空。無論是電影一開始弗拉基米爾和女宇航員抵御低壓的太空行走,抑或是電影后期弗拉基米爾和維克托在空間站外的奮力揮錘,觀眾在感到宇宙空間的驚人龐大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人類對抗性力量的無限。這些匪止出現在《太空救援》中,如美國的《地心引力》(2013)、《星際穿越》(2014)等電影亦然。
值得一提的是,在《太空救援》中,還隱晦地出現了“天使”的意象。這也是根據歷史記錄設置的情節。在電影一開始,原本應該進入到空間站的弗拉基米爾在轉頭的瞬間看到了“天使”,震驚無比并且瞬間沐浴在了某種神奇的平靜感中的他頓時忘記了進空間站,以至于讓同行的宇航服已經被扎破的女宇航員陷入到危險的境地中,這正是弗拉基米爾被迫退役的原因。而在電影的結尾,解決了傳感器問題的弗拉基米爾和維克托在目送美國宇航員飛走之后,又一次神奇地看到了“天使”——呈現人形的柔和亮光,兩人的宇航服面罩被違背人類科學認知的藍光照亮,兩人也在這一奇景面前詫異無比,心靈也舒緩平和,瞬間遺忘了世間萬事。這一意象的引入,拔高了《太空救援》的立意,兩名成功完成任務的宇航員無疑是英雄,他們從事的事業也是理性和科學推動的,蘇聯更是一個去除巫罔、“非神圣化”(desacralization)的無神論國家,這也正是弗拉基米爾的報告被壓下的原因。而電影最終卻讓弗拉基米爾重見“天使”,肯定神的“在場”,這并非一種宗教迷狂,而是提醒觀眾值得追求的“彼岸”依然存在。人類探索太空的目的究竟是為了取得冷戰的勝利,還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在太空中等待人類的又將是什么,這成為電影留給觀眾的問題。在地球上絕難看到的“天使”,也是電影壯美的組成部分。
如果說壯美是崇高的外在形式之一,痛感則是與崇高相關的意識。英國美學家柏克在對崇高進行了深入研究后,認為崇高與人自我保存的本能意識有關,他從人們審美感受的角度,提出了“凡是可恐怖的也就是崇高的”的觀點。在柏克看來,人在面對審美對象時,產生了恐怖感、驚懼感,尤其是某種生命受到威脅時的痛感,這種痛感又可以轉化為某種自豪或勝利感,這些都可以視為崇高審美意識,這與“優美”所能給予人的愉悅、寧靜感有著非常明顯的區別。
在《太空救援》中宇航員與身處環境及所要完成的任務發生了強烈的沖突,后者對前者有著壓倒性的力量,弗拉基米爾和維克托在空間站中基本都處于九死一生的狀態,由于觀眾將自己代入到了兩位宇航員的身上,全心全意地關懷兩人的命運,此時,觀眾從電影中感受到的便是疼痛、壓抑與恐懼,觀眾并不憧憬他們遭遇的輻射、寒冷和孤獨,以及連同空間站一起被打下來的命運等。但由于兩人的這種遭遇是亙古少有,更是觀眾在日常生活中無法擁有的,這種痛感對觀眾來說又是具有快感的。與之類似的,能給予觀眾痛感的還有如同樣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阿波羅13號》(1995)、虛構的《火星救援》(2015)等,宇航員們無不滿懷希望升空,卻又遭遇了無限磨難。
首先是在弗拉基米爾兩人乘坐“聯盟號”升空后,面對高速旋轉且無人操縱的“禮炮七號”,有著無法實現對接的困境。盡管地面的工作人員在忙碌地計算,兩位宇航員依然無法得到萬無一失的數據。而在兩個空間站都高速運行的情況下,即使沒有旋轉,對接也是具有很高的技術難度的。面對翻滾的“禮炮七號”,只要弗拉基米爾的操作稍有失誤,兩個空間站發生撞擊,兩人都會粉身碎骨。在弗拉基米爾平靜的表情之下,實則有著強烈、激動的情感,這是讓觀眾極為緊張的。
其次是在他們完成對接,進入到幾乎一塌糊涂的“禮炮七號”后,發現站內設備全為冰霜覆蓋,所有設備幾乎都無法工作。在化冰后,兩人還有繁重的抽水任務,水珠飄蕩在他們身周,兩人每天的休息時間都嚴重不足,只能以偷帶上來的伏特加取暖。低溫和繁重的工作使得兩人都開始發燒,更為糟糕的是,空間站內發生了火災,維克托被燒傷。在氧氣和補給有限的情況下,地面做出了兩位宇航員只保留一個,炸毀“禮炮七號”的決定。工作的勞累、寒冷和烈焰的侵蝕、兩個只能活一個的安排,都超出了弗拉基米爾的預期,讓弗拉基米爾感受到痛苦和絕望。
最后則是兩人辛苦地砸管奮戰。“禮炮七號”原本能吸收太陽能的傳感器外有一個被太空垃圾砸中變形的鐵管,這鐵管讓傳感器無法工作,兩人唯一的生機就是砸掉鐵管,靠太陽能來為自己提供能源支持。然而鐵管的堅硬程度使得這個“砸管”計劃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地面指揮中心的指揮官舒賓在氣急之下,也用錘子不停砸向地面的模型,而直到他汗流浹背、精神崩潰,鐵管也巋然不動,這似乎預示了兩位宇航員最終的悲劇命運。然而隨著維克托從自己父親的車鏈容易在冬天斷裂中得到啟發,金屬的韌性將因為低溫而大打折扣,弗拉基米爾在空間站進入“夜間”后冒著低溫奮戰一夜,鐵管終于被砸掉??梢哉f,宇航員們面臨了一個接一個的恐怖對手,無論是缺氧、低溫、病痛,以及犧牲通知等,都是對人有著威壓感的,但是弗拉基米爾和維克托最終用自己的智慧、勇氣和毅力戰勝了它們,挽救了自己的生命,獲得了一種戰勝感。在觀眾看來,人的自我力量一次次得到肯定,崇高意識也由此產生。
康德總結了上述兩種崇高的特征,將崇高分為了數量的崇高和力的崇高兩類。而在探討力的崇高時,康德將崇高與社會道德聯系起來,將人類的大無畏精神也視為崇高審美的一種。在康德看來,自古至今英勇奮戰的戰士,就是崇高的化身:“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勇敢無所畏懼,百折不撓,在巨大的危險中仍然沉著地英勇地工作著。” 在康德看來,崇高與一種道德態度緊密相關:“如果沒有道德意識的深入,對于有修養準備是崇高審美意識的東西對于無教養的人卻是可怕的?!比鐟鹗磕軌蛴赂颐鎸Ψ凵硭楣堑乃劳?,而這對于無教養的人來說卻是難以接受的。因此,康德才認為,崇高是對人們的判斷力的一種“暴政”,死亡原本是激起人的不愉快感的,但在崇高感的影響下,人們擁有了能超越恐懼的道德判斷??档绿嵝阎藗冋暽鐣钪械某绺撸挠^點也深刻地影響了后來諸如席勒、黑格爾等美學家。在《太空救援》中,弗拉基米爾、維克托和他們的家人,乃至舒賓等工作人員,甚至包括后來乘坐“挑戰者號”升空,向弗拉基米爾和維克托敬禮,也得到了他們回禮的美國宇航員,正是這種大無畏精神的代表。
以弗拉基米爾為例,原本已經退役的他在現役宇航員全都通不過測試的情況下毅然接受了國家的任務,遠離妻女上到廣袤的太空之中,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了對接;而在后續的任務中,考慮到維克托的妻子正身懷六甲,且維克托從來沒有太空行走的經驗,弗拉基米爾處處沖在前方;在兩位宇航員只能保留一個人的情況下,弗拉基米爾收到了“艦長最后離開”的通知后,明知必死也沒有任何的抱怨,而只是問自己支持的莫斯科中央陸軍隊有沒有贏球,在和妻女通話時,也只是安慰自己的女兒“爸爸修完天上的東西就回去”,然后默默地點了一支煙作為自己最后的慰藉。又以維克托為例,維克托在知道地面要撤回的人是自己以后,果斷表示要與弗拉基米爾共生死,即使此時的他已經因為燒傷服藥而出現幻覺,因為這樣他回去將無法面對自己的女兒,也無法面對弗拉基米爾的女兒。在這樣的情況下,從來沒有離開過空間站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空間站,陪伴和保護著弗拉基米爾完成了砸管工作。
又如弗拉基米爾的妻子,在地面指揮中心的人將她和女兒接來后,她始終保持平靜,并沒有失控痛哭,更沒有指責在場的工作人員,在與丈夫做了最后的訣別后,就帶著女兒離開了。維克托的妻子也是如此,在身懷六甲的情況下,她明知維克托“只是上天修一個燈泡”的說辭是謊言,也沒有阻礙維克托,還叮囑他戴上她做的兩頂毛線帽子,在兩位宇航員陷入寒冷時,他們就戴著這兩頂毛線帽,在臨盆時,維克托的妻子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蘇聯對人類航天事業所做的卓越貢獻之中,也有這些大無畏的女性的參與。
《太空救援》將歷史上的真實事件編碼為具有戲劇性和崇高感的故事。崇高的自然性和社會性被統一于電影中兩位宇航員圓滿完成帶回“禮炮七號”空間站的故事中。整部電影閃耀出卓越的光輝,令觀眾對宇航員,乃至蘇聯/俄羅斯在冷戰中堅持屹立的國家形象肅然而起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