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昱峰 傅皓玥 (1.澳門城市大學,澳門 999078;.吉林藝術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
在好萊塢最為重視的電影類型中,間諜片一直位列其中。在其他類型片的沖擊下,如《諜影重重》系列、《王牌特工》系列等依然不斷給予著觀眾驚喜,保持著間諜電影的市場熱度。而《碟中諜》系列則當屬近年來跨越時間段最長、視聽效果最為震撼,且有著明顯美國烙印的間諜電影之一。相比起其他系列電影往往存在著后繼乏力,不得不或終止或重啟的問題,由克里斯托弗·麥奎里執導的《碟中諜6:全面瓦解》(2018)置于整個《碟中諜》系列之中依然可圈可點,這與《碟中諜6》對前作藝術特色和水準的保持是密不可分的。除了扣人心弦的敘事以外,精彩的視覺藝術亦是其成功的關鍵。
在商業諜戰片的通俗美學敘事藍本之中,間諜們自由地出入各國,以不同面目現身于不同場合,各種宏大絢麗的場面是必不可少的,它們或是要給觀眾“奇”與“真”的感官沖擊力,如在《碟中諜2》(2000)的開場,特工伊森·亨特就在紅色峭壁上徒手攀巖,人在山壁邊上顯得極為渺小,令人懸心;或是要“多”,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地讓觀眾目不暇接,產生審美愉悅,如在《碟中諜4:幽靈協議》(2011)中,美國人亨特和隊友要潛入俄羅斯的克里姆林宮盜取核密碼,兩人喬裝改扮成俄國軍官大搖大擺地走在紅場上,隨后一行人又轉戰迪拜、印度等地,一會兒出入高聳入云的百層華麗高樓,一會兒被漫天黃沙吞沒,一部電影中場景的豐富程度讓觀眾嘆服。
在《碟中諜6》中,亨特出現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有法國巴黎、英國倫敦街頭以及克什米爾地區。在法國,亨特和沃克在接受任務后以高開低跳的方式空降白寡婦正在舉行派對的大皇宮,而由于雷暴天氣,沃克在高空中被雷擊昏迷,亨特則既要注意自己的高度,又要將氧氣瓶遞給沃克,最終驚險地落在大皇宮的玻璃穹頂上。隨后兩人換裝后潛入了金碧輝煌的大皇宮中,而沃克與上司斯隆接頭的地點則在特羅卡迪羅廣場,兩人身后就是埃菲爾鐵塔。在倫敦,亨特則在沃克真面目暴露后在高樓間、泰晤士河畔對沃克進行了“跑酷”式的追趕。在兩人你追我趕的過程中,觀眾又得以在鏡頭的一閃而過中捕捉到倫敦的地標性建筑議會大廈、威斯敏斯特教堂、白金漢宮、大本鐘、圣詹姆斯公園、格林公園等的身影,最終,沃克登上停在黑衣修士站頂上的直升機逃之夭夭。而在克什米爾地區,皚皚白雪和峭壁則是沃克和亨特的最后決戰之地,地形最為惡劣荒蕪,影片在層層鋪墊下的緊張感也達到高潮?;蚍比A或奇崛的景色的選取,強化了電影的觀賞性,且在這些場景的切換中,觀眾能夠直觀地審視亨特任務的“不可能”之處,感佩他的個體行動力。
20世紀30年代,瓦爾特·本雅明曾經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之中指出,電影有著“機械復制”的本性,這也正是其商業性所在,是其與人類早期藝術品的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區別。盡管八十余年之后電影樣態日益多元,但本雅明對電影機械復制本性的論述并沒有過時。當下的電影一方面能夠被大批量地發行并擴散傳播,另一方面則是在制作上進行著有意或無意的重復。符合觀眾審美口味的視覺元素往往就意味著能帶來巨大的收益,會在出現后被其他電影爭相效仿,而對于同一個系列的電影而言,為了延續前作的特點,深化觀眾對這一IP的印象,后作也會對前作進行復制,最終讓這些元素成為系列電影的標志。一旦觀眾在電影中找到了這些舊元素,便會備感興奮與親切。在《碟中諜6》中,舊元素便被巧妙地插在了敘事之中。
如亨特接受新的秘密任務的場景。從《碟中諜1》(1996)開始,亨特會在每部電影開頭在一個幽閉、隱秘的空間中接受儲藏在唱片、錄像等介質中的任務介紹,觀眾得以迅速進入劇情之中,了解到亨特即將開始的行動,并且在任務介紹完畢后,總會有一句話:“這段信息將在5秒后自動銷毀?!庇^眾不僅能感受到某種科技感,且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緊張氛圍。在《碟中諜6》中,亨特在雨夜中以“命運對勇士低語”一段話完成接頭,從對方遞來的《荷馬史詩》中拿出微型投影儀,接受了阻止“使徒”拿到钚核的任務。隨著畫面的切換,觀眾既可以和亨特一樣,看到屏幕上對任務的介紹,了解任務的艱巨性(如關鍵人物約翰·拉克的樣貌無人知曉)和緊急性(如一旦核彈制成,單人即可將其攜帶到地球上的任意一個角落等),又可以看到亨特臉上嚴峻的表情,參與感和激動的心情會被迅速調動起來。又如由班吉制造的小失誤?!兜姓櫋废盗型鶗才旁跓o比緊張的關頭讓班吉這樣的配角人物出現小失誤,讓亨特手忙腳亂,電影節奏的張與弛也就得到調整。如在《碟中諜5:神秘國度》(2015)中好不容易追上飛機要打開機艙門的亨特大聲命令班吉開門,班吉卻開錯了,令亨特哭笑不得,觀眾也為之捧腹大笑。在《碟中諜6》中這一場景被改頭換面復制了,在亨特攀越大樓追逐沃克時,班吉的指引卻出了問題,原來他把平板拿反了,以至于左右顛倒,亨特在眾目睽睽之下問班吉“你確定”的場景令人忍俊不禁。觀眾的審美習慣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復制中被培養起來的,每當觀眾看到亨特的搏命狂奔與班吉對著平板的操作時,便會產生“將有笑料”的審美期待。
值得一提的是,《碟中諜6》對舊視覺元素的運用全部是有的放矢的。如在每一部中都出現的“面具易容”場面,幫助實現了沃克從一開始輕視它到被它騙過的呼應,又如同樣是每一部都有的“派對/宴會”場面亦然,主人公攜帶裝具從天而降,迅速變成西裝革履、衣香鬢影中的紳士,身穿凸顯曲線的禮服的女性,也總是能出其不意地擁有武器等,電影的曲折性得到增強。
無論是詹姆斯·邦德抑或是杰森·伯恩,一個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銀幕間諜形象勢必是有著一套獨特形象系統的,包括人物的外形、工作/生活方式以及臨危對抗時的表現等,無論是邦德的西裝革履,抑或是金士曼們的以雨傘為武器等,都不是特工的現實體驗而是大眾想象性模式的高度凝聚,尤其是驚險刺激的臨危對抗,更是電影挑戰觀眾視聽極限體驗的著力點。縱觀六部《碟中諜》,充斥著飛車、槍戰、爆破、潛水,以及高難度的、夸張的徒手對打場景,伊森·亨特則是這些對抗場景中的主角,其隊友盧瑟、班吉等人從來都只能承擔技術支持或后援的角色,永遠不知疲倦、畏懼和疼痛,就是亨特形象系統的組成部分。
《碟中諜6》中的對抗有內景對抗和外景對抗,有人與人的對抗及人與自身極限的對抗。如在大皇宮的洗手間中,拉克身手不凡,出手狠辣,因地制宜用水管險些對亨特造成傷害,在有限空間的打斗中,三人也在閃展騰挪間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瓷磚、鏡子等的碎裂,同時他們還要時刻警惕其他人的干擾,敵我“狹路相逢”的視覺表征被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又如在巴黎街頭的一場追車戲中,亨特需要帶走恐怖頭子連恩,而伊爾莎則要殺死連恩,兩人又出現了陣營內部的“狹路相逢”,亨特不得不在千鈞一發之際撞開伊爾莎,再風馳電掣地離開,此時電影敘事合理性的重要程度讓位給了視聽功能。而最讓觀眾血脈賁張的則當屬最后的直升機大戰,亨特要在十五分鐘之內從沃克的手中奪回核武器的遙控器。為此,亨特徒手攀爬上一架飛行中的直升機,在制伏兩名乘員后自己駕駛直升機向沃克追去,在無力操縱直升機的情況下不惜撞擊對方,最終兩人的直升機墜毀在雪山頂上,已是傷痕累累的兩人在地面開始了殊死搏斗,甚至一度一起墜入懸崖,命懸一線,好在亨特最終利用直升機的掛鉤擊敗了沃克。在對抗中,亨特每克服一重困境,新的困境就會出現,在獲得一樣工具后,很快又會失去這一工具,而他超人一般的搏擊、駕駛、奔襲等能力,也得到了全方位的鋪展,觀眾感性地為其擔憂與喝彩。
有學者指出,在現代文化之中,人被壓抑或被解放的欲望,都在視覺文本中不斷以各種話語形式訴說著。在電影中,人的種種欲望也被編碼,觀眾由此而被管理和調控?!罢故镜挠瑫r也是對欲望的激發,圖像表現出來的東西充當了欲望的催化劑。在觀看前,觀眾帶著欲望和期待。在觀看時,這種欲望被激發起來,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有活力。這種欲望轉而變成欲望的對象,使欲望變得越來越強。觀看時,人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幻想中。由于這種路線是從內心到外表的,麥茨把這種觀看方式叫作‘退行路線’。”而在間諜題材電影中,與色情、暴力相關的鏡頭,就是對欲望的編碼,這也是如《王牌特工》中的教堂激戰片段讓人津津樂道,頭顱煙花式爆炸鏡頭引發觀眾集體精神狂歡的原因。在《碟中諜6》中,這也是不可避免的。例如在巴黎男廁的一場戲中,原本在隔間里打算制作面具的亨特、沃克被其他上廁所的人認為是在發生同性關系,于是在隔間外肆意調戲他們,提出要加入他們;又如白寡婦被塑造為了一個感官刺激符號,她在宴會上從大腿外側抽出匕首,在塞納河畔強吻亨特等,如同《碟中諜5》中同樣穿著高衩禮服以“大腿絞殺術”一招制敵的伊爾莎一樣,女性的身體被風格化、情趣化和浪漫化了,觀眾能深切地感到白寡婦身體的美好和誘人。而人在激烈對抗中出現的暴力場景,也是電影不可或缺的。如原本英俊的沃克在直升機墜毀之后,臉部被噴出的高溫機油毀容,漢利被沃克活活捅死橫尸倒地等,恐怖感應運而生。
無可否認的是,電影的制作是視覺產品經過特定商業運作被資本化的過程,必然受到諸多制約與操控,具有資本價值的視覺符號會在合理范圍內得到保留,尤其是在好萊塢電影機制中,對商業電影進行監督把關者為制片人,視覺藝術和電影的題材樣式、選角等一樣,都必須服從于市場的消費意愿,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電影深度模式的被消解。公允地說,《碟中諜6》的處理是內斂的,如拉克的臉被伊爾莎打爛是用臺詞交代的,亨特不得不補槍殺死法國警察被交代為只是想象,這些場景就血腥程度而言并不夸張,但是必須承認的是,暴力場景并不指向人物內在的悲劇性(盡管電影讓茱莉亞這一角色回歸以增添亨特身上的悲劇色彩),觀眾始終確定亨特將是安全的,正如一切“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都會被亨特完成,他不僅不會肉身上有嚴重傷亡,他的內心也不會因為色誘或打擊而走向失衡錯亂,英雄的精神沒有毀滅解體的可能,電影的深度也就難以實現了。
視覺藝術充分滲透在電影的所有“情感與形式”之中。一直以來,令人著迷的畫面正是間諜電影的賣點之一,脫離了視覺藝術,電影的整體背景與敘事框架也就無從談起??死锼雇懈ァ溈锛捌鋱F隊在《碟中諜6》中展現出了精湛卓越的視覺設計技術,包括對舊作已形成“標簽”的視覺元素的重復,別具匠心的場景、動作設計,以及后期細致的數字技術加工。觀眾得以欣賞到一幕幕奪人眼球的銀幕圖像,原本距離觀眾現實生活(包括真實特工生活)極為遙遠的故事變得真實可感,觀眾也產生了仿佛置身于伊森·亨特身邊的錯覺,電影的商業價值由此實現。盡管電影在視覺呈現中也有流于深度模式被消解之嫌,但就對大眾文化機制的順應性而言,《碟中諜6》的示范意義依然是不可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