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志慶 (福州外語外貿學院,福建 福州 350202)
2018年7月上映的《我不是藥神》引爆電影暑期檔,迅速成為年度電影爆款,引發全民追捧和討論,影片也獲得國內外很多A級電影節獎項,是為數不多的獲得市場和口碑雙豐收的影片。該片取材于真實的新聞事件,所以具有很強的社會現實意義,并由此引發了關于天價抗癌藥的社會大討論。從影片的實際效果來看,其劇情緊張,情節點與沖突比較密集,具有很強的戲劇性,同時又因為其取材于真實新聞事件,為了保證影片的現實意義,影片又從制作上強化紀實性。那么,影視作品的紀實性與戲劇性是什么關系?本文即以此為出發點,簡單梳理了中外影視紀實美學的發展脈絡,同時討論了紀實性與戲劇性之間的對立統一的關系,并從后期剪輯的具體操作中加以論述分析。
1895年12月28日,盧米埃爾兄弟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放映了自己拍攝的影片《工廠大門》《火車到站》等,這一天被認為是電影的誕生日。電影誕生之時便是以紀實的方式和觀眾見面,實際上,這一天也可以被認為是紀實美學的開端。1929年,維爾托夫拍攝了一部富有紀實思想的電影《持攝影機的人》,這部電影也是維爾托夫電影眼睛理論最直接的體現,這部電影的所有影像都是原汁原味地記錄客觀事物,把人們日常生活中比較常見,而又容易忽視的生活瑣事捕捉下來,人們因此突然意識到,以前的生活忽視了太多的美好的瞬間,紀實美學最大的魅力就是真實地展現客觀世界,讓人們能夠重新認識自己的生活,感受生活的美。維爾托夫的電影實踐,實際上也可以看作是紀實藝術的雛形。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從真正意義上把紀實美學推向了一個高峰,成為西方電影在這一時期最為重要的電影現象。《大英百科全書》的電影史部分寫道:“意大利的新現實主義運動核心思想是:反對戰爭、反對饑餓、反對貧困、反對家庭墮落,因此新現實主義電影更多的是表現普通人,而不是好萊塢光鮮亮麗的紳士淑女。”[1]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主張盡可能地展示生活的本真,且更傾向展現普通大眾的生活,自此紀實美學也開始有了關注普通人、關注底層的“基因”。紀實美學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不斷地拓展電影審美的維度,推動電影美學的發展。
電影紀實美學傳入中國的時候,國內“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百業待興,影視作品極度匱乏。“在這個時期的中國電影人有著強烈的創作欲望,為了擺脫之前空洞而死板的電影模式以及陳舊的觀念,理論界在探索的過程中,發現了巴贊和克拉考爾”[2]。巴贊從客觀事物本身考察電影藝術,強調鏡頭內部真實的內涵,克拉考爾認為影視的本性就是照相的衍生,主要是記錄和揭示現實的生活。國內急于改變電影現狀的導演充分吸收其理論精髓和實踐經驗,大膽運用場面調度、長鏡頭,將其紀實核心觀念推延至各個具體創作環節,《巴山夜雨》《生活的顫音》《苦惱人的笑》《小街》成為這個時期紀實美學的代表作品。第六代導演更將紀實美學推到新的藝術高度,如賈樟柯的《小武》《站臺》等,王小帥的《冬春的日子》《十七歲單車》《青紅》等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受好萊塢電影影響下的現代影視作品,為了滿足更多人的審美要求,逐漸對作品的紀實性以及戲劇性都提出了比較高的要求。那么,如何處理好影視作品的紀實性與戲劇性的關系,顯然是當下創作者最關心的問題。影視作品的紀實性與戲劇性關系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分析:第一個方面是紀實性與戲劇性的矛盾;第二方面是紀實性與戲劇性的融合。
有很多學者認為影視作品的紀實性和戲劇性是水火不容的。不可否認它們有矛盾的一面,紀實性強調客觀性與真實性,而戲劇性則強調虛構和表演。戲劇性的真實是指藝術的真實,而紀實性真實則是客觀現實的真實,這兩種真實有本質的區別。朱景和在《電視研究》發表一篇文章,標題就旗幟鮮明地表明:“紀實性與戲劇性無法相容的。”該文認為:“紀實性屬于新聞報道范疇,排除戲劇性的虛假、表演、沖突,兩者無法構成統一的名稱,認為紀實性影視這個概念不科學,不利于影視藝術的發展。”[3]影視作品的紀實性與戲劇性矛盾,主要是創作方法之爭,討論的是紀實性和戲劇性如何相容等問題。
中國第一屆電視劇美學研討會上,“一些專家學者將現實感和現實性稱為是電視美學最主要的兩個美學特征,會上認為好的電視劇要能反映時代特征及人民最根本的訴求,要能體現生活真實”[4]。大會普遍認為紀實美學應該成為電視劇重要的美學形式。實際上,紀實性影視作品包含著兩種屬性:一是紀實性;二是戲劇性。在創作手法上,紀實性影視作品使用紀錄片的藝術手法,使作品更加貼近真實;另一個方面,紀實性影視作品又積極運用戲劇性的藝術手法,如懸念、沖突、蒙太奇等,來增強作品的觀賞性。嚴格來說,沒有影視作品不進行藝術創作,即便是新聞報道有時為了增加其傳播效果,也會時不時加一些藝術效果。
對于觀眾來說,觀眾一方面對紀實性影視作品的真實性要求較高,一方面又要求影視作品能夠扣人心弦,要有比較強的戲劇性。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就是這樣的佳作,影片在表現手法上,選用了大量的長鏡頭以及大全景的拍攝方式,光線上多采用自然光,保留了紀錄片的真實,有著強烈的紀實性表現風格,而本片在故事上又極具戲劇張力,人物內心掙扎與矛盾突出,兩者結合,紀實性與戲劇性巧妙融合。還有影片《我不是藥神》也是類似的作品,影片改編自陸勇真實事件,題材本身就讓影片帶有很強的紀實性,從而很容易引發社會的廣泛討論與關注,再加上影片制作精良,很快就成為當時的票房黑馬。
影視作品的戲劇性,除了以內容本身之外,剪輯也是體現戲劇性一個很常用的手段。剪輯是影視作品的“二次創作”,很多影視作品的戲劇沖突以及情節點都是通過剪輯呈現的,剪輯一定程度帶有創作性的“虛構”成分。一方面剪輯割裂了現實的時空;另一方面剪輯很多時候取決于導演或者剪輯師對素材的主觀選擇,難免會減弱作品的客觀性,因此紀實性的影視作品,似乎天然地排斥剪輯。但是,任何影視作品都離不開剪輯,即便是新聞也是有剪輯的,而剪輯不可能做到絕對客觀。問題是,如何在影視作品中讓客觀性與剪輯達到一種平衡,也就是紀實性與剪輯的形成一種藝術上的“默契”,接下來就是要討論,能夠通過什么方式來形成這種“默契”。
1.長鏡頭的選擇
最早將長鏡頭理論推向高峰的是巴贊。長鏡頭本質特征是保持時空的完整性,符合影視作品關于紀實性的藝術表現。長鏡頭注重客觀事物的真實呈現,所以很多影視作品要保留其紀實風格,往往會選擇以大量的長鏡頭作為視聽語言的表達方式。比如,畢贛導演的電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這樣的作品,影片帶有很明顯的紀實風格,該影片體現紀實性最多的方式就是長鏡頭。影片以人物的情感與思想變化為線索,不停地在現實、回憶、夢境、超現實這幾個時空來回穿梭,時間和空間跳躍比較大。運用長鏡頭巧妙地保留了時空邏輯的完整性和現實性,讓電影不至于邏輯太過于混亂,戲劇性與紀實性有機結合,讓作品達到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事實也證明,導演的這種處理方式確實對影片藝術效果提升不少,該片的長鏡頭備受業內人士稱贊,還獲得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以及金馬獎等多個獎項。
2.景別的選擇
在呈現紀實性的藝術效果,除了長鏡頭的運用,景別也可以作為紀實性應用的表現方式。不同景別表現出來的客觀性不一樣。景別從小到大,紀實性依次“增強”,特寫體現的主觀性最強,紀實性最弱,特寫通常被理解為是導演強調我們去看或者說是“人物心理逼近”。全景表現的主觀性最弱,紀實性最強,通常表達的觀點是,“觀眾自己看”。景別的紀實性應用在電影中也經常出現,比如,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就有很多的全景鏡頭,來增強整個片子的紀實性,還有侯孝賢導演也偏愛用全景來表達紀實性。
剪輯的紀實性應用,不光是體現在鏡頭的選擇上,還體現在剪輯結構,不同的結構體現出不同的客觀性。剪輯結構一般有以下幾種:線性結構、板塊式結構、并聯式結構、交錯式結構。通常情況下,結構越復雜戲劇性越強,紀實性就越弱。這幾種結構中,線性時空結構最為簡單,因此可以這樣認為,線性時空結構最符合生活邏輯,紀實性最強。很多影視作品都采用線性結構,一方面是內容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作品更具有紀實性效果。任何真實的事物發展都是按照時間邏輯推進的,線性時空結構符合這一特點。大多數事件性紀錄片都是采用這種結構方式,對于很多紀實性電影及電視劇同樣也是如此,最直接的呈現方式往往是最真實的,所以,線性結構常常在剪輯中作為紀實性表達的首選。
紀錄片《搖搖晃晃在人間》就是線性結構,從內容上來看,該紀錄片很有戲劇性。紀錄片客觀記錄了腦癱女詩人余秀華在家生活的一段經歷。這段生活經歷并非如一般紀錄片那樣單調而毫無變化,而是充滿了曲折;余秀華從提出與丈夫離婚,到遭到丈夫及家人反對,在這個過程中母親又被診斷出癌癥,她內心掙扎,與親友矛盾不斷,最終還是與丈夫離婚。本片線性結構的剪輯方式,既保證了紀錄片本身的紀實性,又保留了內容本身的戲劇性。電影《我不是藥神》雖然作為院線上映的商業片,同樣也是采用線性時空結構,這種很好地保留了其新聞事件的紀實性敘述效果,無形中把影片的現實意義強化了。
《九一八大案紀實》的導演陳勝利認為:“影視只有真實才能取信于觀眾。然而,在藝術中沒有絕對的真實,真實不等于現實生活,我是用那種最為真實的手法來拍攝,利用非職業演員是為了使故事可信,但可信只是我的一個策略,而真正的目的是讓觀眾在相信的同時,再去感受。如果不能表現我們內心感受的時候,那就是不真實的,哪怕它的場景多么真實。”[5]實際上,陳勝利導演的意思是,紀實性影視作品如果要發展,紀實性和戲劇性應該是互利共生的,兩種藝術形式應該互相借鑒,共同提高影視作品的藝術效果。紀實性影視作品要想具備觀賞性,離不開戲劇性的藝術加工,內容上除了現實意義的故事,合適的戲劇性技巧也很關鍵。同樣,剪輯手法也能很好地處理紀實性與戲劇性的關系,在剪輯過程當中,長鏡頭、景別、敘事結構的合理應用都可以在紀實性與戲劇性上形成很好的平衡點。
誠然,現在的影視市場,是以娛樂性的商業片為主,所謂的商業片就是完全是以市場為主導,以觀賞性是主要的制作方向,那么戲劇性就會被過分地看重,但是就文化藝術產品所承擔的社會責任而言,不利于電影的良性發展,也與國家的政策方針背道而馳。另外,對于毫無新意的戲劇性,觀眾也逐漸出現審美疲勞,希望有新的藝術形式出現。筆者認為加大紀實性元素就是一劑“良藥”,紀實性包括:寫實風格、現實題材、真實表演、“紀實剪輯”等,這些創作理念的加入或許能夠讓現代影視作品產生新的活力,成為更符合市場需求與文化宣傳的好作品。既有社會意義,又能通過戲劇效果贏得市場,這就是所謂的商業與藝術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