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勇養”

父親是位林業科學家，具有縝密的思維和淵博的知識。一生創研造林新技術三十多項，翻譯日文資料數十篇，獲得榮譽不計其數。然而，生活中的他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他滴酒不沾，從來不會在吃的方面有額外的要求。印象最深的當屬他的吃相。每當吃飯時候，他高大的身軀站在廚房里，一手端著盛滿飯菜一體的飯碗，一手用筷子將碗里的飯菜使勁地攪動著。感覺飯菜降溫了，便張開大嘴，一股腦地將碗里的東西倒進嘴里……然后一抹嘴巴推開家門，忙工作去了。如果說那時候能吃飽就滿足了，他這吃相還有情可原。可是后來生活漸漸好起來了，他依然如故，吃相不改。他的理由很簡單：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吃喝上。

可是，晚年的父親慢慢地竟然講究營養了。隔三岔五，他都會從超市里買回一些塑料袋裝的打折牛奶。我埋怨他不該買這樣的包裝，對人體有害。他說：“不會有什么大的影響，它的‘勇（營）養’定會大于危害。”

“是營養！你怎么總說勇養勇養的？”我生氣地反駁。

“營養和勇養都是一個意思。爸爸一輩子不會說普通話，你別那么較真。”

“那你把勇養兩個字寫在紙上，讓我學學這兩個字怎么寫？”

這時的父親會露出尷尬的笑容，躲開我的視線轉身進到自己的屋子。

有時我也會心生疑惑：一生都不講究營養的父親，甚至連吃飯都嫌是浪費時間，怎么現在開始注意保健啦？

一段時間里，我發現父親沒事時總望著窗外出神。然后掰著手指反復數著。因為看的次數多了，我實在好奇：“爸，您沒事干嘛總在數手指啊？不會是又回到幼年了吧？”

父親長長嘆了口氣：“這幼年是回不去了。可是總得把自個兒的生命用到極致啊。我是根據目前自己身體狀況，算算還能干幾年工作啊。如果多加強點‘勇養’的話，估計能干到九十歲不成問題。”

其實，父親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是85歲了。聽了父親的話，我的心里一陣恐慌：那九十歲之后的父親呢？……我不寒而栗。記得那幾年，父親遲緩的腳步依然奔走在規劃設計指揮的造林現場。我寫的《追夢的父親》一書里記錄的很多鏡頭，都是那時父親的工作情況。

從那天起，很少買牛奶的我進超市也會買一些鮮牛奶回來。父親見了，顯得很高興，不住地夸獎，說我終于也懂得注意“勇養”了。

那時，我早上從來不吃早餐。父親發現我這個壞習慣，很是擔心。一天晚上，他蹣跚地走到沙發前坐下，語重心長地說：“丫蛋兒啊，爸爸和你說個事兒。”正在看電視的我轉過頭，發現父親的眼里露出不安的目光。

“爸，您怎么啦？”

“丫蛋兒啊，你聽爸爸的話，那早晨的飯啊，是一天中最有‘勇養’的一頓，你一定要吃好。可不能空著肚子去上班啦。你現在必須為將來積攢健康，你的生命才會有質量……”

聽著父親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關于“勇養”的道理，我不耐煩地把頭扭到一邊，表示對他的話不屑一顧。為將來積攢健康？什么邏輯啊？健康也能積攢？我現在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用得著在意一朝一夕那頓飯嗎？

誰知第二天早晨，我剛推開門，就看見父親端著一碗牛奶，坐在門口——那碗里還有兩個剝了殼的熟雞蛋。那牛奶飄著熱氣，散發著奶香。那雞蛋玉白光亮，后面就是父親滄桑的臉。父親說：“我知道你每天爬起來就上班，但是從今天開始你得學著吃飯再走。”父親端碗的手有點顫抖，我知道那是端得時間太長了。父親的眼神里露出期盼，我知道那是只有父親才會有的慈祥。

可是，我并沒有接過父親的碗。在推開家門走下樓梯那一刻，我故意將高跟鞋踩得“咔咔”直響，想讓站在身后的父親聽聽：我是多么的富有朝氣、富有力量！

在人生的關鍵階段，面對工作的不夠舒心和復雜的人情世故，不知為什么我對生命的意義感到迷茫了。就在這不知所措的時刻，我第一次向父親敞開了心扉。父親靜靜地聽完我的訴說，用大手輕輕拍打著我的手：“丫蛋啊，聽爸爸跟你說哈。這人生最美的景色，不是看你前面有多么好看的鮮花，也不是有多少掌聲。而是當有朝一日，你回望自己走過的路時，那后面一片風景里，有你曾經灑下的汗水和心血。那時的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太有價值了。”

“你的工作會看到森林、青山。可是我能看到什么？”

“爸爸說的風景不一定非得青山綠水，而是你在人生各個階段的所有收獲。當然，也包括挫折。”

“挫折也算收獲？”

“當然啦，挫折是經驗，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必經之路。”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一刻，我重新審視了父親，突然間感覺他怎么如此的高大啊，腦子里怎么有那么多的“勇養”和知識呢？

那天早上，我發現飯桌上放著一張稿紙，上面寫著：“丫蛋：關于人生意義的問題還沒有說完。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是成正比的。你有多大價值，就有多大意義。但是，每個人存在的意義不盡相同，各有所長，盡力就好。如工人的價值在于做好每一道工序，把最優質的產品生產出來……以此類推就是這樣。你琢磨琢磨自己的價值都在哪些方面呢？”年近九十歲的父親，此時寫字已經很費力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跡，看得出來他是用盡全力想把它寫好。更讓我驚奇的是，留言的下面，父親竟然還畫了一碗正冒著熱氣的米飯，飯碗旁邊畫了一雙不直的筷子。看到這里，我快步撲向父親的房間，我要再聽聽他對“勇養”的闡述、對生命的解析。

然而，那天早上父親一直睡著。枕頭邊上的英漢詞典翻開的頁面中，夾著他的老花鏡……

父親從未這樣酣睡過，我警覺起來。“爸爸，今天怎么起來這么晚呢？都八點了。”父親輕輕嗯了一聲，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沒有像往常那樣，只要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像戰士接到命令般的迅速回應。我趕緊摸摸他的額頭，額頭滾燙。我頓時驚慌起來：爸爸！……

父親倒下了。

爸，您怎么可以倒下呢？那“勇養”才剛剛走進你的身體里，您不是說只要加強了“勇養”，就可以工作到永遠嗎？爸，您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那生命的意義我們還沒有討論完啊。我特別想知道，在挫折面前，您是怎樣應對、表現出怎樣的風范，才使得您一路走來，風光無限！

彌留之際的父親不再需要“勇養”了。我用鼻飼管將牛奶送進他的胃里，希望能給父親增加點“勇養”，祈盼他好起來。可是僅僅幾滴牛奶也返流回來。我拿起半袋沒有喂完的牛奶，送到他的眼前：“爸，您看，我為您買來好多打折的牛奶，便宜著呢。”父親的眼神沒有一絲的變化。我把錢裝進一個信封里，騙他：“爸，單位為您發獎金啦！”父親的眼神平靜如水，沒有半點欣喜。可是，當我把撿來的一根被人折斷的柳枝，遞到他的眼前，他竟然一把從我的手里搶過去，滿眼的驚喜。看著看著，突然將柳枝送到嘴邊親吻著、親吻著……

我淚奔如雨……

原來，父親的“勇養”并不是牛奶、佳肴，而是他的理想信念，是他追求一生的綠色事業！他吸取了足夠的“勇養”，又毫無保留地回饋給祖國的林業事業。這不僅是父親的“勇養”學，更是父親的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所在！

直到生命的最后，父親也沒有用文字寫出他嘴里說的“勇養”的“yong”是哪個字，我只好借用諧音“勇”字。因為我覺得只有這個“勇”字是比較貼切的。我想，父親那情滿青山綠化祖國的一生、那勇于創新無悔奉獻的一生，就是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勇養”！

至今，父親那獨特的“勇養”話音仍在耳邊回響，時時，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