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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赤身裸體的男人
像結在一條藤上烏锃锃的瓜
在河灘上爬行
一種卵石與另一種卵石
碰撞出的歌謠 剛柔相濟
酉水歌謠煮開了水 女人挨到就臉紅
扭頭偷偷地笑 笑成酉水漩渦
纖夫喝了就發癲
把衣服褲子脫得精光
對著河邊的么妹兒狂喊
我們船工 喂嘿 好造孽 喲嗬
全年拉纖 喂嘿 曬漆墨 喲嗬
連條褲子 喂嘿 都沒得 喲嗬
光著屁股 喂嘿 沒遮住 喲嗬
洗衣妹子 喂嘿 該好乖 喲嗬
千萬莫要 喂嘿 朝下看 喲嗬
據說一個叫杜康的人
把酉水謠帶到中原
再潑三瓢水 就釀出杜康酒
我們一群詩人 來到酉水河灣
喝了幾碗癲子水
就去看展覽《酉水謠》
不是證明一條繩索曾經活過
而是證明現在仍然活著
龍鳳呈祥
四十年前 我像一只鳳
在酉水北岸 看不到
七公里外那條像龍的街道
四十年后 我像一條龍
在酉水南岸 從夢中驚醒
一個宇宙 亂扔著隕石
我在仰望一棵梧桐樹
一只鳳取名為武漢大道
鳳的眼睛每眨一下
就向我轟轟烈烈地飛行
一條龍取名為長沙大道
在我的腳下 搖身一動
頭就鉆進了酉水
懷了四十年的一個詞分娩了
在水上跨越飛舞
在水下拔節瘋長
制造出痛與止住痛
酉水流到河灣像彎曲的手臂
一棟吊腳樓坐在拐子骨上
酉水下游要把水變成電
這棟吊腳樓要扯到150米之上
就開始劇烈地痛
水快要泡到吊腳樓的腳了
水還在漲
這是痛得最要命的時候
把陽臺上的涼柱鋸下來當拐棍
杵著就跑縣城尋診
還跑過省城京城求醫
吊腳樓本能地逃生
就像一棵樹倒下 連根拔起來
移民制造出陣痛
旅游又止住了陣痛
住在農家樂 山歌
同樣止住我腳踝扭傷的巨痛
烏江上的櫓
用水泥鑄成的一把馬刀
在宜昌壇子嶺砍傷長江之后
烏江一個勁地腫
龔灘古鎮就成了移民
搬到與項羽無關的烏江段
酉水流域的漁船
私奔烏江 櫓像一把馬刀
被男人拿著砍水
不腫的水砍不開 腫了的水
同樣砍不開 砍開又攏來
烏江 越砍越像柔情的女人
烏江就在龔灘古鎮的腳下
漁船就在烏江的胸脯上
男人搖著的櫓
從地域看 是一個客棧的招牌
從生活看 是一條烏色的活魚
從愛情看 是推妹娃過河的手
從文化看 是龔灘古鎮的街道
我看 在酉水是櫓
跑到烏江還是櫓
楊家客棧
掛在龔灘的一塊牌子
它的長度 等于老街的寬度
五尺的高度比人矮
因為七尺男兒是英雄好漢
龔灘確實沒有出名人
也沒出咤叱風云的漢子
不是街道太窄 太短
是烏江的長度和寬度搶了風水
有不少外地人 在亂世
在烏江活下來就是英雄
在楊家客棧住下來就增值
據說曾住過的幾個客人
腦殼懸賞過十萬大洋
我今天來這里是一個游客
不是我增值是客棧的鋪位漲價
站著的模特穿上幾塊棕皮
喊價十元
吆喝我與原始的性感合影
老板姓楊或者老板娘姓楊
客棧名來得就這么簡單
可我很復雜 誰姓楊
直接關系到我的身份
客棧與我同姓 我想留個影
這是一個楊姓人的本能
我與一個男人不期而遇
我們認識又不認識
我們似乎有某種關聯
我們幾乎同時站到招牌下
當年我爺爺當紅軍
化裝成一個運鹽的背佬二
與另外一個當川軍的兄弟
化裝成準備過江的紅軍
同時下榻楊家客棧
爺爺奶奶家
從烏江下船 上龔灘古鎮
吳冠中告訴我
這里是爺爺奶奶家
話被刻在石頭上 再涂抹
映山紅和山妹嘴唇的底色
語言就紅得不朽
我走進吳冠中紀念館
就像一副棺材
里面的陪葬品 讓我想到
那次去湘西鳳凰古城
想進黃永玉舊居
因為名人還活著 被拒之門外
龔灘古鎮大氣
為吳冠中的《龔灘人家》
付了這么一筆巨額稿費
我走出一幅詩意的棺材
烏江的晨霧正輕飄飄地升騰
又漸漸變淡
江水已脫掉白紗 絕壁若隱若現
一位寫生的游客驚呼
吳冠中大師抄襲作品啊
古街上 一棟爺爺奶奶家的
窗子突然打開了
河灣有兩座山
不管怎么說 有許多事物
說不清楚 比如河灣的兩座山
我喝著牛奶 隔一條酉水
看那兩座山 我會想到
曾把酉水源的白柚比作裸露的乳
我們的車停在路邊 很多車
也無目的地停在路邊
我何苦要說出這兩座山的名字
就像許多美的事物 說破
美就溜走了
山有兩個影子
一個是陽光投在大山的剖面
另一個被水抱在懷里
我決定換一個方向再看兩座山
幾滴淚落在另一個影子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