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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九世紀,小說和散文并沒有嚴格的分野,短篇小說亦可稱作散文,有散文的脈絡氣息。但到了今天,不管如何跨界,小說還是小說,散文還是散文,切入點和敘述風格依舊各立徑庭。
小說,多視角的表達呈現,心靈的對接與置換;而散文則傾向于自我發散,目光較為單一。散文的真,有別于小說的亦真亦幻,所以庫普林走遍俄羅斯,嘗試做各種工作,體驗不同人生,目的就是忘卻自我。他說:“我很想當幾天馬,做幾天植物或魚,或者當幾天女人,嘗嘗分娩的痛苦;我很想體驗下別人的內心,用我遇見的每個人的目光看看世界。”這也是一個優秀小說家必備的素質,扮演各種角色,在不同人物間穿插游走,在場也為不在場。那么周萬年無疑就是這樣的一個老戲骨,于人情的練達,人性的深諳,均令我敬佩。
周萬年的小說屬晚來香,近期愈發純熟,《老楊和楊老》《父親的創業小史》《你是誰呀》,我均喜歡。衡量一篇小說成功與否是多重的,而我習慣用兩點,要么有意思,要么能打動我。所謂的有意思,是指構思鋪陳的巧妙,回味的充足與深遠;而能打動讀者的,是情感的力量,深醒和深省。一篇文字需經得起琢磨推敲,讀罷,尚能在心里翻幾個個,便是好作品。
《老楊和楊老》題目就頗藝術,正看反看都一樣,絕對平等公平,然而背后隱藏的信息量卻是巨大的。同時期出生入死的兩位老兵,一個國軍一個共軍,一個平民一個高干,一個窮一個富,一個子女是公務員,一個子女為下崗工人。這無疑注定他們在吃穿用度上和于別人視野中的不同。一個住醫院走廊,一個住高干病房;一個食野生活魚,一個吃市井小菜;一個受人尊敬,一個遭遇白眼。一個加碗扣肉算是改善生活,開葷;一個嫌油膩,怕得高血壓,這也是必然的結果。
周萬年善于掌控人心,手握歷史密碼、人情密碼的雙重鑰匙,于情緒波動,心理沖突做足功夫,場景的高潮疊加也處理得當。使讀者身臨其境,為我們開啟了一道霜凍的社會大門,其中的冷暖炎涼,不言而喻。
作者語言輕快,干凈利落,不疾不徐,飽和度并不高,非濃墨重彩,但讀來舒服,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對這個社會我們也許有太多的話要說,對陳腐舊念,世俗人心,也有諸多的反抗和不屑,有人痛苦,有人憤懣,有人吶喊,有人抱著尸體不放。實際上所有過度的表現均是對腐尸的留戀。周萬年談笑間便解決了,往往有輕喜劇的味道,但笑著笑著,就扎心落淚,不言語了。像默默的江水,流的都是痛。所以我更欣賞這種“舉千鈞若扛一羽,擁萬物若攜微毫。”的力量。
周萬年便具備這種絲綢般的語言視角,于不動聲色中,寫出平靜水面下的動蕩與深邃。
《你是誰呀》,是我感觸最深,為之落淚的一篇。作者獨出心裁,設計主人公憨頭這一樸素的打工者形象,工休之余,蹲在馬路牙子數汽車單雙號。小小的一個細節,便寫盡孤獨。這個城市是不屬于他的,街道、車輛、房屋都是虛構的。一個建筑者,只是城市上空的一道劃痕,沒誰給他樹碑立傳,工錢都討要不到。但在小說里,卻成為一尊永恒的雕塑,孤獨之劍直插人心,文學雖替代不了他的人生,卻可為其尋找尊嚴,從而摧毀瓦解四周的堅冰,柔軟人們變硬的視角膜。
當憨頭在工友那遭到排擠奚落嘲諷時,他選擇了馬路牙子安頓自己;當鋼筋水泥無法承載他內心的重量,他選擇與一只鸚鵡為伴,在冷月殘星里與之對話。這是他唯一高檔的人生,精神上的闊綽,不是趕時髦,他沒那個本錢。但僅僅這點,后來也被剝奪了。這篇小說解決的是一個打工者心靈的問題。然而心靈的擠壓又來自何方呢?毫無疑問,是周遭那些輕賤的目光,包括他的工友,底層的傾軋,還有社會這個看似熱火朝天的大冰層。也許在生活里我們并沒機會接觸像憨頭那樣的人,也許接觸了也熟視無睹,不客氣地說,我們都是冰粒的組成部分。但在文章里,我們可以盡情地擁抱他的靈魂,觸摸他粗糙生活下,細軟的內心。他是我們的兄弟姐妹,被忽略的愛。
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城市建設者,一步步退縮的過程,先是精神的流浪,后是物質的丟失,連在一片羽毛里取暖的機會都不曾有。天地之大,并沒方寸之地供他撿拾尊嚴。作者寫得云淡風清,卻又擲地有聲,讀過便不會忘記。
《父親的創業小史》描繪的是父親的一生。父親的一生,很經濟,也很實惠,沒有高大上的東西。寫的是人,實是歷史。父親這個草芥微塵是隨時代脈搏起伏的,命運也由不同時代轉折構建。他的理想像江漢平原一望無際的油菜花那樣簡單,吃飽穿暖,讓日子金燦燦起來。作者筆觸靈活,發芽于泥土,那樣的枝葉不是塑料的,相信若干年后,拿出來依舊新鮮。真實的時代,老百姓樸素原味的生活,在其手中虔誠還原。
筆者行文機智,善于稀釋沉重,從不煽情,也不紅旗飄飄,讀來受用。一毛三分四是父親的人生觀,也是當時的米價,以此觀之,足見幽默。輕生活的背后,是耐人尋味的心酸。《老楊和楊老》《父親的創業小史》的結尾處,亦凸顯這點。涉獵題材也廣,上至寂寞的市長,下至平頭百姓,囊括學者、工人、鄉干部、收藏家、詩人各類人群,寫的是小說,實是社會。作者駕輕就熟,足見閱歷的廣博和思維的深透。
不同于以上三篇,《魚風箏》寫的是愛情。朋友說像巴氏的《泥盆紀石灰巖》,那個死去的安菲莎和遠遠跟在她棺材后,得肺病瘦得像蠟燭頭的柯利亞,我倒覺得像電影《巴黎圣母院》。傻子都是單純執著的,傻的對面是“精”。精,才有體面和所謂的文明。壓死王瑤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許就是那個僅存不死的“文明”,絕不是弘兒干下的蠢事。
那條巷,叫瑤草巷,過去是富人區,后來落魄了,依舊有些貴族氣。瑤草,仙草之意。女主人公,王瑤,瑤,美玉也,所以瑤瑤是塊潔白無瑕的美玉。石巖,曾經的男主人公,鯉魚跳龍門的主,到了美國普林斯頓,便把王瑤這塊美玉舍棄了。傻子弘兒的一生并不宏大,他追逐的只有藍天,每天拖著個風箏,念叨著:風箏飛飛,風箏飛飛。大家都想飛,弘兒的藍天,就是藍天,單純的藍天;而別人的藍天,更直白高遠,更具廣闊意象,是幾千年鯉魚跳龍門的藍天。所以我們不難看出,作者為小說人物命名時是動了心思的,有反諷意味,亦有《紅樓夢》的影子。標題《魚風箏》,本身就是個隱喻。
這是一曲愛的挽歌,也是愛情后遺癥。王瑤兩次高考落第,只能用遺憾或失落來形容,愛情的折翼才是致命的一擊。但兩者是相連相通的,若也能金榜題名,到普林斯頓去,兩條小船行駛在同一水面,就不會失散,她如是想。所以在進一步的刺激下,王瑤成了“文瘋子”。她瘋后的一年,是忘記世俗,忽略別人目光的一年,故無憂無慮,天天和弘兒在一起放風箏,放各式各樣的風箏,只是念念不忘扎個魚風箏,飛上天,去普林斯頓念書。她病好后,回至現實,又變成了一個文靜矜持的大姑娘,每天平靜地上下班。直到有一天,那個梳著大背頭糾纏他的劉海亮說出是弘兒越了男女之界,才弄醒她。從此,她的世界徹底坍塌,這回不是瘋,而是死。臉面是一個很薄也是個很重的事情,心靈承受不起的東西。一個人的得失,對人之本身并不重要,怎么活在哪活都會有樂趣。她的死歸咎于目光,別人的目光和自己看待別人的目光,目光是可以殺人的。
這是一個悲劇,故事本身并不新穎。但能在舊的東西上寫出新,寫得深,不是一件易事,作者做到了。沒被表層故事所遮蔽,簡單唏噓幾聲,而是挖出病根,幾千年的鯉魚跳龍門,才是慢性毒藥,所以叫《魚風箏》。人,很容易丟失自己,也經常找不見自己。我不是我,我不要我,這種簡單的哲學,被忽視了幾千年。人們重視肉身的潔凈超乎重于精神的純潔;人們注重別人的目光,超乎對自己眼睛的愛惜,這是一種病態的悲哀!王瑤便是中毒者。
魚風箏最后扎進了水里,依舊是條沒翅膀的魚,它離不開樸素的水源,那才是它遨游的藍天。
小說是往外生長的,得面對社會,為社會發聲,是打破世俗,重新組合的過程。所以是個泥潭,很難高貴起來。高貴的只能是寫者瑩澈的目光,尚飄的余溫。“平庸的惡”是可怕的。文學是《面向秋野》撿拾金子的部分。
《商之詩》,也可說“詩之殤”。一個詩人至商人再至輝煌沒落的全程,泡沫人生的理應歸宿。結構上兩條線,情感線和金錢線,互為平行交匯。情感幾次波折,金錢呈拋物線運動,下墜得更慘。
此篇詩意,寫得飛花滾雪,緊鑼密鼓,煞是好看。小說脫胎于現實圖景:下海經商,倒騰買賣,拉廣告,走私圈地,一個時代準確的映照,亦是當時社會的溫度計晴雨表。初時艾戴是個窮詩人,經常踩著文友的飯局蹭飯吃,有時還走下草,玩下女人,即便這樣,白裙裊裊的舒婷婷依舊愛著他,替他付過嫖資。艾戴下海失敗后,舒婷婷的輝煌廣告公司收留過他。后來舒婷婷負氣去了美國,回來又與艾戴合作,兩個人分分合合,幾度舊情復燃。文中兩次提到錢,第一次嫖資幾百元,是一個純潔姑娘全部的真誠;東窗事發后,婷婷卷走幾千萬,下手頗狠,愛的利息極其昂貴。我們不難看出,舒婷婷從純情至濃妝,不乏心機。艾戴雖花,倒也簡單,對婷婷尚有幾分真心。生活像玩笑,兩個人逆生長,人性不斷絞變中。
艾戴的形象比較耐人尋味,發跡后的樣貌神態,被作者捕捉得惟妙惟肖,心理拿捏得也準。人畢竟是庸俗的,在金錢的洗禮下,風花雪月的詩歌不值一文,人之淺薄也會暴露無遺。所以藝術的純情,需經考驗;人也要從濃艷場,紛壇境試過方知真心。這是一部商人的史詩,也是一個詩人的破滅史。倒塌的不僅僅是金錢的大廈,還有偽愛情,偽文學的殉葬。同時碎裂的還有社會這面鏡子,透過這面破碎的鏡子,我們看到了財富的速朽性,唯有藝術和生命的價值永恒。
《字紙簍》是寫官場的,反腐題材,一出緊張的鬧劇。幾多峰回路轉,幾多水到渠成,幾多身不由己,那種細微的心理變化,如履薄冰的內心掙扎被作者描寫得淋漓盡致;那種假戲真做,真戲假做,也刻畫得入木三分。“字紙簍”也非辦公室普通的字紙簍,而是大堤旁的水溝、水塘、沼澤地,洪水到來時造成管涌、決堤的高發地段。筆者切入自然,從副省長微服私訪,要來參加回填字紙簍工程開始。牽一發而動全身,下面的市長、縣長、鄉長,急速運轉起來,隆重度不亞于元春省親。
作者胸有成竹,調兵遣將,儼然一位下棋的高手,善于處理復雜人際,于紛繁事物中抽絲剝繭,寫得幽默風趣,又驚心動魄。實是一個鄉干部從清到濁,從正至邪,從忐忑到麻木,從低到高,最后摔落的過程。作者寫貪腐,不停留在揭露譴責上,而是拷問分析它形成的內在肌理。
一個作者必須體察生活,生活是水,離開生活空談技巧,無疑是沙漠上建屋。偏見是扼殺一個小說家藝術天分的砒霜,膚淺的深刻是不成熟的表現。一個連生活和人心都不懂的人,無法洞見思想的曲折,更不具備一個小說家的氣質。精神經驗也需建立在生活經驗之上,屬思考的范疇和結果,消化生活是一個作家的必經之路。
人不能生活在真空狀態里,時間是流動的,時代的不同,造就每個故事的全新。一個朋友曾說:流派,風貌也。技,皮毛,有多深的修養,就有多廣袤的視野。深以為是。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