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苗苗(鄭州工業應用技術學院,河南 鄭州 451100)
在當代日本文壇,東野圭吾以推理小說作家的面貌活躍于讀者和批評界面前,然而在新作《解憂雜貨店》中,東野圭吾卻突破了推理小說局限,小說中雖然也有為讀者剝開疑云迷霧,最終交代真相的設定,但是一切去疑解惑都不再是圍繞對罪案的偵破展開,推理小說中往往存在的恐怖、血腥也被溫情和善意取代?!督鈶n雜貨店》問世后,迅速得到了日本國內外讀者的認可,小說也先后被中日兩國改編為電影,發生在解憂雜貨店的一件件奇妙之事被搬上大銀幕。而由廣木隆一執導的《浪矢解憂雜貨店》(2017)則被公認為在改編上更具可圈可點之處。
“刪頭緒,立主腦”是文字走向表演藝術(包括舞臺藝術與影視藝術)的改編原則之一,其中的立主腦,就是對于原著的主題,要充分地尊重,沿襲并使其準確地樹立在觀眾面前。無論再創作時,改編者擁有怎樣的發揮空間,原著的主題思想,原作者的創作本意,往往是被充分考慮的。而在對于接受者眾多,已經經過市場考驗的暢銷作品《解憂雜貨店》而言,完整、忠實地再現原著的思想精髓更是尤為重要的。
《浪矢解憂雜貨店》首先再現的是原著傳遞善意,關愛他人的主題。主人公浪矢雄治多年來耗費自己的精力為他人解答人生疑惑,改變了人們的人生,慰藉了人們的心靈。而在此之外,曾經從雜貨店獲得答疑的人,也將善意傳達了出去,如“魚店音樂人”松崗克郎用一首《重生》打動了小女孩水原芹的心,而在當晚孤兒院丸光園失火時,克郎為了救水原芹的弟弟而喪生,多年以后,成為歌星的水原芹則在舞臺上唱響《重生》,將這個故事傳揚下去;“迷途小狗”武藤晴美從雜貨鋪回信中了解了日本的經濟形勢成功積攢了財富,成為成功的女企業家,她長期資助丸光園并且在發現丸光園有經營不善,面臨倒閉的窘境時,決定收購丸光園,這些都是人性的美好一面。
另外,正如電影有意保留了那個“如何考一百分”,浪矢回信“讓老師根據你來出題”的咨詢信,“自己”的意義在電影中得到突出,只要自己積極認真地生活,那么自己的人生就有可能是“一百分”。如果說,儒雅的浪矢雄治還較為溫和地給予他人以鼓勵,那么當代年輕人在堅信每個人擁有的都是獨立的靈魂,很難與他人打開心扉的情況下,則更堅信世界的冷酷堅硬,不會輕易地鼓勵他人追求愛和夢想。在原著中,東野表現了小偷三人組在2012年時對于咨詢信的惡劣態度,電影則限于時長主要表現了他們對魚店音樂人的打擊式回應,在回信中,他們劈頭蓋臉地指責魚店音樂人擁有可以繼承的魚店卻身在福中不知福,只顧去實現所謂的音樂夢想,最后肯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些都導致咨詢者極為生氣,松崗克郎在接到信后的第一反應就是“我家的魚店并沒有你想那么大”,他們正是在為自己做辯解的時候,更加清楚地分析了自己的情勢,也更堅定了自己的追求。
而這兩種回信風格正體現出了電影的主旨之一:在人生的岔路口上,真正決定要往哪里去的終究還是你自己,而無論走上哪一條路,選擇怎樣的人生,都可以是精彩而無悔的。浪矢雄治從未直接勸說他人如何選擇,而是幫助人們看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從而戰勝自己的猶豫和害怕;而三個年輕人則擺出現實的殘酷性,指出夢想和現實的沖突,而咨詢人則在發現自己即使清楚這一切依然不能放棄理想,這時候他也找到了自己愿意堅守的東西。因此,無論小說抑或電影,最后都以浪矢雄治回復敦也的信結束。在三個人中,敦也是最不相信所謂的時空穿越的,因此他是三人中唯一一個敢以惡作劇的方式試探雜貨店主人的,他在信箱中投入了一張白紙,而對這張白紙的回復正是浪矢雄治一生中最后一次回信。在信中,浪矢雄治表示,寫信人有可能自己正面臨著迷茫,但他的人生也正如這一張白紙,可以自由地書寫,浪矢相信,寫信人將來一定會寫出自己滿意的人生。在收到這封回信后敦也大為感動。時隔三十余年的兩屆回信人的意識、情感在此匯集,主旨得到重申,電影也圓滿結束。
應該說,東野的《解憂雜貨店》完全符合夏衍在《關于改編的若干問題》中提出的適宜被改編為電影的條件:“把一個文學作品(小說、敘事詩,報告文學等)改編為電影劇本,需要三方面的條件:首先,要有好的思想內容,作品對廣大觀眾有教育意義,這是先決條件;其次,……要有比較完整緊湊的情節,要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即有矛盾、有斗爭、有結局。……第三,要有幾個(至少一個)性格鮮明、有個性特征的人物?!钡捎陔娪爱吘故且环N與小說有所區別,在表達上自成體系的藝術形式,因此電影人在還原原著面貌的同時,還有必要針對電影重視視覺、有時長限制、受眾更廣泛等特點對小說進行處理,從而保證觀眾能從電影中獲得一定的娛樂體驗?!督鈶n雜貨店》人物眾多,而且時空交錯,人物關系也頗為復雜,電影在有時長限制,必須始終抓住觀眾注意力的情況下,有必要做出一定的取舍。
在原著中,整個故事由五個小故事組成,即小偷三人組在雜貨店休息時,從往來信件中得知或參與了五個咨詢者的故事,分別是“月兔”的故事、“魚店音樂人”的故事、“綠河”的故事、“保羅·列儂”的故事和“迷途小狗”的故事。廣木選擇了刪去“月兔”和“保羅·列儂”兩條故事線,并更改了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銜接方式,以使得在兩個小時的電影中,每一個故事都能得到較為充分的講述,讓觀眾對每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都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
這樣的取舍,犧牲了敘事上的些許自然。如在原著中,月兔的來信是小偷三人組收到的第一封信,在這個故事被刪去后,三人組收到的第一封信便是魚店音樂人的,他們誤以為這樣的“來自過去”的信是某種惡作劇,故而奪門而出,不料隨著一輛神奇的舊巴士穿過他們的身體,他們最終還是回到了店內。月兔名為北澤靜子,她從高中便開始練習擊劍,并愛上了自己的擊劍教練,不料對方罹患癌癥時日無多,靜子便猶豫自己是參加封閉集訓,還是留在男友身邊。與松崗克郎究竟是留在家鄉繼承“魚松”還是去東京追尋夢想的故事,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年代不同,靜子的信中點明了自己有可能參加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這也是小偷三人組第一時間意識到信是來自過去的原因。但這一點并非不能解決,松崗克郎依然可以在信中留下時間以告訴三人組和觀眾時間的神奇扭曲。此外,在電影中的人物關系犬牙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情況下,松崗克郎也取代了靜子的另一個角色的串聯作用,即靜子原本是武藤晴美的好朋友,正是靜子向晴美介紹了解憂雜貨店,晴美才鼓起勇氣以“迷途小狗”為化名寫信。而在電影中,晴美在店外踟躕不前時,則是克郎路過,告訴她現在依然可以投信咨詢。在這樣的調整下,人物之間依然有足夠的互動,整部電影的敘事并不會因為缺少了一部分而顯得斷裂,突兀。
如前所述,在串聯起電影的一個個小故事上,廣木是有所取舍的,而即使是在其“取”的故事中,廣木也進行了調整。
首先是情節的刪減。例如在“綠河”的故事中,川邊綠用“綠河”的名字給雜貨店寫來信,說自己懷了有婦之夫的孩子,而且看不到對方離婚和自己結婚的希望,她想問的是自己要不要將孩子生下來。浪矢雄治則考慮再三后,告訴綠河如果生下了得不到父親承認的孩子,她日后生活必然會十分艱辛,但無論如何,希望她能愛自己無辜的孩子。后來綠河生下了女兒映子。而不久之后,浪矢雄治在住院的時候看到了川邊綠疑似駕車跳河自殺,臨死前拋出一歲孩子的新聞,于是懷疑對方的死與自己的回信有關,陷入到了自責之中。多年后,映子在調查自己身世的時候,看到了母親“自殺”的新聞,心灰意冷之下跳樓自殺未遂(東野在小說中寫的是映子在樓上割腕),直到得到了自幼在丸光園認識的摯友水原芹的開解,映子才明白母親的死并非自殺,而是疲勞駕駛所致,在感受到了母親對自己的愛后,映子決定好好生活下去。
在電影中,這個故事被精簡了。如川邊綠在給雜貨店寫信之時,就隱隱希望得到對方支持她生下孩子的回復,因為她的身體很難懷孕,如果流產的話就有可能終生不孕,這也是善良的浪矢雄治鼓勵她生下孩子的原因。而在生下映子之后,川邊綠更是謹遵自己當初對浪矢雄治和自己的承諾:“如果你確??梢越o孩子幸福就生下來?!痹谒氖w被打撈出來后,人們發現她的身體很差,體重輕得驚人,而家中除了奶粉幾乎什么都沒有,而映子卻發育得很健康,足見川邊綠一直在犧牲自己來保證映子的生存和幸福。映子在感恩母親的同時,也感恩告訴自己真相的水原芹,最終成為水原芹的經紀人,陪伴水原芹演出。為了使敘事更加緊湊,電影刪去了這些內容,并沒有過多地刻畫川邊綠的形象,但觀眾已經能得到川邊綠愛著女兒,以及映子、水原芹和浪矢雄治關系等關鍵信息。
其次是情節的增加。為了突出浪矢雄治的主角地位,電影用了一定的篇幅來敘述浪矢雄治的愛情故事。在原著中,浪矢雄治是一個機械工人,在與皆月曉子墜入愛河后兩人決定私奔,不料被曉子的女仆告發,在警界頗有勢力的曉子父親干預了這次私奔。曉子此后終身未婚,在浪矢雄治因相親認識的老伴死去九年后,也已經成為一位老太太的曉子去世。而在電影中,故事被改為浪矢雄治原來是曉子的家仆,而兩人的私奔也已經成功了,后來浪矢雄治卻覺得自己與曉子地位懸殊,自己放棄了這段戀情。而原本就有先天心臟病的曉子則在年輕的時候就因病去世。在生前,曉子就創辦了撫育孤兒的丸光園,她的弟弟接管了丸光園,曾經在大火后說:“姐姐在天上為大家的幸福祈禱,她的靈魂守護著大家?!北环旁谕韫鈭@中的曉子照片上,曉子依然是年輕的面容。而在浪矢雄治回雜貨店接收未來回信的那一夜,在他身邊的不是原著中的兒子,而是早已陰陽兩隔的曉子。這樣一來,浪矢雄治善良溫厚的形象更為飽滿,他之所以認真對待每一位“內心破了洞”的寫信人,正是因為這段情史自己難辭其咎,擦肩而過的愛情是他內心的“洞”;電影的傳奇色彩也更為鮮明,在曉子的“死而復生”的襯托中,信件的時間穿越顯得更為自然,而浪矢雄治與曉子一位白發蒼蒼,一位少女朱顏,安靜對坐,彼此理解的情形,更是提醒著觀眾,兩個人一位用解憂雜貨店聆聽人們不該被忽視的心聲,一位則開創丸光園播灑愛,在丸光園長大的小偷三人組正是在解憂雜貨店得到庇護和開悟,浪矢曉子二人對他人的恩惠都超越了個體生命的長度,這種設計使得電影有了某種厚重感。
文學與電影,是各有藝術規律與審美特性,然而又能互惠互融的兩種藝術形式。而滿懷創新精神的東野圭吾,其作品一直是日本影視創作的可貴資源之一。廣木隆一在對原著進行了充分了解后,對小說進行了較為合理的改編,在具體內容上做出了一定取舍,又在主題上保留了原著的溫柔筆觸。誠然,這種改編是一種文化商業行為,東野原著作為暢銷書為電影提供了票房支持,而改編成功的電影,也讓東野原著獲得了更強悍的傳播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