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風吹彎的人

□王長軍

許多垃圾，并不在垃圾桶里

他穿戴很得體

退休前是個環衛工

有兒有女，有吃有喝

卻總是把小區的垃圾桶

每天都翻個遍

仿佛那桶里

有一把被丟棄的鑰匙

那把鑰匙，能打開大地的心鎖

他在垃圾桶里翻

像翻找一只螞蟻的家譜

他找到了，紙箱里，罐頭盒里，飲料瓶里

裝著的苦辣酸甜的歲月

他甚至找到了一只玩具車后面

嘰嘰喳喳追風追雨的童年

他在垃圾桶里翻找

終于找到一團褶皺的畫紙

一個孩子畫在紙上的鮮紅太陽

他在垃圾桶里

找到一顆干凈的心

他在垃圾桶里翻找了十年

像翻找生活棄之不用的乳名

他發現，許多不潔的事物

許多垃圾，并不在垃圾桶里

被秋風拾走的拾荒者

落葉上裹著一層霜

天涼了，老太太就叼一根煙袋

吧嗒著，不時吐出幾片云

像老房子泥做的煙囪

冒出秸稈香的炊煙

她的土地，老房子被征遷了

她的老伴也被墓地征去

她的兒子開著寶馬

在彩票的擁擠中，按著喇叭

她的女兒嫁給了一個酒鬼

她的女兒把麻將牌當成了丈夫

從農民到市民

像做夢，老太太摟著最后一穗玉米

哭了好幾場

起風了，她下意識地

抱緊了自己，足足抱了一分鐘

仿佛她剛剛發現

這世上，誰是她最親的人

她把幾只塑料瓶，幾個易拉罐

裝進袋子，像拾回了

幾年前，遺失在田里的谷穗和土豆

她背上袋子，和落葉一起

被秋風推著

在一座樓房拐角處，消失了

深山之夜

深山，大面積睡眠，黑暗中

夜鶯的歌聲，滴著漿果的味道

山腳下的木屋，她點亮一串山里紅

目光比星光濕潤

夢，在睡眠之外敲門

不遠處，瘦弱的溪流正等待她的引領

她大學畢業，做了孩子王

孩子們寫的最潦草的兩個字：土地

竟使她拒絕回城里做官

她發誓，一輩子教孩子們認識土地

在心里，工工整整地書寫

夜很深了，許多螢火蟲

黑暗中做著光明的事情

她心里倏然涌起一片朝霞

朝霞之上，盡是孩子們掛著土屑的臉

為太陽點一盞燈

我在小區花圃旁碰見他

他說畫家你畫畫它吧

多像太陽，看一眼就暖和

大麗花，最后一只寒蝶，陷落

他坐在輪椅上，像一架枯枝

快要塌了

他去年壯得還像一頭牛

他的小孫子騎在他的脖頸上

他唱：

嗚哇嘡，嗚哇嘡

娶個媳婦尿褲襠

小媳婦，真是巧

拿起針線繡鴛鴦

繡個公繡個母

成對又成雙……

他的小孫子果真就尿了褲襠

他哈哈大笑，抹著嘴巴：

好酒，好酒

一年光景，他種的櫻桃還未結果

他就變成了這樣

我忽然覺得，大麗花在霜降以后盛開

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他的護工，那個與他同居的鄉下女人

對我笑著，笑得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是的，我要畫一幅大麗花

黃昏以后，為太陽點一盞燈

給即將熄滅的他

和檐下瑟瑟發抖的麻雀們，取暖

那棵樹

——致女兒

賣火柴的小女孩，給她一根火柴

她照亮了一棵樹

那棵樹開花，染紅了云彩

那棵樹結果，嘰嘰喳喳地飛向天空

那棵樹病了，病因不明

她毅然地做了護士，她要護理那棵樹

她的童年，是那棵樹抱大的

有一年清明節，她哭喊著

偏要給雷鋒叔叔燒紙

一眨眼，那棵樹便開出滿樹彩蝶

那棵樹的根，扎在她心里

那棵樹，是誰永遠的肖像

這大地有多少被大風吹彎的人

人心里有多少寧死也站著的樹

那棵樹病了，病因不明

那棵樹病了，那棵樹周圍的事物

譬如真理，需不需要服藥

譬如正義，需不需要護理

那棵樹病了，病因不明

我想求證做護士的女兒

電話里傳來大洋彼岸的濤聲——

對不起，爸爸，我很忙

我正在給上帝輸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