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體里安放一個和平的彈夾

□宋心海

硌掉的牙齒

媽媽的牙口兒

能啃硬骨頭

也不怕

冰的和冷的

媽媽的牙口兒

也撕碎了

一場又一場的風暴

卻怎么也擋不住

那些被命運強行砸進來的

鐵釘

最疼的一根

是早亡的大哥

生生地硌掉了

媽媽的一口好牙兒

在火化間目送大哥化作一團火焰

他沒有哭，嘴唇里噴涌著火焰

牙齒間

也咀嚼著火焰

我無法從火焰中辨認他的樣子

也無法焐熱冰冷的石碑上

滾燙的名字

在此后漫長的余生

我都盯緊他的這一小堆骨灰

怕一陣突然的風

把他吹散

心病

媽媽總在懷疑

大夫隱瞞了重大病情

她不相信自己沒病

沒病的人，為什么心總疼？

恐懼一層層加深

變成夢魘，大哥的身影

閃爍其中

我沒有辦法

解開纏繞她的繩索

我也找不到好的醫生和良藥

治療她的心病

眼淚

大哥走后

爸爸媽媽徹底老了

他們不敢當著我們的面

流眼淚

我也必須忍著，必須把淚珠

一顆顆咽下

——這些悲傷的子彈

足以能把我們貧寒的家

再次擊穿

我們必須在身體里

安放一個和平的彈夾，讓呼嘯的風聲

憋回去

老大的憂傷

最近一段時間

爸爸回老屯五六次

二叔沒挺住，和我三叔當年一樣

一撒手就啥也不管了

我們都哭了，天都哭黑了

爸爸始終沒有哭

自從弟弟們都走了以后

爸爸一直假裝鎮定

這一輩子，他為兄弟姐妹操碎了心

活著的陽宅，走后的陰宅

都是它操辦的

可是現在，他總說

自己還沒來得及找塊可心的墓地

大地的方言

媽媽攥緊拳頭

十條小溪

就流回她的手掌心

大青河的聲音

一陣緊似一陣

那是王太玉屯大地上的方言

從來沒有斷流

夢醒時分

母親、愛人、妹妹，還有我的兒子

這些再平常不過的稱呼

這些每天圍在我身邊的人

我卻不知道他們是高高的山巔上

最明亮的一部分

在視野所不及的遠方，在我眼睛的潮濕中

他們也同樣構成了

我心跳的一部分

在今天，明天，不死的時間深處

他們是我

——一個剛剛重生的人

最柔軟的部分

在生活的背面想一個人

跟緊一個人

走了幾道街

一直到跟丟了

也沒觸摸到他的氣息

我只能小心地

在生活的背面

想一個人應有的模樣

一樣的劇情

爸爸病得不輕

媽媽本來好好的

卻也嚇出了病

爸爸要扛不住的時候

媽媽頂了一下

兩個人又都站了起來

前幾天媽媽也病了

爸爸半夜熬藥

罐子里也煮著他心疼的絮叨

爸爸扶著媽媽走路

我們一旁默默看著

要塌下來的那半邊天

給頂住了

他們活了大半輩子

多次重復這樣的細節

雖然劇情簡單

但總讓我們淚流滿面

繃緊距離

爸爸和媽媽走路

總是一前一后

年輕的時候

媽媽在前，爸爸在后

這樣她走得踏實

后面長了眼睛

走了大半輩子

現在爸爸走在前面

媽媽說她斷后

要看著爸爸走穩

還說，他不能倒下

他倒下，她就無路可走

爸爸不說話

只是低頭繃緊

他們之間的距離

皇恩浩蕩

爸爸每次來電話

一定要說明

奉你媽命打的

飯菜端上桌

他一定要強調

遵你媽令做的

他隨時準備宣讀

媽媽頒布的

一道又一道圣旨

快五十年了

作為吾朝臣民

我深感皇恩浩蕩

飯碗

媽媽總是

盯著爸爸的飯碗

偷偷地把自己碗里的飯

多撥給他一些

爸爸一直順從

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

只有一次他發火了

——媽媽餓出了病

他才知道

家里一直缺糧

爸爸砸碎了一個飯碗

從那時起

爸爸沒再讓媽媽餓著一頓

一晃他們老得掉渣了

但還是互相盯著彼此飯碗

白發如鐵

媽媽白發生得早

一邊生一邊掉

有些是我們拔下的

它們，越來越尖銳

一根根，穿透我們的指間

扎到肋骨上

我越來越疼

眼角淌出鐵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