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軍營

新兵連

我們的身體被一種叫做綠滌卡的軍裝嚴嚴地

裹著

透著山里紅的臉龐緊繃著十八歲的青春

有一種嚴酷的紀律，被編成了飯前的歌曲

我們每天唱著它，卻總能想起在家時懶散快

樂的時光

正是青春萌動的年輪，我們把夢想交給了軍

營

立正、稍息、齊步走，向左轉、向右轉、向

后轉

三點一線的生活，規矩著我們齊刷刷面孔

每到周末或放假，我們就像出籠的小鳥

編著各式各樣的理由，去街里向少女們展示

年輕軍人的風華

每天清晨，我們就會被嘹亮的號聲叫醒

黑暗中把衣褲穿好，把內務切割成四方的炮

栓

卷起青澀的夢囈和眼角的迷離，五分鐘集合

在躁動的操場

高聲喊著懵懵懂懂的粗放口號，一、二、

三、四，出操

炊事班和豬圈是我們表現的戰場

每天搶著去那里爭奪戰斗的武器（去晚了戰

場會被別人打掃完畢）

我們幫炊事員摘菜，摘掉了我們嫩黃的無知

幫飼養員清理豬圈，清理了我們自身的乳臭

我們把這些被稱作細小工作的瑣事，統統寫

進班務日記

每當晚點名的時候，自豪地等待著班長的表

揚

我們偶爾也會打架，挨了欺負就去找老鄉訴

苦

糾集幾個不怕處分的家伙，找那幫小子干上

一仗

不論哪一方被打的鼻青臉腫（干這事當然不

會讓班長知道）

都會說不小心碰的，然后帶著兩瓶罐頭，去

和對方握手言和

最有趣的是指導員的妻子來隊

我們扒著門縫，偷看他們親嘴兒

指導員的嘴太大，含住了嫂子半張俏臉

不知是誰笑出了聲音，指導員拎起掃帚

把我們攆出了二里多地。后來我們向指導員

道歉

指導員在我們每個人的屁股上，留下了一個

大頭鞋的腳印

新兵連最盼的是家里來信，扳著手指數著兩

封信相隔的時間

看著父母或兄長熟悉的字體，就像回到了他

們身邊

我們急切地給家里寫著回信，告訴他們部隊

什么都好

操場比家里的院子還大，訓練比家里活兒還

輕，炊事班的飯菜就像是媽媽做的

飯量長了，個頭長了，頭發長了，炊事班的

小毛驢也長了

然后我們把寫好的信壓在枕下，把家里的來

信放在枕邊

聞著信紙談談的香味，眼里噙著淚水，夢中

回到家鄉

新兵連就是礪石，把我們的青春打磨得锃亮

新兵連就是颶風，席卷了我們的懶惰和懦弱

新兵連就是一把飛快的推子，理平了我們吹

毛求疵的頭發

新兵連永遠是雄性的季節，沒有春夏秋冬，

只有四季嘹亮的歌聲

二二五醫院的女兵們

時至今日，我連你們叫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還是很想你們，很想你們隨風飄動的身

影

以及肥大的軍服里跳動的青春

（每當我觸摸到當年的傷口

你們就回到了我的身邊）

你們每天的心情，比天空還要晴朗

每天說過話語，比燕子的呢喃還要多

在你們面前，男兵們就是一群靦腆的羔羊

不敢吃草，更不敢奢望鞭影

連看你們一眼的勇氣

都變成了眼角的余光

在清一色男兵們出入的營房

你們是營房里的花朵

你們白色的衛生服，常常是男兵們夢中的云

在夢里，男兵們自己變成了白云下的小鳥

在手術刀和鮮血的面前，你們又是一只冷峻

的鷹

而在玫瑰和愛戀面前，你們才是羞澀的姑娘

你們永遠都是男兵們費解的心思，費盡了男

兵們的青春歲月

你們就等于戰場上飄揚的旗幟，每個男兵都

想扛起你們

一鼓作氣沖上愛情的高地

1982年的二二五醫院的女兵們，你們一定不

會知道

時隔三十年，你們依然是當年那些男兵們最

興奮的話題

他們坐在一起，常常懷念著你們的體香

而他們，都和我一樣，誰都叫不出你們的名

字

你們在他們的心中，就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你們美麗的容顏，已經復制給了他們可愛的

女兒

他們自己，總會在每年八月一日來臨的時候

把心靈洗凈，在噪雜的世界里，向你們敬上

一個深情的軍禮

我們是一群不怕死的男子漢

我們是一群乳臭未干的的男子漢，是戰場上

敢死隊里的尖刀班

我們和犧牲是一對孿生的兄弟，我們活著，

就屬于勝利

屬于雷打不動的頑強，屬于營房前那棵蒼勁

的不老松

我們沒有憂愁，即便是挨了連長一頓“猛

尅”

也會笑呵呵地完成一次十公里武裝越野

我們有強烈的老鄉觀念，親切的鄉音，就是

我們集合的號角

我們偶爾偷偷地三五成群湊在一起

背著指導員喝一點小酒，談論談論家鄉的姑

娘

我們把初戀打進了背包，把青春期的第二特

征獻給了潔白無瑕的夢

心里總是裝著“少年維特之煩惱”，嘴里不

停地念著“天涯何處無芳草”

而此時我們就在天涯，在天涯等待著出征的

號角

我們的心里沒有絲毫的懦弱，頑強和勝利早

已刻進了我們漸漸豐滿的胸膛

我們準備犧牲，但一生都不屬于犧牲，我們

是一群不怕死的男子漢

我們在等待屬于自己生命的真正疆場

班長

那一天你找我談心，我特意把手表調慢了半

個小時

看你在營房后面的山坡上焦急地走著，我心

里竊笑，一會天就黑了

后來我還是去了，你揮動手臂驅趕蚊蟲的動

作

讓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父親，如果是他，一

定會把我打得皮開肉綻

你沒有問我為什么，我也沒有向你解釋為什

么

我們大約談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對我

竟是那么的漫長

我一直在努力回憶我們談話的內容，可我至

今一點也記不起來

記起來又會怎樣呢？那次談心本身已經融入

了我的生命

前天忽然接到你的電話，（這是分別二十六

年后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

還是那樣，渾厚響亮，滿是自信，我顫顫巍

巍的手，不知不覺地舉到了帽檐

你一定看不到，我向你敬了一個標準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