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鄉人對血蚶的漠視是可以理解。這家伙看起來丑不拉嘰的,說其貌不揚已經是對它的褒獎。外殼黑灰相間,這兩種顏色本就容易給人不詳之感,壓抑、頹廢、沉重混雜在一起,就是一副破落不堪、窮困潦倒的苦相。這還不算。殼的上面還長了毛,毛倒不算濃密,稀稀疏疏地反倒添了幾份破敗,像舊塌的屋子頂上冒出來的幾綹衰草。毛就那樣地粘在殼上,想去除干凈不是一件易事。當然,也沒有人會這樣去做。小時候,和村里的孩子倒是費勁地想把它磨平,但很快就放棄了。那時,想磨掉的是它上面的棱。血蚶的外殼不僅顏色難看,而且,長滿了溝溝壑壑。每邊都有三四十根拱起來的小柱子,像瓦房上的瓦棱。其實,海里的那些生物,除了魚,絕大多數的貝殼類生物都長得甚是丑陋,這或許就是它們長期抵抗風浪襲擊或者海水浸蝕的結果。要在那樣困難重重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外貌是不重要的,犧牲是必須的。
一個外鄉人對一盆熱乎乎的血蚶的畏懼是真實的。這與所謂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無關,也與一個人的飲食習慣無關,相關的只有一個字——“血”,血淋淋的血!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把這么逼真的血毫不猶豫地放進嘴里?又有多少人生來就是嗜血者?一個嗜血者的養成,其身后一定是可以淌成河的鮮血。
血蚶潔白嬌嫩的肌肉上漾起的這份鮮紅,便如此這般地嚇退了無數的不懷好意者,這也給血蚶添了一份口口相傳的神秘。其實,撩起它面紗的僅是烹飪的不同,白灼,抑或蒸煮。前者給予了血蚶飽滿豐盈時的神秘,后者步入了貝殼類食物寡淡乏味干癟的通道。
世上之事大凡如此,一念之間,天堂或者地獄。餐桌上的血蚶,詮釋了這隨處可見的常識。
把血蚶洗凈,把水燒開,將血蚶倒進去,稍為攪拌,即把水倒凈,此時的血蚶,唇微啟,肉正嫩,色已紅,恰是豆蔻之時。若動作緩,或心存遲疑,血蚶就半老了,豐韻全消,滋味頓失,也就只剩下豆粕之身了。
我已經記不起第一次吃血蚶的場景,想來應該是不覺得稀奇。在我的家鄉,對各式海產品有各種吃法,簡單或者復雜。小時候,我曾困惑于此——為何要這樣。長大,我也慢慢明白,其實人對于食物的處理,不外就是兩種,生,或者熟。這當中因人而異罷了。我認識一個人,他對血蚶唯恐避之不及,而對三文魚卻從不忌口。這取舍,只因他的習慣,并不指向對錯。
我曾經納悶于血蚶的這種吃法,我們那條巷子的一個大嬸笑著對我說,省柴火。現在的鄉村再也沒有人去撿那些樹枝樹葉了,那個時候,我們卻總為這些東西發愁。可是,這樣做又能省卻多少呢?婦女在鍋邊手忙腳亂,不小心把洗好放在架上的那盆血蚶碰到剛燒開的水里,趕緊把水倒了,心想這下壞了,這血蚶可該怎么辦?坐在門檻抽煙的男人走過去,拿起一個,掰開,一吮,血蚶的鮮美就這樣一代一代相傳下來了。
我在這個說法面前啞然失笑。也許,是真的,不經意的錯誤后面往往隱藏著正確的道理;也許,就僅是一個傳說,村子里沒有人說得清這樣的吃法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記得,我爺爺熟練放下血蚶的殼之后,他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便又去拿另外一個。
對于我和血蚶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只是,這一路走來,我吃下的每一粒血蚶,都是紅艷艷的。
沙白就生活在海灘里。沙,當然指它的藏身之地,為什么要加上“白”呀?沙白的肉是淺黃色的,殼有的白底浮著黑斑塊,有的白底涂著橙黃色斑。我就沒見過白色的沙白殼,但他們見過。村里別的孩子都比我能干,他們居然就有許多白色的沙白殼。我輸給他們五個香煙殼。小的時候,村里的大人們都抽卷煙,要找到一個漂亮的香煙殼可難了。我用了兩個月才積攢了八個,一下子就輸了五個。但他們,還是給了我許多純白色的沙白貝殼,非常薄,非常好看,手摸上去涼涼的,滑滑的,滑得好像什么都沒觸摸到一樣。我常常就把那些沙白殼放在眼睛上,朝向太陽。我總可以看到一些黃色的、紅色的光。那些沙白殼我藏了好多年,后來,家搬到城里去,也就不見了。
我一直不明白,這沙白是怎么鉆到沙灘里去的,它又怎么就選擇這樣的棲身之所呢?一層海浪撲上來,又退下去。小小的、種子一樣的沙白就落在海灘上,然后,就隱身在沙地里?每一種生物,就這樣,用最適合自己的、最頑強的生命力,在這世間找尋一個安放的地方。早起掠蟛蜞。捉蟛蜞要趁早,太陽一出來,那在海灘上四處亂竄的蟛蜞就都藏到沙灘里去了。挖沙白一般都是下午,退潮的時候,可以一直忙乎到天黑。天黑之后是抓螃蟹的好機會,用手電筒對著螃蟹一照,螃蟹就傻了,不跑了,用手掌壓住它,它也不會鉗人了。
挖沙白的工具最簡單,竹片,或者木棍,或者就直接用手。沙白挖到了,往籃子一扔,也不用擔心它像蟛蜞這些會跑的東西那樣跑掉,一粒一粒的沙白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呆著,用吐口水的方式表達它們內心的憤懣。但這又有什么用呢?
退潮的持續時間并不長。世上萬物都是這樣,退下去了就漲上來,漲上來就又退下去。沒有永遠退的道理,也不會有永遠漲的理由。海浪退下去,我們就低著頭,在海灘上仔細地找,看那里有水泡冒出來的,或者,本該平整的沙面出現了起伏的沙棱,這些變化的下面,大都就是沙白的藏身之處。這個時候,用手的效率是最高的,十個手指頭就像十根竹片,扒一扒就出現一個可以見到水的坑,沙白在那里一臉茫然地躺著,趕快撿起來丟到籃子里去。動作一定要快,不然,海浪又上來了,沙灘留下一堆的沫。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
挖沙白,整個村的孩子都可以干的活。我們那片海域還算寬,海灘也算長。女孩子秀氣斯文一些,她們就用竹片。我們總用手。后來,有人拿來了鐵耙,插進土里,在前面用力拉,一粒粒的沙白就出來了。但很快,就被大人喝住了、阻止了。說沙白就只能挖,不能耙。如果個個都耙,沙灘就爛了,沙白就沒了,到時,誰也吃不上一粒沙白。大人還說,做事不能做絕,做人不能只顧自己。就沒有人敢再去海灘上耙了。那時,我也想過帶一張耙去,他們一籃子沙白拎回家,我的籃底還沒鋪滿。父親是堅決不同意的。后來,我也只能老老實實挖下去。
也是,如果就那樣耙來耙去,沙白耙干凈了,蟛蜞也跑了,海灘也就千瘡百孔了。得到的只是眼前,失去的卻是長遠。
沙白拎回家,必須浸泡在清水里,讓它們把里面的沙子吐出來。然后,做一道沙白冬瓜湯,或者沙白清湯。那湯和肉的鮮美所帶來的愉悅,足以讓自己忘記挖沙白時的累。
這魚的名字起的可真是霸氣。龍舌!龍本就是至尊之物,舌更是至尊之物的尊貴之所在,身上一片鱗也不容他人輕易觸摸,更何況舌。但是,就是這么貴重的名字,偏偏就給了這種我小時候就吃膩了的扁扁的魚。除了魚的形狀像舌頭,那時,我實在想不出它憑什么就叫龍舌、憑什么就獲得這樣的殊榮?
說廣州話的人不這樣看,因為“舌”和“蝕”在讀音上一樣,而“蝕”指向的是生意上的虧本,重商的他們覺得叫龍舌不吉利,他們改了魚名,叫龍利。這樣的不倫不類,除了那點自我的小算盤,就沒有別的了。
那時海里的龍舌魚真多,但都不大。天一熱,生產隊的漁船就出海,捕撈回來的魚,按每家的工分分配。魚吃不完,就腌成咸魚,或者曬成魚干。曬成魚干的龍舌魚更扁了,像一片枯了的樹葉,攤在手上感覺不到絲毫的重量。我曾經把曬干的龍舌魚對著太陽,閉著左眼我看到一團白光。父親搶下我手中的魚,訓斥我一番,問我還要不要眼晴。
在父親大起來的聲音中,我取下眼睛上的魚,用手捏了捏,側過身,把更薄了的龍舌魚像甩打水漂的瓦片那般,一揚手,那龍舌魚旋轉著,落在地上。幾只蒼蠅無聲地飛起來,在空中扇著翅膀,好像生氣了。
太陽直直地照著,落在肩膀上,辣辣的。我知道,肩膀和后背又開始脫皮了。那時家里窮,能吃飽肚子已不容易,穿衣打扮這樣的說法村里沒有人提過。一年四季我都光著腳丫,用輪胎做的那雙拖鞋小了,給了我弟弟;冬天倒還有長衣長褲,薄,而且短了。整個夏天我就一直光著上身。我在等我哥哥的那件背心,他覺得穿不下了,就輪到我。天一熱,我們就下海。海水浸泡,太陽暴曬,額頭、臉、背,就辣、就痛、就起泡、就脫皮。沒有風。叫了一個上午的知了,可能累了,不吱聲了。父親用手里的竹耙,給曬在地上的魚翻身。村外的曬谷場,一塊一塊地都擺滿了魚。
我又看到那些龍舌魚。它們就鋪在巴浪、花仙、敵仔、黃花魚們的身邊,像是那些魚的陪襯。淺淺地攤著,比別的魚薄了一個身段。在我們村子,龍舌魚實在太過于普通,就像一根稻草,一塊瓦片,一粒石子,一個鄰居,沒有人會去在意它。這魚,刺不多,骨硬,肉薄。那些年,村里人大大小小想的就是吃飽肚子的事情,肉多的,能多塞進嘴里的,盯上的目光就密了。可是,龍舌魚的肉就那么兩片。曬干的龍舌魚,就像一枚樹葉。誰會去關心樹葉一樣的東西呢?
我蹲下去,影子直直地矮在我的面前。被影子罩住的龍舌魚,身上的灰色更深。我伸出手,鏟子一樣地撈起五條,它們在我的手掌里,一點重量都沒有。我把它們一條條疊好,又用力壓了壓,然后,斷了,像五根小枯枝。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用火柴,能不能把這些龍舌魚干點著呢?我為自己這想法莫名其妙興奮起來。在我們村里,還沒有一個孩子能想到把龍舌魚干當樹葉枯枝燒了。那些伙伴們肯定會佩服我。
我轉過身,父親背對著我。我又鏟了五條龍舌魚干,把它們塞在小短褲里,用松緊帶壓住,然后,告訴父親,我口渴要回去喝水。父親連看都沒看我,在這里,我只是添亂。
備好火柴、樹葉、樹枝,我才叫了幾個伙伴。我對他們說,我能把魚像紙一樣點燃。火燒起來了,我捏著魚頭,用魚尾靠近火,居然,就燃上了。藍色的火焰,從尾巴的須開始,往上,伴隨“吱吱”的響聲,聲音極細。一股肉香味彌漫出來。魚的身子上,有水冒出來,向四周漫延,還沒干,火已經靠近我的手指。我趕緊把剩下的龍舌魚干丟進火堆里。
我的高興勁在跨進家門的那一刻嘎然而止,母親二話不說,一根棍子朝著我的小腿而來,“敗家仔,魚不是拿來玩的,晚上你就吃番薯皮!”
小的時候,三眼蟹是鎮上市場里價錢最低的蟹。三眼蟹的得名是因為它的殼上整齊排列著三個圓圓的,粗粗的紅點,像它的三只眼睛。其實,還有一種蟹,就是拿到鎮里白白送人,估計也沒幾個人要。那蟹個子很小,蟹的身子鼓鼓的,圓圓的,像一個銅錢那般大小,這還不算什么,關鍵是它長得丑呀!它的腿上、身上長滿了黑色的絨毛,密密的,柔柔的,就像一個黑色的毛團。我們村里的人叫它“狗趾”,就是狗的趾頭那樣。鎮里的人怎么會看上這樣黑乎乎的、小小的東西呢?怎么敢把這樣小小的、黑乎乎的東西放進嘴里呢?其實,狗趾蟹真的好吃,它的殼石頭一樣硬,剝開,里面全是金黃的蟹膏。
三眼蟹個大,但膏很少,除了白花花的肉,蟹的味道少了許多,除非是入秋,除非剛好是母蟹,才能在它的殼兩邊那尖尖的三角洞里掏出兩小塊的膏黃來。就算這樣,夏天以后,三眼蟹還是時不時地出現在家里的飯桌上。無他,生產隊的漁船出海了,每一網的收獲總有不少的三眼蟹。這三眼蟹,好像是排著隊在海里游泳一樣。
最早出現在飯桌上的三眼蟹,個小,輕。這些蟹是母親放在蒸番薯的鼎里,和番薯一起蒸熟的。那時,番薯是我們每天的主食。蒸蟹的盤子端上來,蟹殼是紅色的,上面的三個紅點像永不閉上的眼睛。在蟹腳處,有一些白色的結晶物,粘稠。我不知道哪是什么東西,但可以吃,口感軟,味道腥。剝開蟹殼,里面會有水,灰色的鰓,鰓上有明顯的斷紋。這些鰓不能吃,都得剝掉。我曾經吃過,磣牙,嚼起來很粗糙,腥,除了水和嚼后的渣,就沒有別的了,一點都不好吃。在殼上,會有一些也是灰色的塊狀物,可吃。然后,就是潔白的蟹肉了。蟹肉不多,來自蟹身和蟹腳。蟹身的肉大塊,三下兩下就吃完了。蟹腳的肉吃起來可費勁了,要有耐心,再慢慢地挖,才能吃到肉。那個時候,除了它的兩只大腿我還會咬一咬,吮一吮,其他的,一扒拉,全都不要了。家里用來蒸的蟹并不多,更多的是腌。三眼蟹洗凈,用粗粒的海鹽腌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吃了,味道咸淡合適,特別鮮美。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過了立秋,就是處暑。小暑大暑不是暑,立秋處暑才是暑。處暑的熱,是悶熱,屋里比屋外更熱。這個節氣,三眼蟹的個子大了,里面的膏多了。村里我們叫三公的人說,吃了三眼蟹的膏,一年就過去了。天氣涼下來了,漁船就不出海了,三眼蟹也少了。要再好好地吃上三眼蟹,要等一年了。
三公是我們村里輩份最高的人。大人們叫他三公,我們這些孩子也叫他三公。三公年輕時是海里來浪里去的高手,他捕了多少魚捉了多少蟹撈了多少海膽,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他說,可以裝滿一間房子。我們都相信他。相信他,是因為他八十多歲了一頓還能吃下十只三眼蟹,而且,一點蟹殼都不留。一筐的三眼蟹倒在地上,他用拐杖左拔右拔地分成兩堆,說這邊每只都有膏那邊一只都沒有,全都對。快九十歲那年的秋分,他坐在桌邊吃飯,右手拿著一只三眼蟹咬一口,一陣猛烈的咳嗽,蟹殼那個尖尖的、硬硬的三角進到喉嚨里去了,他弓著腰喘氣,一會兒,慢慢地倒下去,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只殼上少了一個角的三眼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