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進辦公室,就跟進一個人。一個老婦,看上去六十多歲,面黃肌瘦,頭發花白凌亂,衣衫襤褸,右手提著一個陳舊的蛇皮口袋。
你找誰呀?我問。
鄧書記。她說。
走了。
又進城開會?
不是。
下村?
調縣城工作了。我說。
不給老百姓做事,還能升官,啥世道??!她一聲冷笑。
這時,鎮長來了,看到老婦,就大聲喝道,出去!老婦一動不動,揚起頭說,不出去你敢把我吃了!聲音比鎮長還大。
鬧聲引來了隔壁兩個副鎮長。鎮長說,把她弄出去!副鎮長一個拉一個推,不顧婦人掙扎,強行把她弄了出去。
她是誰?我問鎮長。
楊癲婆。鎮長說。
她說話正常??!
正常?過幾天你就知道了,明天她還會來的。
第二天,楊癲婆果然來了。進門就說,原來你是新來的王書記,怕我找你麻煩,不敢說?
有啥不敢說的,找我有啥事?。课倚χf。
鄧書記走了,抓殺死我兒子兇手的事,就該你管了。
我才來,情況還不熟悉,等我了解一下好嗎?
楊癲婆半信半疑地盯了我一會兒說,好,過兩天再來找你。
楊癲婆走后,我立即叫來了管書記。管書記是分管政法的副書記。
管書記告訴我,十多年前,楊癲婆唯一的兒子被車撞死了。那是場普通的車禍,交警隊早就處理了??伤且沙鏊阉緳C抓起來槍斃,先是找派出所鬧,派出所不理她,后來就找政府鬧,不久就患了間歇性精神病,家也不回了,就在街上靠撿垃圾為生。
她是那個村的?我問。
她根本就不是我們鎮的人。
為啥找我們鬧呢?我很奇怪。
1992年撤區并鄉建鎮以前,我們是區委、政府所在地。她不知道她那個鄉已經不屬我們管了,堅持要找區委書記。
管書記最后提醒我說,對她千萬不要客氣,不然會天天揪著你不放。
信訪維穩是屬地管理原則,哪個鎮的人,就該哪個鎮管。當楊癲婆再次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我直叫她去找當地政府解決。
我只找你,你是區委書記。楊癲婆說。
我不想和她理論,恰巧辦公桌上有一盒喜糖——昨天一個干部送來的,就順手遞給她說,來,吃糖。
楊癲婆不接,說,不要拿糖來封我的嘴。
我借故要馬上下村,拿起包就走。楊癲婆見狀,急忙追,邊追邊喊,王書記,你不能跑!幸好一個干部攔住了她,我才得以脫身。
之后,只要我在辦公室,楊癲婆都要來找。一來就問什么時候抓人,說著說著就亂了,一會兒說某某干部是壞人,一會兒又說某某干部貪污被抓了。開始幾次,鎮長都叫人把她拉了出去。但每次拉出去,過一會兒,又回來了。后來,我索性叫鎮長不拉了。只要她一來,就給她把水倒上,然后,我忙我的,任由她胡亂說。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了三年,直到我調到縣文聯工作才結束。
文聯工作任務不重,又沒楊癲婆的騷擾,我輕松了許多??刹恢獮槭裁?,每次在街上看到撿垃圾的老人,我都會想起楊癲婆。心想這么多年了,她就算沒死,也該消停了吧?
一天,在去會議中心開會的路上,我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叫王書記。很多年都沒人喊我書記了,我很詫異,誰呢?回頭一看,竟是楊癲婆,衣著還是那么破爛邋遢,頭發全白了,手里還是提著那個蛇皮口袋。
你怎么在這里?我問。
區上說我的事只有找縣長才能解決。她說。
我知道她的事找誰都沒用,就勸她,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現在要注意身體,多活幾年比啥都好。說完,扭頭想走。她卻突然一把拉住我,低聲說,保安不準我進去找,喊我去信訪局,信訪局的人開始還客氣,后來說我是無理取鬧,看到我就躲,躲不過就攆,巴不得我早點死了。王書記,你幫我給縣長說說。
好的。我敷衍了一句,就迅速離開了。
謝謝王書記。她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對我說謝謝。
會議中途,我出來上廁所。沒想到竟在走廊上又碰到了她。
你到這里干啥?我問。
撿礦泉水瓶子。她說。
從廁所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向一個干部說兒子的事。干部是出來過煙癮的,一直盯著墻壁抽煙,根本沒聽她說話。我怕她又拉著我喋喋不休,急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沒想到她還是看見我了,她對那個干部說,那是王書記,他是好人,找他說事,從來不罵群眾攆群眾。
我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臉就像被人扇了幾個耳光,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