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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者

2019-11-15 03:37:48
海燕 2019年8期

還躺在床上,莫文豐就知道天晴了。起床拉開門一看,天藍得果然像洗過一樣。他站到門外伸長脖子吸了口長氣,淡淡的花香鉆進肺里。難道櫻花開了?舉目望去,經常來的那對黃鸝,正在櫻花枝上東張西望。看他走近,呼的一聲飛走了。

莫文豐看著漸漸飛遠的黃鸝說,相處一年多了,還不把我當朋友?說著人已到了樹下,一眼看見豌豆大幾粒花苞。他很感慨,搬來時還是一棵樹苗,在土層淺薄、水分不足的環境下,不僅長高了,還開了花,真是奇跡。他繼續尋找,又看到幾粒含苞未放的花骨朵。伸手摘一枚嫩葉,放進嘴里,嚼了一下,立刻吐了,咧嘴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樓下就是濱江路,路外是堤,堤外的太陽湖水,和天空一樣藍。一艘游湖花船向金山寺駛去,船尾拖著長長的白尾巴。河堤上熙熙攘攘擠滿了晨練的人。

順著湖水,目光爬上對岸。高塔下的空地上,隱約可以看見身穿黃色袈裟的一群和尚在練功。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又讓他把目光收回來,順著女兒墻看出去,樓后搬遷空地上搭建的板房間,十幾輛扎紅花紅綢的轎車,正緩緩開出那片沼澤一樣的泥潭。

搬來一年多,第一次碰上結婚,而且還在板房里。人這種動物,和植物一樣,不管條件多么艱苦,都要追求自己的幸福,開花結果。兩道癡迷的目光,追著長長的喜車隊,上了濱江路,順著涪江往南,直到轉彎看不見了,才不舍地緩緩挪開。

雨后的清晨無風,鞭炮煙霧聚集在板房上空,稀稀落落的灰白色炊煙從中冒出來,像一條條蚯蚓,斜著往藍天上爬。

這個景像讓莫文豐心里痛了一下,覺得自己和板房里那些人一樣可憐。

簽了合同預購了房,工程卻停建了,只能住進了這濱江路的閣樓。閣樓是體面的說法,所謂閣樓,其實就是樓頂違章搭建的簡易宿舍。平日里倒也清凈,在屋外搭把躺椅,可以舒舒服服地看書,品茶,曬太陽,看風景。但一到冬夏,就變成了地獄,冷熱難耐。

而樓下那一大片板房,原是有模有樣的小青瓦四合院,拆了七八年了,至今沒有開工。從他搬來開始,就有人陸陸續續在空地上搭建板房,不到半年便擠滿了。他不知道板房里有沒有水電氣、衛生間。如果沒有這些設施,他們的生活豈不又回到了解放前?

他嘆了一口氣,轉身回到屋里,從米缸里抓出三把小米、一把紅豆,切下一塊老南瓜,淘洗干凈,切成小塊,放進高壓鍋,蓋好鍋蓋,按下開關。看著高壓閥轉動起來,調了小火,才拿起一根黃瓜洗了,切段拍塊,裝進盤里,澆上油海椒,撒上鹽、味精和花椒面。

做好這些,按習慣該做廣播體操了。可剛到門口,久違的手機鈴聲響起,他趕緊抓起那部老式手機,按鍵接了。

一個女聲喜氣洋洋地說:“莫老師,望娘灘電站邱總打來電話,通知你下午五點面試。”

聽到這個消息,莫文豐張大嘴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聽見了嗎?莫老師?”女聲在電話那頭追問。

“聽見了,我都聽見了。謝謝你,張所長。”莫文豐醒過神來趕緊說。張所長就是美好職業介紹所的張艷,喊所長是出于尊重,其實所里就她一個人。

莫文豐曾是海利公司的辦公室副主任,國企白領。內退,像突然從豪華游輪上掉進海里,生活水平一落千丈。離婚以后,生活規律也被打破,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

曾經的國企準高管,一個內退就被困住了,誰信啊?不說是辦公室副主任,就是基層電工,也有灰色收入,小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同級別的人,哪個沒有幾套房子?一聽說他租房住,人家會說,又是演的哪一出?而去過的人,進屋就搖頭,都知道這種房子,冬天要多冷有多冷,夏天要多熱有多熱。

只有了解他的人知道,落到如此地步,不是他沒有本事或沒有機會,而是他清高,遇事不會變通。在這個向錢看的年代,要想清高,得有底氣。不是有權,就該有錢。

要說莫文豐一點權沒有,那也不是事實。國企大公司的副主任,手里多少有些實權,也能夠弄出一些響聲。但他偏偏不屑于弄錢。他也有過輝煌年代,曾經靠手里那支生花妙筆,贏得了不少贊美和榮譽,讓他四平八穩地在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坐了十七八年。改制以后,董事長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穩坐泰山。直到計輝當了董事長,才被迫內退。

內退以后,相敬如賓的老婆銀蓮開始埋怨,成天吵著讓他找份工作掙錢補貼家用。次數一多,莫文豐就開始吼人。銀蓮受寵慣了,加上心有怨氣,賭氣提出離婚,哪知莫文豐二話不說就同意了。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說賣就賣,二一添作五,錢也分了。銀蓮去了兒子那里,莫文豐則一個人住進了現在的樓頂。

夫妻倆突然從小區里搬走,左鄰右舍大惑不解。偶爾在街上碰到,就追問搬哪兒去了。莫文豐腦袋一低,含糊地說,濱江路閣樓。

當初內退時,莫文豐也作過掙扎,不僅找計輝討說法,還動了官司。以前上班時在廁所都能碰到的人,現在有事了,卻幾次都找不到人。莫文豐決定守株待兔,一到上班時間,就蹲在董事長門外。直到第三天上午,才等來了計輝。

計輝看著他笑了笑,讓他隨自己進了辦公室。

莫文豐陳述了自己不到內退年齡、不能提前內退的理由。計輝聽了一笑,然后說,“內退是減員增效的國策,是改革需要。現在公司人滿為患,需要精簡閑人。”

莫文豐看著計輝說:“我是閑人嗎?這些年來,公司有幾份文件不是我起草的?三個月前,安排我寫朗誦詩,還在省上拿了大獎。”

計輝哼了一聲,說:“那能說明什么?老莫,你知識老化了,不適應現代企業了。公司需要補充新鮮血液。”

莫文豐想了想說:“你進的那些人,我愿意和他們PK,我輸了自愿出局。”

計輝睜大眼睛看著莫文豐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你要不服,去告我啊。法院大門開著,沒人攔你。”

莫文豐一聽轉身就走。回家寫好狀子,遞到法院。不久,就收到了調解通知,同天下午莫文豐接到辦公室主任趙知章電話,說董事長要見他。莫文豐知道調解通知起作用了,心里暗喜。于是屁顛屁顛地往公司跑。

當他站到計輝面前時,計輝圍著他轉了一圈才說:“你還真敢去告啊!看來你也像個人物。我給你三條出路,自己選。一是內退,待遇不變;二是復崗,去牛啃土變電站當副站長,;三是打官司。”計輝說完,轉身走了。趙知章勸他撤訴,說:“贏了官司又怎么樣?難道真去牛啃土那個只要3個人的變電站當副站長?”

莫文豐在乎的不是內退,是收入。就拿他這個副主任來說吧,上班在崗,每個月七八千元,加上月獎季獎年終獎項目獎,一年下來就是小二十萬。一旦內退,獎金沒了,到手的工資只有在崗的四分之一。既然待遇不變,內退又有什么關系呢?就這樣答應了。

但他哪里知道,在崗待遇拿了不到半年就被取消了,收入一落千丈,扣了五險一金,到手的錢不到兩千,年收入少了九成。再找計輝,人家不僅不見面,還放話說,你不是喜歡打官司嗎?公司愿意陪你玩。看著代發銀行發來的工資短信,莫文豐想明白了,在權利高度集中的國企里,越掙扎反而越難受。

屋漏又遭連夜雨。正在為收入減少郁悶時,房東前來通知,明年房租月漲五百。

莫文豐一聽傻眼了,現在三百,一漲就漲五百,一個月八百元房租,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難道計輝和房東串通好了,要把他往死里整?

想了想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說:“八百元一個月,哪個來租你這個違章建筑?”房東一聽,立刻試探地問:“你覺得漲多少合適?現在房價飛漲,租金不漲怎么行?”“真要漲最多漲一百,這是我的底線。”房東想了想說:“行,那就每月漲一百。”

聽說房價飛漲,莫文豐立刻跑去售房部,看看自己買的期房是不是也漲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三千元一平米買的房子,居然漲到了六千多一平米,不到一年翻了一番。這樣看來,房東并沒有和計輝串通。再問售房小姐何時能夠交房,小姐一問三不知,逼急了就說:“我們這些打工的和你一樣,啥都不知道。”

旁邊一位大姐把他拉到一邊說:“你不知道房子停建的原因?老板出事跑了。”莫文豐一聽急了,“我們買的房子是不是泡湯了?”大姐說:“那倒不至于。現在房價漲得厲害,賺錢效應明顯,老板肯定會回來的,就看房價什么時候漲到頂。”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莫文豐從售樓部出來,一屁股坐在售房中心大門外臺階上。直到天黑了,售樓部里空空蕩蕩沒有人了,才站起來往回走。

剛回到樓下,遇到馬繼發和大姨姐銀杏,兩個人提著東西來看他。莫文豐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窮酸相,支支吾吾不肯上樓。馬繼發看他一眼,提著東西,一聲不吭地往樓上爬。

莫文豐跟在身后解釋:“雖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房子,位置不錯,太陽湖就像私家花園。遠遠近近霓虹閃爍,疊印在太陽湖里,非常美。”。

到了樓頂,馬繼發站住說:“景色確實不錯。”銀杏氣喘吁吁地說:“不錯啥啊,沒有空調,到了夏天你怎么過?先搬我那里,等你新房裝修好了,再搬走。”莫文豐堅持說:“住在這里真的不錯,沒人打擾,清靜,好寫東西。”馬繼發看著他說:“你在哪里不能寫?你這個人我還不知道?鴨子變的,周身都耙了,就是嘴硬。你姐說的話好好考慮一下吧,想好了打電話。”把手里的東西放進屋,說是天氣預報今晚有大暴雨,就先走了。

送走馬繼發和銀杏,莫文豐歪在女兒墻上,看著涪江水出神。一聲炸雷,狂風夾著暴雨,猛烈地來了。莫文豐仰起頭,碩大的雨點砸在臉上,衣服很快濕透,雨水順著身子往樓板上流,匯在一起,涌往下水道。下水道口太小,樓頂很快就積滿了水。看看樓下,也是一片汪洋。空地上搭起的那些板房,像汪洋里的船,一艘連著一艘,漂浮在積水之中……

金山寺的鐘聲把莫文豐拉回了現實。現在囊中羞澀,就不要任性,不管望娘灘的條件怎么苛刻,一定要拿下。回屋拿起手機,回撥了張艷的電話,想咨詢一下面試的注意事項。

張艷聽完想了想說:“莫老師,我分析過了,這個職位你是最佳人選。下午你提前半小時來,我和你一起去。”

說完電話,莫文豐才發現,兩只黃鸝不知什么時候又飛來了,站在櫻花枝上嘰嘰喳喳朝著他叫。心情也一下陽光起來,覺得天更藍了。這樣的好天氣,又有好消息,應該犒勞一下自己。打館子不現實,只能自己煮。想了半天,決定下樓去買一斤牛肉、兩斤土豆,弄個土豆燒牛肉。

莫文豐試了試高壓鍋蓋,還打不開,就決定先去市場買菜。拿起茶幾上的老式手機,哼著小曲下了樓。

牛肉土豆買好以后,又破例買了二兩峨眉毛尖。回家吃了稀飯,把牛肉弄進高壓鍋里,泡上毛尖,坐在已經露出鋼絲的舊沙發上,想著近兩年發生的種種事情,想著想著突然笑了。

他笑自己幼稚。剛剛內退時,總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成天蝸居在家,一邊讀書寫東西,一邊等人來三顧茅廬。在盼望中等了半年,別說劉備,就連街頭管小工的也沒找上門來。直到離婚,才有了危機感,從被動變主動,跑單位,打電話,聯系至愛親朋,依然沒有結果。

正在彷徨無助時,一篇幾年前發表的中篇小說被人看中,給錢買走了改編權,說要改編電影。錢雖不多,三萬,是不是改了電影也不知道。但就是這三萬元讓他看到了未來的方向,覺得自己有創作電影劇本的潛能。于是上書店買回幾個劇本研究之后,開始潛心創作。不久寫出一部電影,先后寄給幾家制片廠,卻是石沉大海。

每到情緒低點,莫文豐就會想起銀蓮的好來。結婚二十多年,銀蓮總是大包大攬,相夫教子。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埋頭苦干,把家里弄得干干凈凈。生活緊張的那些年,每頓飯她都坐在一邊,笑瞇瞇地看著他和兒子吃,等爺倆吃完了,她才吃。

離婚以后,從里到外,他都要事必躬親,才知道理家的艱難。每次在菜市場選便宜菜買時,他就會想起銀蓮,就恨自己愚蠢,粗暴地推開了她。

但最讓他耿耿于懷的,是去年春天發生的那件事情。

那是一個黃昏,吃過晚飯后,下樓隨意走走。突然一輛锃光瓦亮的黑色寶馬停在身邊,玻璃搖下來,車里一個油光水滑的人看著他說:“莫主任,逛街啊?”

仔細一看,竟然是調度室的李剛。一看李剛那身穿戴打頭,就知道他發達了,“李剛呀,現在哪里發財?”

李剛打開車門下來,走上人行道,禮貌性地握了握莫文豐的手說:“我比你先兩年辭職,與人合伙在省城開了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專門拍攝電影電視劇,賺了一點小錢,曬干風凈,也就幾千萬,算不上發財。”

莫文豐啊了一聲,下細一看,李剛面色紅潤,身穿一件剪裁得當的格紋加厚襯衫,腳上的皮鞋锃亮锃亮。此時李剛靠在路邊一棵香樟樹上,掏出一包熊貓御煙,搖出一根遞給他,他搖搖頭,連說不會。李剛抽出來叼在自己嘴上,一邊打火點煙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莫老師你是高人,你要瞧得起,可以給我公司寫劇本,一集兩萬,完成兌現。”

莫文豐雖然知道他是一個滿嘴跑火車的人,可就這樣一個連句子都寫不伸展的人,居然辦起了文化公司,還向自己約稿,立刻就覺得自己就像被時光拋棄的末世遺老,滿肚子的落寞。他僵硬地笑著,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李剛噴出一個煙圈,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望著天空,像在等他回話。

莫文豐很快鎮靜下來,笑道:“你說的這個事情太突然,我得考慮考慮,留個手機號吧,想好了與你聯系。”

李剛看著莫文豐說:“考慮啥啊,這樣的好事除了我會給你,你還能上哪兒去找?”說完拿出手機,問了他的號碼,又撥了回來,通了,再沒說話,上車一腳油門離開了。看著絕塵而去的汽車尾燈,莫文豐覺得兩膝發軟。李剛的輕慢和鄙視,讓他再也無心散步,趕快回了閣樓。

因為這次相遇,莫文豐失眠了好幾個晚上。一輩子清高,看不慣專營取巧的事,到老了兜里沒錢,心里沒底,也就高尚不起來了。

莫文豐決定向現實屈服。撥通了李剛的電話。李剛說好,“明天你來公司一趟。”

第二天一早,莫文豐坐野的去了省城李剛公司。李剛拿出幾頁名叫《觀音山剿匪記》的電視劇梗概說,“這是一部四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梗概。公司計劃今年完成劇本,明年春天開機拍攝。你第一次寫劇本,先按故事梗慨試寫分集提綱和前三集,半個月交卷行不?”

觀音山剿匪,是涪城上個世紀30年代的真實故事,剿匪的主力是國民黨李家鈺師。莫文豐接了任務回來,仔細分析了故事梗概,又上網查了史料,揉進了涪城解放前袍哥與保安團之間的相互利用、相互欺詐和楊洪貴戲班子的興衰發展,以及李家鈺副官與楊洪貴戲班里女主角的恩怨情仇。莫文豐覺得,自己這部《觀音山剿匪記》要是交給懂戲的導演拍出來,肯定比前些年熱播的《烏龍山剿匪記》好看。想到這部戲可以名利雙收,他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算一算啊,每集兩萬,四十集就是八十萬,手里攥著那么一大筆錢,不僅可以一次性支付按揭的房貸,還可以買一輛李剛那樣的車,說不定銀蓮也會回心轉意,。

真動筆了,才知道李剛給的提綱太散太亂太不著邊際,光重新整理就花去了五天,剩余十天不得不夜以繼日。等他在電腦上敲完了分集提綱和前三集劇本,又仔細閱讀修改,自己覺得可以了,才一點“伊妹兒”發給了李剛。三天后,莫文豐接到李剛的電話,說導演看了分集提綱和劇本,還算滿意,希望他抓緊時間撰寫后面三十七集,爭取明年春天開機。

從此每天熬更守夜,扎扎實實忙了半年,終于完成了劇本,一共六十多萬字。發給李剛之后,卻再無消息。打電話問過幾次,不是說資金還有問題,就是說立項尚未完成,總之,電視劇暫時不能拍攝。暫時不能拍攝就暫時沒有稿酬,莫文豐的巨款還是紙上的畫餅。電視劇沒了下文,莫文豐覺得自己不能再等,還是找一份按月拿錢的工作穩當。回想起以前的種種遭遇,就猶豫著要不要降低標準。正舉棋不定時,慈善總會會長歐陽找上門來,一了解他的現狀,立刻打消了讓他去慈善總會幫忙的念頭,介紹他去美好職介所登記。沒有想到登記才半月,就通知面試。

高壓閥轉動的響聲傳來,土豆燒牛肉的香味飄進鼻腔,挑逗著味蕾。他把躺椅、茶幾搬出來,躺在櫻花樹下曬著太陽,看著汩汩南流的太陽湖水,預想面試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

越是錢緊,就越看重錢。莫文豐知道,除了錢,沒有什么能夠緩解目前的窘態。無論詩歌還是小說,都不能當錢使當飯吃。他想起了陳子昂,他遇到過類似問題嗎?也為五斗米折過腰嗎?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哪有這么多難題啊。那時候掙錢不多,穿著普通,吃也一般,勞動強度還大,晚上還經常學習,但幸福指數卻比現在高。

灰心喪氣時,他去了一趟河東新區,找柯瞎子算了一命。柯瞎子掰著手指嘰里呱啦哼了半天才說:“天無絕人之路,你這輩子應該還有機會,而且還能大紅大紫。”盡管知道柯瞎子的話不靠譜,聽后還是像注了雞血,興奮了好久。

可能時候還未到,莫文豐依然覺得,既然還能大紅大紫,現在就不該虛度時光。于是調出《觀音山剿匪記》文檔,準備把它打造成精品。可每次拿起筆來,磨嘰半天,竟然越改越不順手,只好放棄。

改不了劇本,只好再找工作。路上碰到熟人,就上前打招呼套近乎,有些人寒暄幾句匆匆告辭,有些人打過招呼就抽身離去了。面對種種冷漠,莫文豐重新回到廣告里找機會,并不斷下調期望值。不知什么時候,報上招聘女秘書的廣告增多,年齡控制在十八至二十五歲之間,而且還要貌美。莫文豐搞不明白,過去秘書都是男人,女秘書只在電影里出現。現在女人卻成了秘書的主力,難道真的時代不同了?

但他還是從報紙中縫里找到一則招聘男秘的廣告,立即按圖索驥打去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中氣十足的女人,說話倒還客氣,要他傳一張近照過去。

莫文豐找出影夾,發現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照相了,只好選出一張舊照,是一個中年男子很瀟灑地站在一棵香樟樹下,正笑得燦爛。他記不起這是何時何地拍攝的,翻過背面一看,有一行圓珠筆寫的字:公元1996,攝于涪城月亮灣。

莫文豐記起來了,12年前的一個星期天,朋友們結對去野炊,邀他夫婦參加。照片就是野炊時一個攝影家拍的。雖然不是近照,面貌特征還是一樣的,就到樓下打印店掃描以后,拷進U盤,回家傳到對方郵箱里。

那家公司辦事速度很快,照片傳過去不到十分鐘就打來電話,要他立刻去面試。莫文豐按照地址趕去,卻是一幢獨立別墅。他拿出報紙核對無誤,才上前按響了門鈴。

門上打開一個小窗,露出一張五官還算秀氣的女人臉,看了看問他找誰?莫文豐自報家門說明來意,對方要他退后幾步,非常仔細地端詳了半天才說:“你傳的是二十年前的照片吧?”

莫文豐上前幾步,笑著說:“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二年前。”

女人笑了一下說:“面試完了,你沒有通過。”說完砰的一聲關了小窗。

莫文豐愣在那里,片刻就明白了,人家哪里是招聘秘書,分明是招聘男人。只是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自己不到五十,應該還是男人的黃金時段,怎么就沒有通過?

幾分鐘后,莫文豐突然大笑,這個想法太荒唐了,難道自己已經墮落到要當鴨子的地步?他急忙轉身就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吱吱吱,電飯鍋報警聲傳來,土豆燒牛肉熟了。

被黃鸝的鳴叫聲驚醒,已是下午一點半。莫文豐睜開眼睛,卻看不見黃鸝。他掏出手機看了時間,躺下又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又是兩聲黃鸝叫。終于看見了,黃鸝就在頭頂的櫻花樹枝上。狗東西,膽子越來越大了。心里罵過之后,學黃鸝叫聲吹起口哨,不想卻把黃鸝驚飛了。

黃鸝飛走了,莫文豐也爬起來,端起茶杯進了屋,開了電視。

按習慣應該換一杯茶,想起一會兒要出去,就只顧往杯里加水。下午面試地點在甘泉宮茶樓,茶是必須要點的,現在何必浪費?

電視節目換了一圈,沒有找到喜歡的節目。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明白自己的心思根本不在電視上,播放電視無非是要弄點響聲出來。

終于挨到了三點半,果斷關了電視,起身去衛生間沖了個澡,穿好衣服,提上獲獎證書和報紙雜志,鎖門出發了。

快到美好職介所的時候,張艷打來電話,提醒他該出門了。

莫文豐說已經快到了。

張艷說:“慢慢來,時間地點都改了,地點改在卡門西餐廳。那是邱總老鄉開的,他想照顧老鄉的生意。”

莫文豐一聽緊張了,口袋里只有一千元,吃西餐肯定不夠,怎么辦?就趕忙問:“西餐廳,是不是還要吃飯啊?”

張艷在電話那頭說:“約的6點,估計邱總有那個意思。不過不要緊,如果談成了,辦個招待也是應該的。如果談不成,到時候我們先撤,也沒有什么損失是不是?”

莫文豐覺得張艷說得對。不過西餐廳,一千塊就懸了,一會兒得和張艷說說。

想著想著就到了美好職介所,見面就把自己的擔心說了。

張艷笑道:“我是卡門的老主顧,有金卡,可以打八折。三個人不算酒水,不會超過一千。如果超出一千,由我補上,絕對不會讓你出洋相。”

莫文豐還是很擔心,雖有張艷墊付,不至于出丑,但欠下錢總要還的,而且會不會顯得奢侈了,會不會讓人說三道四?回頭又想,現在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一定要把工作搞定,就說:“你給我辦事,還讓你墊錢,真不好意思。我會盡快還你的。”

張艷笑笑說:“一千夠了。”說完又在鍵盤上敲起來。

莫文豐想了想又說:“千萬不要太節約。如果談成了,我就要和邱總長期相處,太寒酸了會讓他看不起的。”

張艷繼續敲著鍵盤說:“不會寒酸。”

莫文豐知趣地閉了嘴,眼睛開始打量職介所里的陳設,心里卻想著面試的種種可能。自己曾經出任過海利金山電站建設時期的辦公室主任,熟悉工作流程,勝任沒有問題,關鍵是拿多少錢。

張艷一邊敲打鍵盤,一邊看著屏幕笑。很快又站起來說:“忙昏了,居然忘了給莫老師泡茶。莫老師,你喝啥?”

“別泡茶了,我們不是馬上要走了嗎?”

張艷沒有停手,用玻璃杯泡好一杯黃山毛峰遞給他說:“品品這茶怎么樣?”

莫文豐接過茶杯,用鼻子聞聞說:“不錯,味兒很正。”說完喋了一小口,就端著茶杯發呆。

張艷知道莫文豐心思重,就問:“莫老師,想什么呢?”

莫文豐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面試經驗,不知道怎么談。我怕要求高了會把事情搞砸,低了自己吃虧。”

張艷一邊收拾辦公桌一邊說:“現在僧多粥少,工作難找,稍好一點的崗位搶的人就多,所以期望值不要太高。文員一般一千七八,辦公室主任應該在三千至五千之間。像你這種情況,如果國企可以考慮上限。望娘灘是私企,要四千吧。不過不要輕易表態,更不能客氣。輕易表態和客氣都會吃虧,而且這個虧一吃就是幾年。”

莫文豐想了一下說,“那我就要三千九,你看合適不?”

張艷笑了笑說:“到時候靈活一點,看情況吧。”

莫文豐看著張艷說:“如果要價高了,你幫我打個圓場,可以少一點,爭取談成。”

張艷一聽,心想一個五十來歲的大男人竟然這么沉不住氣,不是手里過于拮據,是不會這樣的。就關切地說:“莫老師,你是這個崗位的最佳人選,不用急,一急就要掉價。私企獎金少,福利也不多。該要的就要。再則,你曾經是海利辦公室副主任,對口,有經驗,這是別人不具備的優勢。”

聽張艷這么一說,莫文豐就想起過去在公司里職務帶來的種種好處。像副主任這樣的職位,經常會有意外之喜。參加各種名目的會議,一般都有紅包,光這一項,到手的錢也是很可觀的。于是說:“到時候你得幫我把握。”

張艷“嗯”了一聲,隨即打開一個柜子說:“酒還是自己帶去吧,飯店里的貴。”

莫文豐說,:“聽你的。”

張艷拿出一瓶6年的春酒說:“這個酒飯店里三百八十八,商店里二百八十八,我這里特價,一百元,拿上?這是我從慈善總會那邊分出來的,據說按的是酒廠的成本價。”

莫文豐想起半個月前和歐陽會長的那次對話,再到張艷一心一意幫忙,覺得這個世上還是有好人的。就心存感謝地掏出錢遞給張艷說:“拿上吧,吃飯少了酒可不行。”

張艷笑笑,把錢收了。

莫文豐提上包和春酒,跟著張艷出了門。

很快就看見了“卡門”兩個閃爍的金字招牌,門臉堂皇,地上鋪著紅地毯,兩個高個瘦長的迎賓小姐翹著屁股站在紅地毯上,看見人來,臉就笑成了一朵花,“張姐來了,老地方給你留著的。”

張艷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說話,跟著禮儀小姐進了大廳。穿過大廳,進了電梯,一眨眼就到了三樓,出電梯順著走廊往西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場面宏大、造型別致的大餐廳展現在眼前。莫文豐靠欄桿邊站住,感覺似曾相識,但又確認自己絕沒來過。

既然沒有來過,為什么又如此熟悉?他挖空心思,突然想起,這不是曾經在眾多影視作品中出現過的皇家加勒比海航行者號郵輪上那個卡門西餐廳的復制品嗎?難怪這么眼熟。

音箱播放著背景音樂,熟悉的莫扎克的小步舞曲。鋼琴很有質感的旋律讓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上海大劇院,班上一位女同學搞來了票,邀他一起去享受音樂盛宴,印象最深的就是這首曲子。

“莫老師!”張艷見莫文豐停下了,一聲輕喚。眼看著張艷向餐位走去,莫文豐邁開步子跟了上去。伸手摸摸有點焉不拉幾的錢包,心里直犯嘀咕。

張艷似乎看出了莫文豐的心思,說:“莫老師你放心,如果不鋪張,可以控制在六百左右。”

莫文豐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說啥都不相信在這樣的環境里消費,三個人只要六百。不過現在人都進來了,還是聽天由命吧。

禮儀小姐把他們帶到預定的桌前。這個位置臨街,不僅可以看到進進出出的大門,還可以透過玻璃看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二人還沒有坐下,一個漂亮的服務小姐上來一邊斟茶一邊熱情地說:“歡迎張姐光臨。請用紅茶。”

張艷笑著說:“我們三個人,還是老規矩。”

莫文豐一聽張艷的口氣,知道她是這里的常客,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了一點。

兩個人坐下來,張艷抬腕看了一下表說:“應該來了。”話還沒有落地,莫文豐就看見一個人從走廊出來,在欄桿邊張望,扭頭一看,張艷已經站起來向來人走去。莫文豐知道來人就是邱總,馬上站起來恭迎客人。

張艷把邱總迎到餐桌邊介紹說,“這位就是望娘灘電站的邱總,全權負責望娘灘電站的建設和管理。”

莫文豐伸手握住邱總伸過來的手說:“邱總你好,請多關照。”

邱總搖了幾下莫文豐的手,并沒有松開,等著張艷介紹。

張艷看著莫文豐說:“這位就是著名作家莫文豐先生,寫過很多膾炙人口的好文章,并多次獲得大獎,號稱涪城一支筆。”

邱總又搖了幾下莫文豐的手說:“幸會幸會。希望有緣一起工作,我也好沾沾文氣。”

莫文豐說:“如果能在邱總麾下供職也是我的榮幸,希望邱總多加關照。”

張艷伸手示意靠欄桿的座位,邱總就去莫文豐對面的座位坐下。而她則坐在邱總身邊。張艷從小姐手里接過茶壺,親自給邱總的茶杯里斟滿茶才坐下,說:“莫老師賦閑在家,希望出來貢獻余熱。你們招聘人才,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邱總笑道:“著名作家,除開發揮余熱,恐怕還有體驗生活的意思吧?”

張艷說:“莫老師曾經在海利公司當了二十多年辦公室副主任,和你們同行,熟悉電站建設流程和企業管理,而且具有方方面面的資源,是貴公司辦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選。”

莫文豐心里一動,這個張艷太會來事了,經她這么一說,不僅把他的文人氣質完全襯托出來,還藏住了他手頭很緊的窘況。

邱總拿出名片雙手遞過來說:“我們是在涪城落戶的外地企業,從北方帶來的文員水土不服,希望能和莫老師合作,共創輝煌。”

莫文豐接過名片坐下,看見名片上印著:萬發能源開發公司望娘灘電站,邱水平,常務副總經理,高級工程師。下面還有地址電話等等內容。

莫文豐抬頭就看見張艷看他,忙把簡介證書和發表文章的報刊放在桌子上說,“邱總,我的情況都在這里面。”

邱總拿起簡介一邊看一邊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公司在西部地區的投資項目多,電站只是其中的一個。董事長日理萬機,不能常來這里,所以由我負責。你要是愿意,就先過來試試?”

聽邱總這么說,莫文豐知道第一步算是通過了,就表態說:“能在邱總手下工作,是我的福氣。”

莫文豐知道該談具體內容了。想了想決定從工作量談起,就說:“邱總,有幾個問題我想請教你一下,可以嗎?”

邱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說:“請問。”

莫文豐稍加思索,開口道:“請問辦公室主任具體負責哪些工作?”

“辦公室嘛,就是不管部,其他部門不管的事情都管。公文運作、文書檔案、技術檔案、來客來訪、生活后勤、人事管理、車輛管理、職工事務管理、食堂管理、宣傳、考勤等等,大慨就這些吧。”邱總隨后又笑著說,“有點雜,說起來項目不少,實際操作還是很簡單的。”

莫文豐繼續問:“辦公室一共幾個編制?”

邱總答道:“辦公室編制最多,一共十人。”

莫文豐松了一口氣,笑了。

邱總也笑了,說:“副總四人,全歸你管,今后你就是我的領導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車司機、一個貨車司機、一個檔案管理員、一個保安,同時負責大院里的清潔衛生。另外還有炊事員,負責煮飯和食堂衛生。”

剛剛松了口氣的莫文豐倒吸一口冷氣,說到底辦公室就一個人。真要被聘了,不累死也要累暈。

邱總似乎看出了莫文豐的猶豫,就解釋說:“建設單位比起施工單位來,簡單得多,工作量不大,就是有點雜。”

莫文豐想都不想就說:“建設單位技術檔案管理工作量很大,還要負責公文管理、文件裝訂,收發、文件傳閱,一個人吃得消嗎?”

“怎么吃不消?我看很輕松的。”

“待遇怎么樣?”

“一千四。涪城就這個工資水平嘛。你是作家,知名度高,又是辦公室主任,兩千,怎么樣?公司是有規定的。我也是個打工仔,沒有太大的加薪權利。”

莫文豐當然不會相信邱總的話。全面負責的常務副總,連確定員工待遇的權利都沒有,他怎么工作?莫文豐本想說比最低工資還少,轉而一想,這不是自己該說的話,就閉口不言了。

張艷趕忙打圓場說:“像莫老師這種情況,我覺得有點低。莫老師的水平,涪城第一。貴公司招聘的是辦公室主任,做的那些公文也是公司的臉面,是要拿出去拜客的。請邱總再考慮一下吧,看能給多少。”

邱總面有難色的看著張艷,半天才說:“最多兩千五。”

莫文豐想到現實的殘酷,就按下心中那股氣,再說二千五離自己的目標價位也不遠了,還是應了吧。

正要開口,張艷搶先說話了,“請問邱總,貴公司除開工資還有哪些福利?”

邱總一聽愣住了,半天才說,“我們這是個人獨資企業,工資包含了福利。”

“保險也包括嗎?”

“保險得給。現在國家管得很嚴,不給不行啊。”

張艷追著說:“按規定福利也不能沒有。比如住房公積金、企業年金、月獎季獎年度獎,多少也應該意思一下吧?”

邱總含糊其辭地說:“這些嘛,都會寫進合同的。”隨即又看著張艷訴苦說,“別看我人五人六的是個副總,其實也是打工仔。私人企業,每分錢都是老板身上的肉,給錢就是割肉,誰不心痛啊。我就這么大個權力,超過權利的事,我說了不算。”

莫文豐想,邱總既然把話說到這個程度,答應算了,要是再黃了,還不知道下一次面試在哪里,正想怎么措辭,就聽張艷說,“莫老師是涪城大名人,你就特事特辦,再加五百行不行?”

邱總猶豫了半天,抬頭看著莫文豐,沒有說話。

莫文豐明白,只要他表態,事情就算定下來了。就點點頭說:“請邱總破個例吧。”

邱總看莫文豐說得誠懇,就回頭對張艷說:“張所長,你拿什么感謝我呢?”

莫文豐心里咯噔一下,如果因為自己讓張艷難堪,這輩子都不得安生。正要開口說話,只聽張艷說:“我是開職介所的,今后邱總需要人才盡管說話,保證給你介紹最好的。莫老師,一起喝一杯?”

莫文豐知道,事情就這樣搞定了。結賬時張艷拿出金卡打了八折,只花了不到七百。這個花費讓莫文豐大跌眼鏡,從此知道,花錢也是有學問的,同樣的錢在不同的人手里,含金量是不一樣的。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工作一個月了。開工資了,莫文豐卻高興不起來。

他很糾結,才干一個月,就被搞得身心疲憊,如果長期干下去會怎么樣?

他不怕工作量大,卻怕楊副總改公文。

每次楊副總要改公文,莫文豐就頭痛。每次拿到文稿,埋頭就改。把通的改不通,把明白改糊涂,才簽上大名丟出來。莫文豐只得重新順一次,回到原稿上,拖一份出來,拿給楊總說,“你簽字那份太花了,我怕今后查閱不方便,請你再簽一下。”大多數時候楊副總會爽快簽字。要是他無聊,事情就麻煩了,會親自校對,把改過來的又改回去,經常搞文字拉鋸,弄得時不時要加班。

每次看著楊副總在打印稿上亂改,他就想起海利寫公文的情景。那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一邊和人聊天,一邊搖頭晃腦地敲著鍵盤,寫到高興之處或有神來之筆,總會和同事分享。現在不僅無人可以分享,還會多出很多活兒,經常加班,還沒有加班費。

加班不給加班費,遲到卻要扣錢。只要過了打卡時間,打卡機自動關閉,就要扣五十,那就是半天的牛工錢啊。莫文豐不服,開始還找楊副總論理,遲到你們扣錢,加班是不是也該給點加班費啊。

“上班時間沒有完成的事情,當然需要加班。上班的工作,為什么要多給錢?遲到當然要扣錢。不過扣錢不是目的,目的是不要遲到。”

莫文豐哭笑不得,“遲到一分鐘就扣五十元,教育成本也太高了點。”

楊副總看著莫文豐說:“這叫從嚴治企。虧你還是辦公室主任,連這么基本的行政管理都不懂。”

莫文豐無法再和楊副總論理,工作來之不易,他不想為此得罪楊副總。到第二個月,工作特別忙,連軸轉了八天,終于干完了交代的事情,疲憊地推著狗驢子摩托車準備回家。剛出大門,楊副總從門衛室里閃出來說:“莫老師,有個材料明天要送走,今晚你得加個班。”

莫文豐愣在那里老老實實說,“我太累了,連續干了八天,每天十幾個小時,該休息一下了。”

“工作重要還是休息重要?完成公司文件是辦公室的責任,文件不能按時送出去,耽誤了工作,這個賬算誰的?再說了,你加個班,少睡幾小時要死人嗎?”

莫文豐看楊副總急了,心里說不出是種什么滋味,不由苦笑著說:“不會。但經常熬夜會短壽。”

楊副總愣了片刻,突然改變了態度,苦笑著說:“算我求你行不行?今天晚上幫忙把文件趕出來好不好?”

莫文豐最怕別人求他,看著楊副總求人的可憐相,知道文件很急,就點點頭,騎上狗驢子摩托車出了大門,在街邊小面店吃了一碗豆泥面,立刻趕回公司。

前腳剛進辦公室,楊副總后腳就跟進來。交代完了搬把椅子坐在身邊,看著他打開電腦,把文字一個一個敲出來,整整齊齊地碼在屏幕上。

莫文豐確實了得,用了一個小時,就把一篇三千多字的報告完成了,備份之后打印出來,交給楊副總說:“太困了,我先回家休息。你們審改完了,我明早七點來打印。”

楊副總看著莫文豐說,“不用。你現在就打印。打印好再走。”

莫文豐說:“按規定邱總沒有簽字,不能打印。”

楊副總說:“這次我負責,你先打印,明天補簽。”

莫文豐想了想說:“行。不過你得先在底稿上簽字”。

楊副總趴在辦公桌上,在簽發稿上簽了字。

莫文豐調整了格式,一點鼠標,打印機就開始打印。接著裝訂、蓋章,不到十點就完成了任務。

回到家里洗漱之后躺倒床上,才覺得楊副總有點反常,這次為什么不改了呢?仔細一想,原來楊副總并不是非要改文件,而是顯擺他,折磨我。想起上個月的工資,被他以各種借口扣掉五百多,就很氣憤。私人企業的種種傳說,終于體會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八點半,莫文豐一看時間,反而不慌了。遲到就扣五十,再遲點又有什么關系?不緊不慢弄早餐,吃完就九點半了。

莫文豐的早餐非常簡單,一碗稀飯,一個雞蛋,一碟泡菜。草草吃了早餐,提上包走到門口,卻靠在門邊不走了,望著遠山問自己,這么拼命到底為了啥?

莫文豐糾結著,情緒起了變化,自己已經內退,是被淘汰出局的邊緣人,為什么非要往車上擠?不要那份工作也行,只要打緊安排,還是能夠熬到退休的。退休就好了,去社保局拿退休工資,會比內退高不少。到那時就不會這么緊張。如果繼續在望娘灘拼命,就是不被累死,也要被磨死。

想到這里,莫文豐果斷地給邱總發了短信,說自己太累了,不去了。發完短信,重新回到床上躺著,很快又懶懶地睡去。

再次醒來已是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像心情一樣。按照經驗,此時此刻,需要找一本書讀,來改變自己的灰色心情。過去幾十年,不管心情壞到什么程度,只要一卷在手,就可以慢慢走出來。他在書架前徘徊,那些熟悉的書竟然有點陌生。就隨手拿下一本,躺到沙發上。

翻開書,竟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難道因為辭掉了那份工作?莫文豐矛盾了,到手雖然只有兩千五百多,畢竟那是真金白銀啊!不僅可以養活自己,還有余錢交房租,怎么說不去就不去了呢?

想到這里,心情更壞。幾十年屢試不爽的經驗失靈了。他知道必須盡快改變這種心情。他放下書站起來,想去櫻花樹下看風景。沒有想到一步邁出去,竟然有點飄。他定了定神,堅持到了櫻花樹下,看著亙古不變汩汩南流的涪江水想,自己可以為錢忍辱負重、起早貪黑,也可以繼續看人臉色,可心不答應,心答應了身體也吃不消。

莫文豐回到屋里,給自己泡了一杯峨眉毛尖,茶湯有點泛黃,顯然是在自然空氣中存放久了。他知道茶葉應該存放在零度左右的低溫下。可租來的房子沒有冰箱,能有什么辦法?端著泛黃的茶湯,再次踱到櫻花樹下,望著太陽湖出神。

有了這次遭遇,莫文豐徹底失去了再找工作的信心。

盡管出生在偏遠的沈水鎮,但莫文豐在涪城已經生活超過30年了。可如今的涪城,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涪城。人與人的關系很微妙,剛剛認識的人可以稱兄道弟,卻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說真話的人。同學們各忙各的生計,很少見面,偶然碰在一起,也不知說什么好,那種從骨子里溢出來的陌生感讓人無所適從。

過去在海利上班,兩點一線,走得有滋有味。如今離開了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群,孤獨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大把大把的空余時間,卻不知道怎么安排,只能站在露臺上觀景,往往一站就是幾小時。

莫文豐靠在女兒墻上,柔軟的河風輕撫著他的臉頰,湖中一艘游船鳴著汽笛,從對岸駛來,在水面上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濱江路上一對母子走過,讓他想起了銀蓮和兒子,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碰了一下,頓時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夜色漸濃,遠處的山色和夜色混為一色。莫文豐站在夜色里,看著濱江路上漸次亮起的路燈霓虹燈,更顯落寞。

離開望娘灘,又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依稀記得一個文友說過,網絡小說不僅可以掙錢,而且可以掙大錢。就回到屋里,打開電腦,上網一看,果然很多小說需要付費閱讀,就想把《觀音山剿匪記》改成小說。

說干就干。接連兩天足不出戶,改出幾集,發給一個網站,居然得到很高的評價,聊了兩次,對方就發來協議,每天5000字,千字10元,另加點擊獎金。莫文豐拿不準每天能不能保證5000字,沒敢貿然簽約。他想先寫出一些,等自己適應了再簽協議。

網站同意了,說:“莫老師,我們可以變通一下,稿酬還是按合同執行。字數不作硬性規定,保證每天更新就行了。”

雖然心里沒底,但機會難得,就答應了。

當晚踏踏實實睡了,第二天早上五點起床,到九點居然寫了5000多字,寫得輕松,也很耐讀。就發給了網站,開始連載。

莫文豐計劃把40集電視劇改成80回小說,邊寫邊加,一個月以后,又多了20回。按照這個情形,估計完稿時會超過120回。

千字10元,當初覺得低,現在看來還是不錯的。每天5000字,就是50元,一個月下來,基本稿酬1500,加上點擊獎金,應該和望娘灘那份薪水差不多。

生活變得愉快充實,心情也恢復到最佳。為了保持這種來之不易的心情,他決定每晚給自己放兩個小時的假,去黃桷樹下聽人們聊天,順便收集一些有用的素材。

這天晚上,莫文豐吃完晚飯就從閣樓上下來。濱江路霓虹閃爍,把初夏的夜晚點綴得五彩繽紛。黃桷樹下新裝了路燈,原來那批聊社會的人不知去向,被下棋的人群占領,此起彼伏大聲喊 “將”。

莫文豐步履輕盈,不知不覺轉到了一條赤紅燈火的小街上,店門口站著低胸露背的女人,對著行人眼睛眨個不停,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曖昧的氣息。

“大哥,里面好耍,進去坐坐?”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莫文豐一愣神,扭頭看見一似曾相識的女人,只是她的裝束太露,一低頭便能看見的深深乳溝更惹人注意。女人見莫文豐猶豫,就主動把身子貼上來。

這輩子除了妻子,還沒有這么近距離接觸過其他女人,這一下激活了他的本能,甚至伸出了右手,輕輕地捉住了女人的手臂,拇指還蹭到了她的乳房,感到堅挺和綿軟。他看著不斷翻動的嘴唇,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只覺得她嘴里噴出的濕潤溫暖的氣息瞬間傳遍了全身,地變軟了,開始下沉,人似乎就要陷進去。

女人邊說邊擁著莫文豐往里走。莫文豐覺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小時候走夜路,前邊一片漆黑,方向不明。

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屏幕上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糾纏在一起。他一陣惡心,扭頭想跑,但此時女人已經把手伸進了他褲襠里。使勁拿出女人的手,逃也似的就往街上跑。

“莫主任別跑,我可以不收你的錢。”女人在后面說道。

莫文豐站住了,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居然認識他,還知道他是主任。

“你怎么會認識我?”

“我也是海利員工,下崗了找不到工作才干這個。不認識了?”

莫文豐仔細看了看那女人,還是想不起她是誰,只是面熟。便搖搖頭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十元錢塞給對方,拔腿就跑,一直跑到街心才停下。

晚風讓莫文豐一下清醒了,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由此聯想到一個朋友講的故事,前些年絲綢廠破產,工人解散,不少人到歌舞廳找飯吃。一到晚上,男人們用自行車把老婆送到歌舞廳門口,自己在公園里轉圈。等舞會散場,再把老婆馱回家。剛才這個女人真是同事?也是老公送來的嗎?莫文豐還是想不起她是誰。但他知道,在海利的下崗內退職工中,像這種四十來歲的女人非常普遍。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莫文豐卻像行走在沙漠中,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無助和荒涼。

剛上河堤,碰到文友林志。林志一看他的臉色就問:“莫老師,你怎么了?”

莫文豐沒有直接回答林志的問題,只是向他敘述了剛才的遭遇。

林志笑說:“你啊,離生活那么遠,怎么創作?作為作家,體驗一下那些不是主流人群的生活,作品才會更加貼近生活。”

莫文豐臉紅著點點頭。想起剛剛簽約一家網站寫網絡小說,就問林志有什么建議?

林志想了想說:“網絡小說也是小說,也可以寫得純一點,雅一點,一樣會有讀者。”

莫文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告別了林志,莫文豐快步回到閣樓,按照新思路很快寫出一集發給網站。版主留言說,“莫老師,這一集寫得非常精彩,如果能保持這種狀態,我保證你會出彩。”

聽了版主的夸獎,莫文豐興奮起來,牟足干勁接著寫。

一個月后,上網一看,小說點擊率竟然近萬。

都說好事成雙。第二天,海利辦公室主任趙知章打來電話,寒暄了幾句后,對他說:“新任董事長點名要見你,讓你下周一來公司一趟。”

“什么事?”

“具體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來吧,我猜一定是好事,大好事。”

莫文豐猜想,和新任董事長沒有交往,找他去恐怕又有公文需要完成。管他的,去就去吧,至少說明我還不是廢人。。

放下電話,莫文豐打開電腦上網,做了一些功課,了解了一下新任董事長胡一安的情況。

周一早上,趙知章又打電話說:“下午四點,董事長在辦公室等你。”

莫文豐早早吃了午飯,本想睡一覺養好精神,卻睡不著,只好提前趕往公司。

兩年不來公司,是有些陌生了。大門口換了個保安,還攔住他說:“大爺,這邊是辦公重地,買電請去服務大廳。”

莫文豐老老實實地說:“是董事長找我。”

保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問道:“董事長找你?”

莫文豐笑笑說:“不像真的?”

保安也笑笑說:“職責所在,我要打個電話問問。”

說完進了門衛室,很快又出來了。

“老人家這邊請。”說完趕緊跑去幫著按電梯。到了行政辦公室,趙知章正等著他,看見他就開玩笑說:“遲到了啊!”

“怎么,你還給我考勤啊?再說不是四點嗎?”

“董事長四點有會,提前去。走吧。”

說完帶他到了董事長辦公室門外。向一個女秘書問道:“佳玉,董事長在嗎?”女秘書敲著電腦頭也不抬地答道:“在,王總在里面。”

莫文豐熟悉王總,倒是眼前這位美女秘書從未見過。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離開公司才兩年,保安換了,董事長換了,秘書也換了。

趙知章坐到沙發上,拿張報紙翻看起來。

莫文豐看見辦公桌上有一塊崗位牌,上面寫著職務和姓名,吳佳玉。吳佳玉終于忙完了手上的事情,起身泡一杯茶端給過來說:“莫老師,請用茶。”

莫文豐接過茶杯,有點吃驚地說:“我們好像不認識吧?”

吳佳玉說:“你不認識我,我卻是您的粉絲,拜讀過您很多作品。莫老師最近又有什么新作?”

莫文豐嘆了口氣說:“內退后收入減少,天天為糊口奔忙,哪里還有心情?江郎才盡,寫不出來了。”

“莫老師您太謙虛了,《都市生活報》正在連載您的長篇小說《夏天》,怎么就說寫不出東西來了?”

莫文豐嘆口氣說:“那是以前寫的,沒有出版。現在翻出來,拿去報社換幾兩散碎銀子。哎,秘書工作那么忙,你哪有時間讀小說?”

吳佳玉笑笑說:“董事長出差我就空了。凡是您的作品,我都收藏著。”

莫文豐看吳佳玉那么年輕,說話卻那么坦誠,還主動讀書,還收藏他的作品,有些感動地說:“謝謝,謝謝你。”

吳佳玉說:“應該我們謝您才對。是您給了我們精神食糧,讓我們能夠從容地面對緊迫的生活。”

莫文豐正要問她啥叫緊迫時,里間的門開了,王佩彡出來,眼睛平視前方,旁若無人地昂著頭出了大門。

莫文豐看著王佩彡的背影,知道他一貫如此,也就見怪不怪。

看著王佩彡出了大門,吳佳玉站起來進了里間。不到一分鐘,胡一安就出來了,對莫文豐伸出右手說:“歡迎你,莫大作家。”

莫文豐知道越是客氣,越有要求。就禮貌地站起來,伸出雙手握著胡一安的手說:“董事長好。”

胡一安看著莫文豐問:“莫老師現在哪里發財?”

莫文豐坦然地說,“下崗之人能發什么財?我現在四處奔波,只為糊口。”

胡一安知道莫文豐說的真話,就說:“現在政策寬松,有本事就能掙錢。莫老師里邊請。”說著先進了里間。莫文豐回頭看著趙知章,趙知章向他揮揮手,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就端起茶杯跟了進去。

等莫文豐進到里屋,胡一安返回門邊說:“趙主任等一下,一會還有事情。”說完轉身指著沙發說:“莫老師請坐。”

等莫文豐坐下,胡一安又往茶杯里添滿水才問,內退幾年了?

過去公司領導見面絕對不提內退二字,現在胡一安主動提起,讓他覺得有點奇怪,就老老實實地說:“兩年多一點點。”

“想不想回來呀?”

莫文豐像聽天方夜譚,睜大眼睛看著胡一安。

胡一安嚴肅地說:“我想請你回來,還當辦公室副主任,依然負責公司文秘那一攤子,你覺得怎么樣?”

莫文豐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開玩笑吧?”

胡一安知道還沒有內退后又上崗的先例,就笑著說:“當然不是玩笑。前提得你愿意。”

莫文豐明確而肯定地說:“我愿意。”

胡一安說:“既然你愿意,明天就上班吧。不過,我對拿出去的文字比較苛刻,此外還得幫我整理一些個人文稿。”

“沒問題。”莫文豐斬釘截鐵地表態。

“那好,明天就正式上班。”說完叫進了趙知章,讓他帶莫文豐去辦手續。

留了指紋,做了吊牌,領了工作服,莫文豐依然有些不敢相信。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吃了早飯,換好工作服,穿上新皮鞋,打上新領帶,提著那個閑置兩年多的公文包,提前半小時到了公司。

走進辦公室,里面已有一個女工在打掃衛生。莫文豐拿起抹布正要擦,女工擋住他說:“這是我們的活,你該干啥干啥去。”

退出辦公室,站在走廊里望著街邊已經越過四樓的銀杏,莫文豐心里非常感慨,才走兩年多,人換了,規矩也變了。

七點五十分,女工打掃完走了,莫文豐才又進去。莫文豐站在玻璃隔出的小屋前,看著上班的人陸陸續續來。不到八點人就差不多齊了。推開玻璃門,不知道里面位置原來誰坐,猶豫著進還是不進時,趙知章來了。

他走到莫文豐身邊,拍著手高聲喊:“大家注意了,我給大家介紹一位新來的老同志,莫文豐,辦公室副主任,分管秘書科、檔案科、勞動合同科和印刷廠。”

大家一聽,頓時喧嘩起來,認識的吵著要莫文豐請客。趙知章接著說,“經董事長批準,辦公室全體人員中午在海利大酒店會餐,需要請假的現在請假,中午一個都不能少。”

趙知章幾句話把所有人都整蒙圈了。計輝在時,莫文豐被內退;董事長剛換,官復原職不說,還為他設宴,他們到底什么關系?

趙知章拉著莫文豐進了玻璃隔房間說:“大膽工作,該批評的批評,該放手的放手,不要把事情都攬給自己,要充分調動大家的積極性。”說完退出辦公室,走了。莫文豐的辦公桌在靠北角上,獨立空間,地面墊高了二十公分,坐在座位上,看得見辦公區的每一個人。

一個女人推門進來,一邊泡茶,一邊自我介紹說:“黃媛媛,秘書科科長,請多關照。”

莫文豐不認識黃媛媛,禮貌地說:“互相關照。我是內退過的人,不懂新規矩,你要多多提醒。黃科長,合同管理科陸科長在嗎?”

黃媛媛指著唯一一個空座位說:“不在,去水電廠了。”

莫文豐點點頭說:“你們秘書科也該多去基層看看,掌握一些實際情況。”

黃媛媛點點頭,沒有說話,走了。莫文豐端起桌上的茶,看著埋頭工作的職員,往事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播放。

過去科室都是獨立辦公室,一個科室一間或者兩間。現在這種陣勢,他還不太適應。但想著很快可以改變囊中羞澀的窘況,又不由地笑了。按照辦公室副主任的收入,只要三年,就可以還清房貸、裝好新房。如果能干到退休,買一輛李剛那種車也是可能的。應該盡快和銀蓮復婚,請她回來一起過日子。他伸手拿起座機話筒,想撥一個長途,與銀蓮分享復崗的喜悅。號碼還沒有按完,馬上記起這是公司電話,不能假公濟私,就放下了話筒。

莫文豐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十點剛過。應該去檔案科和印刷廠看看,和職員們聊聊,不要等到中午宴會上尷尬。抬腳正要出門,王佩彡的電話來了,要他到辦公室去一下。

莫文豐走在走廊里,心里想著怎么應對剛愎自用的總經理。過去很多屆,誰是董事長,王佩彡就和誰不丁對。也不知道他和胡董事長怎么樣,更不知道他對自己復職什么態度。海利的圈子由來已久。只有圈內的人,才會互相關照。前次內退,說不定就和中立有關。現在雖然自己把自己劃入董事長圈內,但辦公室在總經理領導下工作,這個關系怎么平衡,也是值得深思的。

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時,王佩彡正在煲電話,看他進來,指著沙發讓他坐。還沒有坐下,辦公桌上的手機響了,王佩彡看了一眼手機,立刻對話筒說了聲等會兒打給你,就放下座機話筒,拿起手機說:“董事長來的,我們聽聽他說什么。”

說完劃了一下接通了電話,按了免提。胡一安的聲音立刻響起來:“老王,明天召開黨委會,主要議題一會給你送來,我就不在電話里說了。我要說的是工會副主席候選人,我建議推薦吳佳玉。你是黨委委員,務必要和黨委保持一致。”

王佩彡呲了呲嘴,等了片刻說:“不是說好推薦張琳嗎?怎么變成吳佳玉了?”

“與時俱進嘛,現在情況變了,推薦的人當然也要變。”

莫文豐一聽就后悔了,真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更不該聽這些與他無關的話題。

王佩彡對著電話說:“你想推誰推誰,不過得給張琳一個交代,是吧?”

“張琳要考公務員,你不會不知道吧?”胡一安在電話那頭說,有些諷刺的味道。

王佩彡半天沒有說話,樣子很生氣。

胡一安在電話那頭問:“你在聽嗎?”

王佩彡湊近手機說:“明天你把黨委找來,我就和他保持一致。”說完按鍵直接掛了電話。

莫文豐和王佩彡共事20多年,這樣的爆發在他預想之內。想著如今董事長這個時候讓自己回來當副主任,又該不該做點什么呢?

掛了電話,王佩彡一邊在屋里轉圈,一邊發表議論:“別以為老子不懂,是權就想抓,也不看看形勢。給老子不要欺人太甚,兔子憋急了都要咬人。”

莫文豐不知道是自己偶然遇見了,還是本來就故意說給他聽的,只能保持沉默。

王佩彡發表完議論就說,“你可以走了。”

莫文豐如釋重負地站起來,快步往門外走去。

但輕松的感覺稍縱即逝。回到自己辦公室他才想明白,這是王佩彡在告訴他,在海利,他是總經理,不是配角。難道王佩彡也把自己劃入董事長圈內人了?如果真是那樣,必然會卷入到他們的紛爭之中。過去抱怨內退生活,現在看來內退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至少不受裹挾,那不也是自己追求的生活嗎?

坐在辦公桌前,莫文豐仍是一臉愁慮。但想到在崗的收入,嘴角又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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