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截溝遙望疏勒古城（組詩）

謝耀德

古驛站

許多年了，沒有人知道

荒無人煙的戈壁上

這座殘垣斷壁

屬于哪朝哪代

曠野之風一層層剝蝕

它一日日斑駁殘缺

就像某個時代的雕塑

仿佛唐朝，也或是漢朝的

風的杰作

風是一位藝術大師

它有足夠的想象力

能復原某個時代的記憶

就像這座古驛站

那副高大雄闊的氣象

一定屬于那個盛世王朝

那時候，我們放羊，燒土豆

我們內心好奇，充滿想象

那些年，我們的想象

和風一樣

和土豆一樣

歷史，烽煙，塵埃

那些神秘的人，那些遙遠的事

蒼涼與溫暖

曠野與寧靜

戈壁落日

那些年，我們無數次

站在荒戈壁上，眺望遠方

太陽像一塊巨大的紅石頭

沉甸甸地壓在地平線上

有時，又像一片落葉

從天邊緩緩落下

遠處塵霧蒙蒙

依稀有黃羊野兔奔跑

雜草叢里，蝗蟲亂跳

也或是它們在這個夏日

最后的晚唱

蜥蜴舉著紫色長尾巴

在落日里瞭望

大獸散盡

鳥類歸巢

哦，是時候了

躲在洞穴酣睡的刺猬

伸伸懶腰

它們要在夜色掩蓋下

捕食螞蟻，也或屎殼郎

荒野茫茫

曠野之風裹挾塵土

夾雜著蟲鳴呼嘯

偶爾一聲狼嚎

世界靜寂

塵土合著夜色嘩嘩落入

曠野巨大而空闊的嘴里

黃昏

漠風呼嘯，太陽

被無邊的塵土淹埋

天地昏暗

一只烏鴉

躲在古堡，咀嚼

歲月的殘跡

一只受傷的母獾

在洞里撫慰傷口

孤狼的利牙

深深的血窟窿

哦，那場噩夢

它渾身哆嗦……

它為死去的雄獾哀痛

它痛恨那場黑風

它痛恨這世界

……

它一聲唉嘆

望著黑沉沉的天空

內心一片昏暗

它睡去了

和黑夜一起

成為烏鴉的祭品

一碗泉——獻給我未曾謀面的祖父祖母

這碗清泉，從漢朝流到唐朝

從元明清一直流淌到今天

絲綢古道，旅程征程游牧遷徙

無數旅人征人牧人飲過此泉

現在，古老的泉水蓄積成一座小水庫

滋養著附近的村落

路邊，被風化成小土堆的烽火臺

像個傷殘兵士兀立在南山坡上

內心凄涼，落寞

閱讀碑文，恍惚那位手持長劍的將軍

縱馬馳來

野風呼嘯

他是霍去病、耿恭、薛仁貴、岳鐘琪

也或淹沒在歷史長河里的誰

都不確定

突然想起我的祖父祖母

民國初年他們從甘肅遷往新疆

途經此地，一路勞頓

他們一定喝過一碗泉的水啊！

此時，望著這潭綠水

突然有一種親人的感覺

在半截溝遙望疏勒古城

和樓蘭一樣神秘的疏勒城

矗立在東天山和白塔山之間的陡坡上

山下的麥田早已收割，秋雨蒙蒙

一群雀兒飛過齊刷刷的麥茬地

古城廢墟紫煙繚繞

恍惚1900多年前的古戰場重現

彪炳史冊的戍己校尉耿恭

這位與蘇武齊名的漢朝將軍

率千余人與兩萬匈奴兵拼死搏殺

從金滿城到疏勒城

從千余人到幾百人

即便是糧草斷絕掘井取水羅雀掘鼠

即便只剩下最后的26人

也絕不氣餒，絕不投降

他們，以非常之勇氣超然之毅力

堅守城池，整整一年

擋住了數倍敵人的進攻

英雄之氣，驚天地泣鬼神

……

哦，遙望古城

暮靄沉沉殘陽如血

突然覺得周身熱血沸騰

似乎有誰在云霄吶喊：

“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

那豪氣令人蕩氣回腸……

過古牧地想起岑參

古牧地，古代的牧地

古姓人家的牧地

這樣的解釋有點望文生義

然而，我從古牧地走過

卻不見成群結隊的牛羊

這讓我好奇也讓我困惑

聽到天氣預報

眼前出現江布拉克的雨雪

突然想起岑參的詩，心中一震

胡天八月即飛雪

千樹萬樹梨花開

一千多年前，大詩人岑參

就是站在這里

遙望長安

雪青馬嘚嘚奔出輪臺東門

踏雪而歌

胡琴琵琶羌笛都是昨夜星辰

他心里唯有長安的那片月光

他向遠方揮了揮手

目送武判官東歸

遠方白雪皚皚

那片云霧繚繞的地方

就是大唐

江布拉克

山下秋雨綿綿，麥茬地金黃

山上大雪飄飄，四野白茫茫一片

山上山下，一日兩季

我們驅車穿越了兩個世界

所有的驚喜都是大雪紛紛揚揚的賜予

江布拉克，圣水之源

水從天上來，雨雪霜露雹

水從山上來，泉水淙淙流

水從心上來，金木水火土

山下的半截溝

一個斜搭著半條破麻袋片的要搭吃

正在向佛爺乞討

雨還在下

（注：要搭吃當地方言，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