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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玉蘭,我愛你(非虛構)

2019-11-14 19:18:37■周
長江叢刊 2019年36期

■周 芳

周芳,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首屆簽約專業作家。著有《執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重癥監護室》《在精神病院》等。

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一直都在發生。

他們的茍且,他知道。他的“知道”得瞞著他們,不能讓他們知道他的知道。抬頭不見低頭見。說破了,能拼命嗎?不能。既然不能拼命,說破了,有意思嗎?沒意思的。

那么就當自己瞎了。這世上,假裝做瞎子的人多了去了,不多他這么一個瞎子。他原諒了他的瞎。

那天,他快走到自己的夫妻房門口了,見到劉副總的豐田停在拐角處,他趕緊閃到旁邊的四川面館,叫了一小碗重慶小面。埋頭吃。吃完面,豐田還穩穩當當地停在那。他又叫了一碗。這次,叫了一大碗。他吃得非常專注,一根一根拈起來送進嘴里,慢慢吃。像毒藥。他媽的,他們真是能干,干了這么長時間。吃完三分之二面條,他聽到車輪劃過石頭路面聲,黑色豐田閃了過去。他舒了口氣,接著,他吃完另外三分之一,坐著抽煙,等。抽到第三支煙,自家窗簾拉開了。他又抽第四支,等她用冷水褪盡臉上的紅,把戰場打掃干凈。

第六支抽完,他笑呵呵地走進夫妻房。頭還痛不痛啊?他搶先發問,走過去摸她的頭。她今天中午下班后,說頭疼,請假在家休息。他本來是要上連班的,不放心她,也請假回來陪她。煩人。她說,她扭開頭,并且揮手,像驅趕一只蒼蠅。那只被她揮開的手,在半空中孤零零舉著。他覺出了時間的漫長。長得像一條濕褲子,裹在身上,脫也脫不掉。他只好找話說,試圖驅趕一些什么東西。

什么東西呢?

最開始他還不能確定。因為他們的戰場清理得很干凈,皺巴巴的床單撫平整了,她臉上的紅潤散了,她的奶子也平平地立著,情欲掀起的高峰走向平息。然而,一定是有什么。他微微翕動鼻翼,進一步確定。他確定了。他惱恨自己。沒有道理的呀,鼻炎患者的鼻子應該死去,什么味道都聞不到。

他確實聞到了。有點酸,有點腥,還有點膻。像一雙巨大的無形的手,抹遍了夫妻房的每一寸地盤,包括窗簾,包括墻壁,包括沙發,包括飲水機,到處到處都是。如果劉副總有一天除掉副,真正做到劉總,他精液的味道肯定比現在還要濃烈。像灰撲撲的大網,罩在里面,動彈不得。這是確定無疑的。這樣想著,他越發沮喪了。真是他媽的奇怪,他并不感到氣恨,而是沮喪。

他使勁揉鼻子,把腥味膻味從鼻孔里揉出去。趕緊說話,說話。他命令自己。

剛才在公交車上,聽到一個年輕女孩在身后說,你越罵我,越不要我,我就越要你。她聲音挺大的,她說了兩次。我回頭看了一下,沒看到和她說話的人。她對誰說呢。難道她對著玻璃窗說?她是個瘋子吧。聽說瘋子們都自言自語。你離開我試試,我就是要纏著你。砰的一聲,女孩子猛地拍窗子。我忍不住又看,才發現女孩子戴著耳機,她在給不要她的人打電話。

故事講到這里及時打住就好了,他偏偏添上一句,有必要死纏爛打嗎,那個女孩子真是犯賤。

你比她還犯賤。她瞟他一眼。

他悻悻地笑,她在激怒他,他偏不上當。我給你燉魚湯。他說,他快速系好圍裙,操刀剖魚。魚鰓一定要除干凈哈,這是去腥的關鍵。然后哩,魚頭對半斬開,用鹽、料酒稍微腌制一二十分鐘,這樣也可以除一部份魚腥味。豆腐要切成小塊塊。他一邊切一邊說,不敢讓嘴巴停下來。他把除下來的魚腮平攤在桌面上,但還是壓不下劉副總的腥味。

腌制魚頭的一二十分鐘里,他切土豆絲。土豆絲怎么切呢,要先放在案板上切出一個薄片,喏,就這個樣子,把土豆放在案板上,這樣土豆就不會滾動了。切片切絲后,記住,千萬記住,土豆絲放在水里浸泡一會,這樣炒出的土豆絲就會脆脆的。他絮絮地講解。

在做飯方面,他是一把好手,哄她開心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夫妻房里做幾道像模像樣的菜。所謂夫妻房,顧名思義,是工廠里特意提供給夫妻工人們住宿的,比其他宿舍間要大那么四五個平方,最大用途就是擱一張雙人床,供夫妻一個月用那么幾次。夫妻房本來就窄小,放上炊具,更顯得擁擠,通風效果又不好。他堅持放炊具,一備不時之需。

要煎魚了哈,煎到兩面金黃。他講解幾句就回頭看她。她窩在椅子上,半閉著眼。魚煎到兩面金黃,他回頭再看她,她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剛才肯定不只干了一場,至少三場,她累壞了。別看這女人現在風平浪靜,其實,她就是座活火山,渾身都是欲火。他向她走去,耳邊響起一個聲音。聲若游絲,似斷似續,他皺緊眉頭仔細聽辨。

殺。殺。殺。

他聽清晰了,分明就是這個字。他抖了抖手腕。他手持鍋鏟,剛煎過魚。他小心地抬起手,仔細打量鍋鏟。真是不錯的工具啊。他好像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工具,沉重的鐵,鋒利的銳,鏟下去,腦漿嘩嘩地流,止都止不住。他要確定耳朵里命令的具體指向,就像確定鼻炎里聞到的精液味。殺的指向呢?耳朵里只有這個輕微的動詞,該是一個動賓結構的。賓語呢,賓語?

他離她五步遠,站定了,等待確定。這時女人起身,揉了揉額頭。飯還沒做好?她問,不耐煩地將他的工裝扔到另一張椅子上。

轟。他聽到一扇鐵門,咣當,拉下來。鐵門關住耳朵。那個聲音不見了。磨嘰磨嘰,快點。她在催他。

他定住神,轉身舀了一碗水倒進鍋里。水煮開了,再放進豆腐,小火煮。他又講解起來。那只耳朵死了,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那個可能做為賓語的女人楊玉蘭也就安然地逃過了一刀。她從來不知道,她的生命中還有這一把可能的刀。她只知道他的哭。他抱著她哭:玉蘭,還有誰愛上你,還有誰。玉蘭,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你。她問答沒有沒有。她回答了一萬次。他不相信。他抱著她哭,玉蘭玉蘭,我愛你,我愛你。他哭到絕望,趴在地上,無聲無息,死去一樣。她去拉他,他反身抱住她,玉蘭玉蘭,我愛你。我要賺很多錢,我比他們都要會賺錢。

他進到精神康復中心半年后,我和司法鑒定所的人在福建某個玩具廠車間找到楊玉蘭,給她描述這場未遂血案。女人半瞇著眼,望著光線里的浮塵出神。車間到處是纖維的浮塵。不可否認,女人是個美人,她清秀的臉上加了一些苦楚,越發動人。大概符合他的描述。

他不輕易描述她。

她,她。他遲緩著想要開口,一連說完兩個她,他把余下的詞匯吞進了肚子。他吞咽著,喉結鼓起,像吞一把刀子。

各位,我現在可以交待吞刀子的人了。

精神康復中心男二病區306 室3床,劉利軍。現病史:于2013 年,無明顯誘因出現多疑孤僻等現象,曾在武漢六角亭醫院入院就治。2015 年起,多疑、妄想、幻覺更加明顯,多次指責妻子對自己不忠,與其他男人有不正當關系。懷疑自己的兒子是妻子與侄子所生。懷疑妻子與別人聯合起來詛咒他,導致他患上胃癌。2015 年10 月,持刀殺死侄子,由公安機關送至我院,門診以“精神分裂癥”收住院。

上述因為精液引發的一樁未遂血案,劉利軍主講,我執筆。白天,我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扮一個周醫生,潛伏在病房。當然,我還不能精準地區分氯丙嗪,奮乃靜,氯氮平,奧氮平這些抗精神病藥的藥理,但我有耳朵,可以貢獻出來。我們不能忘了這些被命名為幾床幾床的人,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他們不只是有,他們還樂于傾訴。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將自己洗白——我怎么會是一個瘋子。大伙說起瘋子來,一臉的鄙夷與唾棄。像漫天大黑。誰受得了。

劉利軍受不了。他抱著頭坐在石凳上。

這是一塊三百平米左右的大操場,男二病區的男人們打球的,跳繩的,走圈圈的,談戀愛的,曬太陽的。看上去,像一個春天的公園。護士、護工散坐在四周,以防突發事件。在藥物的管控調配下,男人們維持著此刻的平靜。不太平靜的是被害妄想癥患者魏鵬。

他走圈圈走得格外兇悍。

昂著頭,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像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清脆明亮,節奏絕不紊亂,有序的力量向我們鋪排而來。

魏鵬一往直前的走,心無旁雜的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動。這個宣傳部辦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無處申述。你們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竇娥,我冤死了,我本來是應該做省長的,檔案被別人給調換了。天理不容。現在還把我當一個精神病人關在這里,簡直是對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魏鵬愁眉緊鎖,苦不堪言。魏鵬唯一的信仰就是出來。只有出來,才能證明他的清白。他說,我要走出去,走出去。繞著活動操場,他一圈一圈走,馬蹄踏踏,行色惶惶。

要是我再這么盯著他走圈圈,我會被他走瘋掉的。世界變成一個恐怖的循環,無邊無際。我迫切需要固定下來。我舉目四望,找到劉利軍。

他雙手抱頭,佝僂著身子,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就如他在夜間一動不動,蹲在床底下。我第一次上夜班,零點十五分,查到306 室3 床,空的。床上沒人。我趕緊往廁所里跑,也是空的。我大驚。我的帶教老師劉美美彎腰叩床板,劉利軍出來呀,出來。

劉利軍從床底下鉆出來,又抱著頭,貼著墻蹲著。劉美美說,你聽話,上床睡覺。劉利軍說我要去找玉蘭。劉美美說,鑒定結論會下來的。劉利軍說我要去找玉蘭。劉美美眉毛一揚,問他,你是不是不想接楊玉蘭的電話?劉利軍就站了起來爬到床上,直挺挺躺著。劉美美和劉利軍有約定的,只有楊玉蘭打電話到科室,她就第一時間通知劉利軍。

每天晚上,這一幕都要重演。夜里零點一過,劉利軍就蹲在床底下,他在思考生死猶關的大事。活動時分,劉利軍固定在石凳上,大事仍在腦子里撞來撞去。我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坐了近十分鐘,無語。魏鵬已經昂首挺胸從我面前走過八圈,我掏出準備好的香煙,恭恭敬敬給劉利軍點上火。抽完兩支煙,他說,我現在一心一意等著玉蘭,她會知道怎樣做那個鑒定結論。

我給他遞上第三支煙,他捏在手上,再一次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我家堂妹的兒子過十歲生日,我們從深圳回來送禮,劉某某也回來送禮。他和一幫年輕親戚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說話,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反正只聽到他的聲音,那群人附和著,發出一陣陣笑聲。因為劉某某當上副總,是劉家的頭面人物,所以每次回家,大家都喜歡圍著他說笑。我這個做叔叔的,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誰讓他是副總呢。這次,他們一邊笑,一邊扭頭往我這邊看。我在后面屋子里坐著,他們肯定在說我頭上的綠帽子。他們邊笑邊比劃。劉某某又給他們發了一圈煙。他們的笑聲更大了。這時,我聽到耳邊有個人叫我,劉利軍,去后面廚房,快去,快去。聲音十萬火急。我起身去廚房,聲音催促著,快打開櫥柜,砧板下面。我打開櫥柜,掀起砧板,看見一把刀,尖尖的。拿起來,拿起來。聲音下達命令。我將刀揣在口袋里,跨出廚房。

我很快沖過堂屋,沖到空地上。我抽出刀,劉某某叼在嘴上的煙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轉身就跑,我追上去,我們圍著屋轉了十幾圈。那些和他說說笑笑的人嚇蒙了,一個個躲在屋里。我耳朵邊響起一群人的聲音,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他們大叫著,殺了他,殺了他。聲音不停地叫。我飛起來一樣,跑得飛快,劉某某腿一軟,跌倒在地,我抓住他的衣領,尖刀對準他的胸口捅進去,一下,兩下,三下。他不動了,我長長地吁口氣,真舒服。我又捅了兩刀。

殺了人你不跑啊。我問。

為什么要跑啊。殺了他,我渾身輕松。我拿出手機,拔110。110,我殺了人。鎮派出所很快來人。我提著刀,站在劉某某的尸體旁邊,仔仔細細地聞他的味道。全是精液的味道。

關于劉利軍的事件就是這樣的,他在幻聽的指使下,用尖刀捅死了他的侄子劉鐵兵,也是文中一開始講述的劉副總。

死于刀下的劉鐵兵和他一同來深圳一個工廠打工。三年之后,劉利軍仍在車間做計件工,劉鐵兵已做到一個車間的車長,并沒做到副總,但劉利軍堅持稱他劉副總。劉鐵兵開著一輛八九萬塊錢的傳祺,但劉利軍堅持稱他開著一輛豐田。

劉副總該死。劉利軍說。

你聽到有聲音指使你?

聽到了,一大群聲音叫我殺死劉副總。劉副總讓我戴綠帽子,他們讓我殺死他。

是誰在你耳邊指使你呢?

我沒聽清楚,但他們就是讓我殺死他。我不后悔,我覺得很舒服。劉利軍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被堵住話頭,一時間不知道再怎么問下去。劉利軍直起身,他要換到另一個角落思考生死猶關的大事。我再不問,就錯失良機。

你老婆來看過你嗎?我問。

劉利軍收回步子,看著我,眼神迷茫。他重新坐下來,捧住自己的頭,搖。搖了會兒,扯自己的頭發。頭發太短了,扯不起來,他就貼著頭皮扯。“她就是一座活火山,渾身都是欲火。”他說。然而,如何欲火,他不往下講,他只講了用刀捅死劉某某的過程。我在文中開頭描述的關于劉副總,關于腥味,關于他煎魚,是他在后面講述中完成的。至于劉某某和女人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他們在車間后面一個空屋子里干。

他們在工廠旁邊的招待所里干。

他們在他的夫妻房里干。

劉利軍每講述一次,他女人楊玉蘭和劉副總干事的地點就會變,但最多的是夫妻房。劉副總到外面開房的錢都沒有嗎。他有,他就是要羞辱我,到我家里,明目張膽讓我聞他的味道。劉利軍悲憤不已。他狠狠扯頭發,左邊頭皮扯得發紅,扯下五根頭發。劉利軍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頭發使勁捻。

也不只是劉鐵兵和楊玉蘭,還有張某某和楊玉蘭,陳某某和楊玉蘭。張某某是四川的工友,人高馬大的。他們吃飯的時候,只要有機會就聚在一張桌子上,眉來眼去。他們在桌子底下踢腳,以為我不曉得,有我不曉得的?天知地知,我也知。劉利軍發出一聲冷笑。

陳某某呢。陳某某是他的結拜兄弟,像他一樣,瘦小,體弱。陳某某的老婆沒有到深圳來,一個人留在長沙打工。劉利軍有時請他去出租屋吃飯。“他也準備進攻她了”,劉利軍說,他叫她嫂子時,叫得不清不白。他們肯定在瞅機會。

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對這世界很失望。劉利軍嘆了口氣。他揉捏著那第三支煙。細碎的煙葉撒了一地。

從活動操場另一頭走過來女一病區的四個女病人,她們勾肩搭背圍著看劉利軍。他的悲憤他的嘆氣,讓他看上去像一個高深莫測的哲人。一個女病人神情癡癡地望著劉利軍。劉利軍扭過頭,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吧,欲火焚身。女人們渾身都是欲火,要燒死人的。

此刻,正是春天的正午,風是輕的,草是綠的,日頭是暖的。男二病區的蒙棟良和女一病區的趙琴琴肩并肩坐在石凳上,趁護士不注意,蒙棟良極快地伸出手,摸趙琴琴的手。趙琴琴含情脈脈看著他。他們身后的花壇里,迎春花開得鮮亮豐盛,情欲飽漲。只有劉利軍是有病的。空病。被人掏空的病。劉某某,張某某,陳某某,還有無數個某某,和他的楊玉蘭攪和在一起,掏空他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空空的劉利軍坐在空空的石凳上,思考生死猶關的大事。殺了人,肯定不能白殺。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不負刑事責任?強制醫療?這得看司法鑒定的結論。劉利軍一直等結論,結論卻一直不下來。家里人安慰他過兩天就給。過完了幾十個兩天,也沒有一個結論給他。他被懸掛住了。

一個月前下過一次結論,判定為不負刑事責任,但劉鐵軍家不同意,認定結論不屬實,要往更高一級組織申告。劉利軍就這么日思夜想等著,等著楊玉蘭為他主持公道,還他一個合理的鑒定結論。劉鐵軍應不應該被殺,只有楊玉蘭清楚。

這一夜,是滿月夜。

月亮掛上半空,寡白寡白的。像一個癡情婦無辜的大眼睛。明晃晃地照著我,照著我的帶教老師劉美美。劉美美二十二歲,很多青春故事要與我分享。我們在查房的間隙,說一個男孩子,又說了另一個男孩子。他們約劉美美唱歌,約劉美美玩密室逃亡。窗外,癡情婦白花花的光芒糾纏我們,一遍遍問,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愛的,愛。我答,我拿半邊眼睛望她,只恨她的眼睛大得荒涼。

滿月的夜總是事多。今夜又偏是中秋夜。

劉利軍的床空了。

我和劉美美同時彎腰探看床底,空著。我跑進廁所,廁所也空著。我們兩雙眼睛對望。又急又怕。人要是不見了,那可……晴天霹靂。

他到哪里思考他生死猶關的大事去了呢。我們再同時彎腰探看床底,還是空。晴天霹靂在耳邊轟隆。

都怪月亮那癡情婦,望望望,望亂我們的心,我們望著月下那棵銀杏,悄悄回首某一些青春的惆悵。現在,樹還在,人沒了。

隔壁305 室的徐歡歡跌跌撞撞跑來,氣喘吁吁,報……報告。他們說跑跑,跑……我們飛過去,劉利軍和程大橋擠在一張床上耳語。劉利軍計劃“越獄”:明天下去活動時,程大橋和其他人故意你踩我一腳我踩你一腳,打起架來,劉利軍也來打,其他人也會來打,這是最熱鬧最好玩的事。整個隊就煮沸了,亂了鍋。護士們肯定要勸架。勸住這個,那個又亂了。勸住那個,這個又亂了。大家便趁機一哄而散,要是恰巧有某一道鐵門開著呢。

連夜審訊。程大橋只是幫兇。他不屑于此類“越獄”,“外面”對他已經沒有吸引力。在這滿屋的瘋子中,程大橋生活得很自在。大家都一個樣,醫生護士看見他們也笑咪咪的,不會拔腿就跑,不會吐他唾沫。他參與此次行動純粹就是圖個好玩。像個男人一樣,突破重圍,英雄一把,為朋友兩肋插一把刀。何況主謀劉利軍平時對他不薄,家里帶來的蘋果、梨、方便面,給他分食過不少。

主謀劉利軍供認不諱。他逃出去要完成一個壯舉:找到楊玉蘭。找到楊玉蘭,就找到了他最后的鑒定結論。

想她嗎?

想。

恨她嗎?

恨。

又想又恨?

又想又恨。

她要是哪一天來看你,你說什么?

說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不曉得說什么,可能要說好多話,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我想她,要說好多話。我恨她,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利軍說。他說著這么長的句子。他又在扯他的短頭發。一縷一縷扯,扯得用力。他的眼神直直地望著陽臺外面的南方。在那里,隱隱約約看得到某道圍墻上,印著血紅的字“共筑川城夢,共享川城情”。幾輛挖掘車在轟轟烈烈,來來往往。

劉利軍砍死侄子后,楊玉蘭離開原來的廠,到福建一個玩具廠打工,但劉利軍認定楊玉蘭就在四五十里路遠的卷煙廠。卷煙廠位居我們陽臺的南方。劉利軍說,從那個地方走過去,走四五十里路,有個卷煙廠,我們家玉蘭在那里上班。劉利軍指著圍墻給我介紹。

各位,劉利軍的故事講完了。等待鑒定結論的日子里,我和他每天趴在陽臺上,面向南方。如果你們以為我的故事還沒講完,那么,就附上三個附件,三個關于。

關于司法鑒定結論:被鑒定人劉利軍自2015 年1 月開始有明顯的精神病性精神癥狀和異常行為,變得明顯多疑,孤僻益加,明顯與以前的行為表現有明顯不同,以后精神病癥狀如妄想、幻覺更加明顯并有自言自語、缺乏自知力等多種精神病表現。根據疾病的臨床特點,診斷為精神分裂癥。被鑒定人在妄想支配下,喪失對本人行兇行為的辨認能力情況下實行了違法行為的,屬于無責任能力。

關于劉利軍的日記:

2015 年3 月20 日

今天和玉蘭把我們手上所有的存款,兩個定期,兩個活期,都加起來,算了下,一共七萬八千五百六十三塊,剛好夠把地基打起來。買黃沙,買水泥,買鋼筋的錢還差得遠。

昨天,爸又打電話來說,劉福利家新房子建起來,要去送禮,問我送多少。這問我干什么呢。村里別的人送多少,我們就送多少。我爸打電話,明明是在試探我,看我什么時候做新房子。我感到很對不起我爸。村子里就我家是一個平房。他那張老臉掛不住。我想變(磨)魔術,變出很多錢來。我對不住我爸,讓他沒有新房子住,我對不住玉蘭。別的女人都穿金戴銀,吃好的穿好的。玉蘭從初中二年級就跟我好,我要給好日子她過。

2015 年5 月13 日

我的肚子里火燒火燎的,有大火在燒,誰放了一把柴火在我肚子里燒。前幾天去廠區門診看醫生,醫生說要做胃鏡做一些檢查,得去大醫院。我哪里能上深圳的大醫院看病,那得花幾多錢。我的醫保只在老家有用。

我請了兩天假回去看肚子,玉蘭要陪我回去,我沒讓,多一個人多花一個車費。先在鄉衛生院看,醫生給了三天藥,還打了針。報銷百分之七十。肚子還是火燒火燎。又到城里,醫生們真的做了胃鏡。哎,那個胃鏡做的讓人想死。聽說有無痛胃鏡,得三百多塊。我舍不得花三百多塊。胃鏡做了,醫生說輕微的胃潰瘍,讓吃輕淡的,面條稀飯等。我這幾天吃的是面條稀飯,我的胃還是不舒服。

一個人總是詛咒一個人,會不會得病哩。劉鐵兵要是天天詛我早點死,我就會死。我死了他就和玉蘭成一對。

2015 年5 月31 日

又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吃老鼠肉。我媽打電話說,軍啊,我弄了個老法子,你回來試一下。

今天吃了兩只老鼠肉。早上一只,晚上一只。媽把它們打死了,裹在灶灰里燒,燒得黑漆漆的給我吃。

現在它們在我胃里爬,爬來爬去,火還沒有熄。五嫂子說她們村里,有人胃里燃燒,就是吃老鼠肉吃好的。

不曉得醫生是怎么當的,難道這只是個輕微的胃潰瘍。我是不是快死了呢。我肯定是胃癌,胃癌晚期。醫生們都騙人,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胃病。我的胃里怎么就像大火在燒。劉鐵軍太狠心了,不曉得詛咒我多么狠。他這么想我死。玉蘭也在詛咒。他們勾結一起詛咒我。

2015 年8 月18 日

玉蘭回家了。她說不賺錢了,先要看病。她知道我的胃不好。晚上,我把自己脫光了,想和玉蘭痛痛快快睡一覺的,沒有睡成。我的耳朵里有聲音在說話。

今天又有人在我耳朵里不停地說,你的病治不好,你會死的,你去死吧。前天是我媽和我爸說的。昨天是誰,好像是劉鐵兵。真是的,親戚里道的,他為什么要盼我死呢。今天是一個女聲,好像是我姐,又好像是玉蘭。她們說你會死的,你會死的。她們怎么就知道我會死的呢。我的胃大概是真的要弄死我了。

2015 年9 月12 日

今天吃藥時,差一點點被張中華發現了。藥太多了,有三種,要叫別人不發現太難了。醫生說這三種藥,一種都不能少吃。一種是不讓我耳朵聽到聲音的藥,一種是補充調劑的藥,因為那個制止聲音的藥有副作用,要這種調整一下,還有一種是營養我腦袋的藥。張中華走過來倒開水,他說,你病了,咋的?我一慌,氯氮平掉到地上,我趕緊撿起來往嘴里塞。我說,我胃不好。他們都知道我胃不好。可是,我總不能說我的胃一直不好吧。哪有一年四季吃胃藥的呢。我把這些藥從原來的藥盒子里騰出來,用一個白色塑料瓶裝著。

玉蘭說,要堅持吃藥。我不想堅持。吃了它,我沒有力氣。白天做事提不起精神,這個月的計量,我又是倒數一個。晚上,我抱著玉蘭想睡覺,可是我下面硬不起來。它也沒力氣。我不想吃。我有時中午不吃,但是早上晚上兩次,玉蘭盯著我吃。我吃了,她還要我伸開嘴巴給她檢查。今天早上,我含在左腮(綁)邦里,被玉蘭發現了。

關于中秋夜的后半夜:

各位,那個夜晚你們是記得的,劉利軍試圖“越獄”。對不起啊,我用“獄”這個詞。前半夜,我們尋找劉利軍,審問劉利軍。后半夜,劉利軍睡了。深夜三點半,我和劉美美去查房,他的被子掉在地上,我揀起來,替他蓋好。我們聽到了他的輕輕細話。

玉蘭玉蘭,我愛你。劉利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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