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
改革開放40年的發展歷程,正是湖北中短篇小說不斷走向成熟與輝煌的歷程。湖北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開拓創新,創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中短篇佳作,為中國當代文學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縱觀近40年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大體具有以下特點。一是緊扣時代脈搏,與社會發展與當代文學主潮保持著同步共振。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推進,中國文學感應時代變遷,經歷了傷痕、反思、改革、尋根、先鋒、新寫實、現實主義沖擊波、底層文學等創作潮流。湖北小說家緊跟時代步伐,聚焦社會發展,積極匯入時代合唱,與當代文學主潮相隨而行,堅守創作的主體性和文學的本體性,為社會發展變革留下了豐富而生動的記錄。二是注重對地域文化的挖掘,凸顯了文學的地方特色。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地域文化往往會對作家的性格氣質、思維方式和審美趣味產生重要影響。楚文化神奇瑰麗、自由浪漫、精彩絕艷的美學特色在不少作家的中短篇小說中得到彰顯,而武漢的碼頭文化、市井文化也造就了一批風格獨特的“漢味小說”。三是堅持現實主義文學主調,藝術探索呈現多元開放態勢。湖北作家繼承發揚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在對社會生活保持同步觀照時,又以強烈的社會效應反作用于社會生活,凸顯了現實主義美學的中心地位;也有部分作家努力探索、創新小說觀念和藝術手法,呈現出先鋒姿態,豐富了湖北中短篇小說藝術版圖。
下面粗略地將40年分為三個階段,對湖北中短篇小說創作進行簡要概述。
“文革”結束之后,隨著思想解放運動和改革開放的展開,湖北的小說創作日趨活躍。以徐遲、吉學沛為代表的老作家重新煥發出藝術青春;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如李建綱、王振武、祖慰、劉富道、汪洋、何祚歡、紹六、楚良、周翼南、杜為政、曾德厚、唐鎮、映泉、李叔德、葉明山、沈虹光、汪洋等逐漸成為文壇中堅力量,他們敏銳關注社會變革,敢于突破思想禁區,創作了不少洋溢著鮮明時代特色和濃郁生活氣息的中短篇小說,贏得讀者的喜愛;年輕一代作家如董宏猷、姜天民、方方、池莉、劉醒龍、陳應松、葉梅、李傳鋒等積極拓展題材領域、創新藝術手法,引起了一定社會反響。在新時期之初,湖北不少短篇小說產生了全國性影響,如喻杉的《女大學生宿舍》、劉富道的《眼鏡》《南湖月》、李叔德的《賠你一只金鳳凰》、王振武的《最后一簍春茶》、姜天民的《第九個售貨亭》、楚良的《搶劫即將發生》、映泉的《同船過渡》等;而中篇小說顯得相對沉寂,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以方方、池莉為代表的“新寫實”小說勃興,湖北中篇小說創作才開始整體崛起。
新時期之初的湖北作家異常敏銳,較早就匯入了控訴“文革”、反思歷史的文學浪潮之中。徐遲的中篇小說《牡丹》堪稱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小說講述了一代漢劇名伶魏紫的坎坷人生遭遇,抨擊了封建專制文化對于女性的壓抑和戕害。與當時流行的政治反思不同,這部小說深入人物的精神層面,表達了對于個體人格獨立的渴盼和對于生命自由的追尋,續接了五四新文學的啟蒙傳統。劉富道的《眼鏡》《南湖月》堪稱姐妹篇,在對極左思潮進行批判的同時,展現了新的時代風尚和價值追求,在當時產生較大反響。李建綱的《打倒賈威》視角獨特、諷刺辛辣,批判了“極左”遺風。周翼南的《烏龍湖邊》揭露“文革”對于人性的踐踏和蹂躪,表現了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李傳鋒的動物小說頗具特色,《退役軍犬》揭示了特殊年代的人性扭曲,表達了對于道德重建的呼喚。吉學沛的《牛欄紀事》、曾德厚的《琵琶緣》、沈虹光的《大收煞》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各自從不同角度對“文革”進行反思,呼喚人性的回歸。汪洋的《紅燭》選材獨特,通過刻畫一位頑強、達觀、自省的高級知識分子形象,折射了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政治風云變幻,謳歌了矢志不渝追求真理的“紅燭精神”。
湖北作家緊緊把握時代脈搏,敏銳關注社會變革和變革時代人們的心靈嬗變,生動地呈現出一幅幅生機勃勃的生活畫卷。映泉的小說“是從農村的改革中,唱出一支農民的‘月光曲’”,善于探尋人物性格變化背后的精神動因,展現了裂變時代人們試圖重建價值理想的努力。《同船過渡》為他贏得全國性聲譽,以《桃花灣的娘兒們》為代表的“桃花灣”系列作品結構精巧、故事生動、人物鮮明。楚良聚焦變革時代的“農村新人”,他們的故事匯成“智慧的多棱鏡”,深刻地折射著社會發展的趨勢。像《搶劫即將發生……》《瑪麗娜一世》《目錄大王》《女人國的污染報告》,感性與理性交融,顯示出作家對于復雜生活的準確把握和穿透。李叔德的農村題材小說“著眼點首先在人,在于農村生活中那個輕松歡快的側面”,形成了主題明朗、人物鮮活、生活氣息濃郁的特點,代表作《賠你一只金鳳凰》展現了農村聯產承包制帶來的變化,洋溢著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葉明山的小說關注急劇變革時代中人的倫理道德變化,文筆清新,意境優美,具有“道德教化詩”的特點,《鵝湖水妹子》頗能代表其特色。這一時期還涌現了一批表現工業題材的作品,如紹六的《鑲金邊的云彩》揭示了改革的必然性和復雜性,蘇渝的《太陽神》則表現了社會轉型期工人的精神困惑與觀念嬗變。陳應松在藝術觀念上與這些作家有所不同,其水鄉系列主要講述變革時代里漁民、水手的生活,一方面對人的本能欲望和世俗人生進行了生動刻畫,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傳統與現代、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矛盾沖突,像《黑艄樓》《大寒立碑》等均顯示出不俗的敘事能力和語言才華。
隨著尋根思潮的興起,湖北作家也受到影響,開始注重從傳統文化視角來審視人的生存境遇,探尋人類文明之根。王振武的“關于原始社會的札記”系列小說,以奔放的激情和非凡的想象力重構原始社會的生存圖景,揭示了激情、愛欲與人類文明進步的關系。《那引向死滅的生命古歌》《生命閃過刃口》《火神的祭品》意象神奇瑰麗、語言樸拙雄渾,是關于生命激情的贊美詩,也是關于文明萌芽的交響樂。姜天民的以《第九個售貨亭》為代表的“小城年輕人系列”,展現時代青年的斑斕生活畫卷,洋溢著明媚的時代氣息,而“白門樓印象”系列則顯示了他的新突破:以高度主觀化的方式書寫淮北平原上的奇人異事與鄉風民俗,揭示生命本真的神秘、崇高、荒誕與丑陋,張揚了主體意識與文化意識,代表性作品有《祖傳丹藥》《蠻荒》《人境》《馬鐵爐傳奇》等。方方的《閑聊宦子塌》試圖從民間汲取營養,激活民族生存的原始生命力。葉梅的《撒憂的龍船河》深刻表現了土家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隔膜、沖突以及希冀對話的強烈渴望。劉醒龍的“大別山之謎”系列,在奇山怪水、莽林異獸、神話傳說中尋覓歷史與文化傳統,顯示出扎實的生活積累和充沛的藝術才情。
隨著“新寫實”潮流的興起,方方和池莉迅速崛起并成為代表性作家。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方方從《“大篷車”上》那種熱情明快、幽默風趣的表達中抽離出來,開始冷峻審視社會、歷史和人生,逼視人性,拷問存在。她的《風景》以“裸呈”的方式講述城市貧民區里一個十一口之家的殘酷生存本相、人性變異和為了追求人生意義所作的艱辛掙扎,揭示了欲望的原始力量以及人性的應有光輝。小說在現代主義的整體框架下運用現實主義的細部極致寫實手法,獨特的“亡靈”視角和冷峻的敘述語調包含著深刻的批判性,彌漫在文字間的生命荒蕪感和生存悲涼感給人強烈的藝術震撼。《祖父在父親心中》以高度凝練的情節展示了知識分子在時代劇變中的心靈變遷史,對“祖父”和“父親”不同性格和人生結局的刻畫,反映了作家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結構的深刻認知與理性反思。《白夢》《白霧》《白駒》系列作品,主要是運用象征、隱喻、反諷等手法表現世事的荒謬與人生的虛無,針砭時弊、揶揄人生的同時也不乏“玩世”的輕松與瀟灑。池莉早期的小說具有理想化色彩和抒情意味,《月兒好》堪稱代表;從《煩惱人生》開始她將目光轉向關注卑微平凡的市井小人物的瑣屑人生,以近似自然主義的態度肯定世俗生活的意義。這部小說借助生活流的方式表現了一個普通人的生存焦慮以及熱騰騰的生命能量。作家秉持著平民化立場和“平常心”,在對毛茸茸生活質感的描繪中凸顯了為當時主流文學宏大敘事所遮蔽的生存狀態與人性真實,“煩惱人生”成為社會轉型期市民生活狀態的典型概況。《不談愛情》《太陽出世》分別講述戀愛結婚和嬰兒出世、初為父母的瑣屑人生經歷,細膩而準確地還原了生活的本真狀態;《預謀殺人》《你是一條河》以平視的目光回眸歷史風云變幻中小人物的生命遭際和心靈軌跡,逼真地呈現了他們的人生感悟和人格升華。
與全國的先鋒小說熱潮相比,這一時期湖北文壇的小說技法探索顯得較為冷寂,只有祖慰是個例外。他對藝術探索充滿熱情,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觀念與文學進行融合,大量借鑒電影、音樂、戲劇、寓言、相聲等的技法,其小說被稱為“怪味小說”,如《度蜜月人心靈的全息攝影》《被礁石劃破的水流》《渴》《進入螺旋中的比翼鳥》等。
在這一時期,方方、池莉、何祚歡、彭建新、王仁昌、呂運斌、徐世立、唐鎮、王石、鵬喜等創作了一批書寫武漢市民生活的小說,有機融合楚文化、水文化、商業文化和市民文化的特質,展現武漢的民俗特征、都市精神與文化內涵,被稱為“漢味文學”。一類是講述當下的都市生活故事,以池莉的《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不談愛情》為代表,將武漢人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還有一類是講述老武漢故事,以何祚歡的中篇小說《養命的兒子》為代表,具有濃郁懷舊色彩。
以1992年“南巡講話”為標志,中國改革開放進入新的歷史時期,隨著市場經濟的全面啟動,社會生活呈現出更加多元、復雜的樣態,文學的觀念、表現對象、表現手法都得到新的拓展,同時也導致了文學的商品化、時尚化傾向。湖北作家追蹤時代變遷,堅守文學品格,中短篇小說創作呈現出百花齊放的態勢,涌現了一大批在全國產生較大反響的作品。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逐漸成為文壇中堅力量,他們各具特色的美學風貌構成了中國文壇靚麗的風景線。方方通過聚焦知識分子和市民生活繼續探測人性與存在之謎,池莉則借助對市民生存狀態與情感糾葛的書寫保存了鮮活的時代記錄,劉醒龍在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透視中建構時代價值理想,鄧一光通過講述英雄故事呼喚理想主義精神,陳應松則通過透視普通人的精神境遇來追問生命存在的意義,劉繼明聚焦物欲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況以表達對于人文精神失落的憂思。胡發云、岳恒壽、葉梅、楚良、何存中、曉蘇、呂幼安等作家在這一時期也以風格各異的優秀之作引起文壇矚目。
方方依然專注于描摹生存本相、探究復雜人性,在堅守知識分子立場的同時不斷強化自己的美學風格。她的表現市民生活的小說往往借助富有意味的故事對人物命運展開哲理性思考,揭示以偶然性、不確定性為表征的人生荒謬本質。如《行為藝術》《埋伏》《過程》都是借助“警匪偵破”故事外殼,巧妙地通過突發事件影響人物命運逆轉,進而導致倫理、價值的悖論式逆轉,凸顯生存的荒誕,透視人性的幽微與復雜。婚戀題材的小說在情欲豐滿中透著冷峻與睿智,執著于探尋情愛價值,著力書寫現代人在靈肉博弈中的困惑與絕望。《桃花燦爛》揭示了人們處在理想情愛與世俗欲望矛盾中的彷徨與無奈,《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則包含著“對知識女性游離于婚戀之外的命運焦灼”,以及“對現實情戀婚姻的悲劇性逃亡”(李俊國)。她對知識分子在市場經濟時代的遭遇和命運有著敏銳的表現,如《行云流水》《無處逃遁》,揭示了當代知識分子“在現實生存困境里‘無處逃遁’的生命‘定數’”。
池莉專注于書寫市井小人物的傳奇,表現市場經濟浪潮沖擊下人們生存狀態和倫理價值觀念的變化。《生活秀》生動地描摹了一幅原汁原味的武漢市井風情畫卷,表現了城市平民在生活重壓下所展示出的尊嚴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追求,主人公來雙揚“不僅生動典型,質地也非常鮮明,代表了武漢市民文化在融合大時代主流文化時體現出來的個別性”(呂幼安),堪稱新市民形象的代表。《化蛹為蝶》延續了“煩惱人生”的主題,但是結尾處在田園牧歌式的世界中又“升華”了煩惱。她對愛情的神圣性與浪漫性依然持消解態度,在對愛情的世俗性與現實性認同中咀嚼人生百味、洞悉人性奧秘。如《綠水長流》徹底否定了浪漫愛情的存在,《你以為你是誰》在對愛情的逃避與對庸常生活的逃離中實際強化了愛的超越性,《來來往往》試圖在滾滾紅塵中建造愛的伊甸園但最終還是回歸了庸常生活。池莉在對世俗價值的認同中透出看破紅塵的理智與清醒,并對商業化時代重建人性的可能性進行了探討。
劉醒龍秉持平民立場,從政治、道德雙重視角審視鄉土中國在轉型時代出現的各種問題,以質樸而飽含深情的筆觸塑造了一群栩栩如生的鄉鎮干部和鄉村知識分子形象,為鄉土小說的發展開辟了新的書寫空間,被譽為新鄉土小說代表作家。《村支書》講述一位因公殉職的村支書的故事,顯示了“他善于捕捉和表現處在變革過程中的許多農村人物的不同性格和精神狀態的本領和功力”(馮牧)。《鳳凰琴》對鄉村知識分子在貧困中的精神堅守和人性的至善至美給予了熱情禮贊,發表后引起強烈社會反響。《秋風醉了》《菩提醉了》堪稱“新官場現形記”,顯示出作家對于國民性的凝重反思。《挑擔茶葉上北京》針砭時弊,入木三分。《分享艱難》逼真地描繪了市場經濟啟動之后鄉鎮社會復雜的生活圖景,折射了經濟改革浪潮對政治倫理、鄉村道德、傳統文化等帶來的沖擊。這部小說是“現實主義沖擊波”的代表作品,發表后引發廣泛關注和討論。《路上有雪》直面轉型期農村面臨的問題,揭示了一個歷史時期的“艱難”與陣痛。這些作品對社會問題的“暴露”直接、敏銳,筆端飽含理解與同情,具有強烈的藝術沖擊力。
鄧一光的“兵”系列小說獨具特色,將個人視角、家族故事、文學虛構與歷史素材進行巧妙融合,凸顯了崇高之美,為當代英雄敘事開創了新風貌。《父親是個兵》洋溢著充沛激情與陽剛之氣,在市場化背景下對父親的革命經歷和理想信念重新進行確證,張揚了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大媽》飽含憐憫之情,揭示了男性主宰歷史陰影下女性的宿命以及對于苦難的承擔與抗爭。《大姨》通過兒童的視角講述來自蒙古草原的“大姨”及其家族的革命歷程,意境優美而純凈。《遠離稼穡》講述一個身上滿是戰爭創傷的“失敗者”的悲劇故事,“我們體驗到的不光是生命的悲愴和憂傷,而且還有靈魂被自身所無法左右、無法抗拒的外力所撕裂、所扭曲的無奈感和荒誕感”(蔚藍)。鄧一光的這些作品對戰爭和歷史發出了詰問,對個體命運和人類精神表達了深切關懷。
陳應松的“平原水鄉系列”小說關注鄉村大地上的卑微人群,將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有機融合,呈現出“楚風”特質。《歸去來兮》中的“父子三人的三種人生,都指向一個哲理的主題:追求,是人生的意義所在;同時追求到迷狂、偏執的程度,又必然使執狂化為自我毀滅的悲劇”,作家以充滿同情的筆調細膩地表現了“理想與狂想、執著與偏執、詩意和罪惡之間微妙的轉換”(樊星),別具動人心弦的力量。《大街上的水手》隱喻了靈魂的無所歸依,《雪樹瓊枝》在對青春的緬懷中反思了愛與性、信仰等人生命題。陳應松呼喚精神墮落的當代人重審生活的意義,對生命存在的價值進行了探討。
劉繼明的先鋒寫作被稱為“文化關懷”小說,他不僅重視小說形式技巧的探索,而且在對現代性的批判中呼喚人文精神,以一種古典主義情懷關懷人的心靈和精神。《前往黃村》以簡約的筆墨刻畫一個孤獨靈魂的荒誕生活,揭示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命運。《海底村莊》通過對“佴城”的寓言式書寫,隱喻了市場經濟大潮下人文精神的潰散。《失眠贊美詩》揭示出精神被欲望擊敗的殘酷現實,商業化時代的人們在終極意義上已然失去了獨立性。《我愛麥娘》揭示了在欲望化的時代,一切都變得無法確證。《明天大雪》將四個孤立而雷同的故事巧妙組合成圓形結構,隱喻了“尋找”的結局是無聊與空虛,呈現出象征意味與詩性氣質。劉繼明關注經濟時代人的靈魂問題,對中國市場經濟啟動這一歷史階段做出了文化反思。
胡發云的小說直面現實矛盾,勘探歷史根源,具有鮮明的反思性。《老海失蹤》質疑人類現代生活方式,指出造成生態危機的根源在于“人的利益”剝奪了“牲靈利益”,而人類與自然的理想關系應該是子民與母親的關系。《死于合唱》用三段與合唱有關的人生片段串聯起一個“小人物”坎坷而平庸的一生,對于隱藏在歷史深處的卑污與罪惡進行了無情揭露。《隱匿者》批判了當下社會道德救贖和理性認知雙重失落的世俗化生存狀態,對于人類應該如何面對自身歷史發出了詰問。
這一時期歷史題材創作取得重要收獲,岳恒壽的《跪乳》堪稱代表。小說中“孩羔共乳”的奇觀高揚了人性之光,蘊含著渾然醇厚的生命意味。葉梅的《最后的土司》對文化沖突與和解問題的思考抵達了相當的深度,《回到恩施》則在質疑現代文明的同時揭示了不同文化融合的可能。表現農村生活的小說亦涌現了一批佳作,如曉蘇的《金米》以溫暖的筆調表達了對于鄉村小人物的關懷,楚良的《清明過后是谷雨》揭示轉型期農村青年進城后的尷尬境遇,何存中的《正果》張揚了植根于農耕社會的儒家文化精神,陳孝榮的《農委主任》、王世春的《春忙·春茫》則生動展現了基層工作的復雜性。表現城市生活的佳作有呂幼安的《我沒有錯》,講述一個關于尊嚴的故事;魏光焰的《街衢巷陌》記錄底層小人物的頑強掙扎和奮斗,《胡嫂》塑造了一個追求平等、獨立的下崗女工的形象;馬竹的《紅塵三米》通過米氏三兄妹的人生選擇探討了現代人的精神皈依問題;趙金禾的《學習》揭露了官場腐敗。這一時期表現婚戀題材的重要作品有葉梅的《花樹,花樹》、姚鄂梅的《婚紗》。描寫知識分子生活的優秀之作有曉蘇的《吊帶衫》《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何存中的《沒有眼淚》、王石的《雁過無痕》等。文浪的《浮生獨白》將先鋒派的拼貼技巧發揮到極致,引起文壇關注;張執浩的《盲人游戲》《尋人啟事》、李修文的《心都碎了》《洗了睡吧》、徯晗的《靈魂無助》等也都呈現出鮮明的先鋒氣質和不俗的藝術才華。
進入新世紀之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斷向前推進,文學也大體延續著九十年代的脈絡向前發展,顯得更為穩健、包容。湖北作家對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社會發展和生存狀態有了更為清晰、完整、理性的認識,文化自信日益自覺,自我定位更為明確,思想觀念愈加成熟,寫作風格更趨多樣化,湖北文學呈現多元發展態勢。在中短篇小說領域,方方、池莉、陳應松、劉繼明等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勢頭,曉蘇、呂志青、姚鄂梅、曹軍慶、普玄、韓永明等逐漸在全國文壇產生影響,更有以朱朝敏、謝絡繹、蘇瓷瓷、宋小詞、丁東亞等為代表的一批青年作家開始崛起。
方方新世紀之后的小說創作依然聚焦“人性與存在之謎”,融批判精神、理性思維和人文情懷為一體,不斷開掘著藝術深度。《出門尋死》輕松戲謔的筆調中隱含著痛惜與憐憫,探討了個體生命的存在狀態和價值。《萬箭穿心》在批判物欲橫流、道德缺失的同時,詮釋了“面對苦難,唯有忍受”的人生哲學。《刀鋒上的螞蟻》以“刀鋒”隱喻生存環境的惡劣、人心的險惡以及人內心的莫名緊張與恐懼無處不在。《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塑造了一個“失敗青年”的形象,其生存悲劇直指嚴重固化失衡的社會結構,對現代性予以冷峻質疑與批判。《時于此間》以高超的敘事技巧,對薩特的“他人即地獄”觀點作了形象注解。《奔跑的火光》對女性自身存在的問題進行審視,對底層弱者給予了深切同情。《樹樹皆秋色》通過對“愛情神話”的消解,審視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水隨天去》講述一個“不倫之戀”,將世俗與理想的沖突轉換為少年世界和成人世界的沖突以及情與欲的搏斗,表現出深切的人文情懷。《琴斷口》將俗常的婚姻愛情故事引向了對人生存在之謎的探討。總體而言,方方這一階段的創作向終極發問,宣示了一種隱忍求生的韌性人生哲學(於可訓)。
池莉在新世紀的創作繼續聚焦市井小人物生活,更加鮮明地體現出立足世俗又超越世俗的藝術追求。《看麥娘》中的“我”在尋找中獲得了面對荒誕虛無人生的“審美自救”,將一個市井通俗故事提升到了對現代人精神反思的高度。《托爾斯泰圍巾》深入刻畫了主人公在物欲橫流環境下的精神堅守,托爾斯泰圍巾象征著信仰、尊嚴和溫暖。《有了快感你就喊》以細膩的筆觸對欲望給家庭關系帶來的侵蝕以及習以為常的婚姻生活模式進行了審視。《她的城》講述三個女人彼此理解、相互扶持的故事,體現了作家關于女性生存的新思考。
陳應松在新世紀開辟出新的文學天地,“神農架系列”小說和“底層寫作”呈現出獨特的美學風貌。《豹子最后的舞蹈》通過凸顯動物的悲慘遭遇試圖喚起人類的道德良知和對弱者的關懷,文字間透著凄美與悲涼。《太平狗》尖銳地揭示了城/鄉、貧/富的對立,體現了作家的理想主義情懷。《云彩擦過懸崖》表現了對實現“天人合一”美好境界的希冀。《松鴉為什么鳴叫》講述“背尸人”伯緯的故事,他以堅韌與博愛戰勝并超越了苦難。《馬嘶嶺血案》彌漫著讓人窒息的殘酷和疼痛,對人性的陰冷、自私與貪婪給予了批判。《狂犬事件》隱喻了欲望所導致的精神變異,對欲望與苦難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荊州系列”聚焦時代變革中底層遭遇的動蕩不安,對生存苦難、文化凋零、倫理潰敗以及終極價值展開思考。《一個人的遭遇》與《送火神》表達的都是絕境中的“反抗”,《無鼠之家》則聚焦當前社會各種重要問題,揭示了農民的生存與精神困境。《滾鉤》對鄉村道德崩塌、信仰迷失、輿論暴力以及人性的殘忍與冷漠給予了尖銳批判。《薤村十日》敏銳觸及土地流轉中出現的新問題,從人性關懷的角度思考中國農村改革之路究竟該怎么走。陳應松對底層人物的生存焦慮、心靈焦慮和生命孤獨感的描寫,拓展了“底層寫作”的表現空間。
劉繼明賡續左翼文學傳統,在新世紀實現了創作轉型。他以鮮明的問題意識介入社會重大問題,關注底層小人物的苦難生活與精神困境,在社會批判的同時融入文化反思,被視為“底層寫作”的代表作家。《放聲歌唱》揭示了現代都市文明與鄉村倫理、傳統文化之間的沖突,《送你一束紅花草》借助“失足女”櫻桃的悲劇表現了傳統倫理在應對現實時的尷尬與無力。《我們夫婦之間》揭示了社會畸變中倫理道德遭遇的新問題,促使人反思資本主導下的現代性的未來走向。《茶雞蛋》展示的是人世滄桑變化,指向的是政治經濟變化對于個人命運的強大影響,進而對社會制度與人的關系展開了思考。《啟蒙》質疑精英知識分子的立場,對“啟蒙”進行了冷峻反思。
曉蘇的短篇小說追求趣味性和可讀性,多從民間視角切入故事,真切地表達人性的自然需求。像《花被窩》對特定情境下婚外情的浪漫書寫,其實是對自然人性的肯定。他近年的小說引入了知識分子視角,隱含著社會批判色彩,如《酒瘋子》深刻表現了強權下弱者的精神痛苦。《三個乞丐》采用發散狀結構,對三個乞丐之間關系的可能性展開探討,表達了形而上思考。《吃苦桃子的人》成功塑造了一個“憨憨傻傻”的農村青年形象,對欲望的自覺克制呈現了人性的光輝,也是對于功利主義的批判。
呂志青的小說注重敘事技巧,試圖從時代重要問題中去“發現存在”、探詢悖謬境遇中人的精神危機,通過隱喻的方式由社會批判抵達人生哲學的思考,被稱為“智性寫作”。《南京在哪里》由一個偶然的提問展開多層面敘事,隱喻了人對現象與本質的無盡追問與探索。《失去楚國的人》表現了喪失信仰支撐的知識人無聊的精神狀態,《愛智者的晚年》深刻揭示了人與知識、權力、體制的關系,探討了肉身存在與精神存在的兩難困境。《一九三七年的情節劇》展示了現代社會中人們精神的極度匱乏與靈肉的劇烈沖突,充滿了反諷性。
曹軍慶聚焦社會轉型期人們的精神危機問題,往往以象征的方式呈現世界的無序、命運的偶然以及存在的困惑。《和平之夜》將傳統的江湖概念進行了象征性轉化,揭示了弱者也渴望尊嚴。《家譜》則顯示了他對于傳統文化的深刻洞察和對于現代生存荒誕性的敏銳感知。《云端之上》闡明當人們試圖以現代科技來抵抗現代社會弊端時,非但不能獲得安全和拯救,反而會陷入吊詭之中。《落雁島》在“東湖故事系列”中頗具代表性,表達了作家對于人類遭遇物化和欲望奴役的深切痛惜,并對現代性展開了尖銳批判。《向影子射擊》寓意豐富,技巧精湛,充分顯示了作家的敘事才華。
普玄的小說題材比較廣泛,風格粗糲、簡潔而銳利。他常常將愿景(或曰理想)作為故事的聚焦點,在對比中探究人性的畸變,如《培養》《普通話陷阱》《月光罩燈》,而《安扣兒安扣》則充滿大愛與憐憫。《老孩子》堪稱“福利院故事”系列中的代表作,講述一個有關愛的雙重救贖傳奇,通過場景拼貼和道具運用實現了對于生活的象征性書寫。
韓永明的小說敏銳關注社會重大問題,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傳奇性因素,于凌厲的批判中深含悲憫與溫暖。《滑坡》通過一場自然災難多角度折射社會現實和人心蛻變,不乏超越的哲思。《幸福計劃》講述城市底層人物的辛酸命運,《爸爸》揭示農村空巢現象帶來的父愛缺失問題,《無神村》則以寓言化方式隱喻了時代遭遇的精神危機。他近年的小說由剖析社會問題而至關懷人的心靈,如《我們唱歌》,通過一個“失敗者”的故事詮釋了對于人生終極意義的理解。
這一時期還有不少中短篇佳作,如葉梅的《五月飛蛾》表現了農民進入城市后的恐慌、迷惘、沉淪和超越,批判了現代都市文明病;劉益善的《向陽湖》跳出了書寫“反右”那段特殊歷史的窠臼,以獨特的視角為鄉村農民立傳;李傳鋒的《紅豺》則表達了“尊重生命,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倫理追求;呂幼安的《魏莎生命中的男人》揭示了貌似風光的人生背后的無力和困窘,具有生命哲思的意味;馬竹的《父親不哭》通過描寫父親患癌癥后周圍人的反映,折射了普通人所遭遇的人性、道德沖突;劉詩偉的《或許頂頂紅》借助“理發”發掘出在漫長的時間流逝中逐漸顯豁的豐厚人生況味。受篇幅所限,還有一些優秀之作無法詳述,在此只能提及篇名,如林白的《長江為何如此遠》、何存中的《洪荒時代》、於可訓的《金鯉》、呂金華的《黑煙》、鄭局廷的《兩頭牛》、阿毛的《杯上的蘋果》、閻剛的《村上的將軍》、王蕓的《日近黃昏》《孔雀說話》、譚巖的《美麗的天空》、李榕的《深白》《群》、禎理的《天使的秘密》、胡雪梅的《團頭魴》、朱朝敏的《慈悲刀》、謝絡繹的《他的懷仁堂》、郭海燕的《春嫂的謎語》、丁伯慧的《先鋒時代》、汪靜玉的《玉面手鐲》、陳旭紅的《白蓮浦》、趙麗的《乳香》、宋離人的《乘滑輪車遠去》、萬雁的《兩地分居》、周嫻的《公雞打鳴》、蘇瓷瓷的《殺死柏拉圖》《李麗妮,快跑》、宋小詞的《開屏》、喻之之的《映秀之戀》、歐曼的《胭脂路》、丁東亞的《云落凡塵》、張春瑩的《開往宜水的火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