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荷色

◎ 劉心武

老伴去世五年了。她獨居，兒子、兒媳婦和孫女兒住得遠。兒子在外企，兒媳婦在國企，孫女兒大學剛畢業，跟幾個同窗一起創業。

今年重陽節，晚輩人沒來，電話沒來，東西也沒來，她心里就有點空落落的了。其實，今年的重陽節過去兩天就是雙休日。星期日下午，門鈴聲響，她開門一迎，是三張笑臉，“媽”和“奶奶”的呼喚重疊在一起。

原來兒子、兒媳婦和孫女兒一上午轉了三個商場，為的是給她孝敬一件羊絨衫。她嗔怪：“現在不是什么都能從網上買到嗎？怎么非得到實體店買？奢侈品我可不要！”

兒媳婦就把那件精挑細選買來的羊絨衫從包裝匣里取出來，抖開，舉起給她看：“媽，怎么樣？這顏色絕了吧？”兒子和孫女兒站在兒媳婦兩邊，都笑吟吟地等待她做出反應。

“天呀！藕荷色的！”她激動得不行。

她立刻理解了：藕荷色的羊絨衫，網購未必有貨，就是有貨，根據圖片買來，恐怕打開一看也很難符合要求，難怪轉到第三家商場才終于心想事成。

她立刻試穿，照鏡子。合身，雅麗，鏡子里綻放出四張如花的笑臉。

大家圍坐到沙發上。她滿臉放光，說：“原來你們記住了我以前說過的話。《紅樓夢》里寫到顏色的地方很多。賈母說那種軟煙羅的紡織品，有幾種顏色呀？一種雨過天晴，一種秋香色，一種松綠色，一種銀紅色。寶玉跟寶釵的丫頭鶯兒有關顏色搭配的對話，是怎么說的呀？大紅要配黑色，松花色要配桃紅色，蔥綠要配柳黃……書里還常提到玉色。有人以為玉色等同白色，不對，玉色比白色略暗卻又更潤澤……當然啦，你們記住了，我最喜歡的是藕荷色。書里起碼三次寫到藕荷色。林黛玉的床帳是藕荷色的，寶玉有一次穿著簇新的藕荷色紗衫，鴛鴦抗婚時穿的也是藕荷色綾襖……有人說藕荷色屬于暖色，說得不準。藕荷色是國畫顏料里頭的花青色和胭脂色調出來的，如果胭脂色成分多些，那當然比較暖；如果花青色成分多了，往紫色靠，那就又偏冷了。依我看，你們買的這件屬于最得宜的藕荷色，既不偏暖也不偏冷，很溫馨，很雅致……”但她低頭撫摸那件羊絨衫下擺時，不禁問道：“啊呀，很昂貴吧？你們從實招來，究竟多少錢買的？”

兒子報出價格，確實不菲，但安慰母親：“這是我們三個人集體孝敬您的，一分攤，也就不算奢侈了。”

她的眼光輪流掃視三個晚輩：“你們都順遂嗎？”三個人都笑了。

兒子說：“媽，您就繼續沉浸在您所喜愛的《紅樓夢》世界里安度晚年吧！”

孫女兒依偎到她懷里，她摟住孫女兒，心里汪著蜜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