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一個『憐』字了得

呂軼芳

釵黛雙姝，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排名中并列第一，世人頗多疑惑，是曹雪芹有意為之，抑或另有玄虛，然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依吾愚見，釵黛合一并無不妥，反而是恰當之至。

江南一虞，人杰地靈，美女輩出，釵黛雙姝，當屬極品。林妹妹巧笑盼兮，柳眉彎彎，杏眼含波，嬌弱不勝風，卻出淤泥而不染，猶如一朵在寒風中綻放的蓮花，清澈動人，徐徐走來，留下一路淡淡清香。然如此人間佳麗，卻幼年失怙，不得已投奔外祖母，雖入豪門，卻寄人籬下，終日以淚洗面。幸天賦奇才，文思俱佳，當時才女，誰與爭鋒？然如此清潔不諳世俗之人，那以權勢而著稱的世俗之地怎能容得下她？為了維持自己堅守的高潔，為了維護自己那有些謙卑的尊嚴，她不得不讓自己變得伶牙俐齒，甚至有些尖酸刻薄，而為此她竟落了個不近人情的名聲，委實冤枉。

而寶姐姐卻是一個天生麗質、氣質雍容，待人和氣的富家小姐，她有著類似于楊妃一般的嫵媚風流，可以說在賈府她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有人批評她世俗圓滑，然而她也是情非得以，那樣顯赫的家族，那樣尊貴的身份，那樣世俗的環境，你讓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自保？故而她不得不偽裝自己，不得不讓自己成為大家閨秀的典范。她做每一件事情都小心翼翼，以此來維護女孩兒家那與生俱來的清潔。

釵黛二人是惺惺相惜的好姐妹。薛蟠事發，寶釵第一個便去信與黛玉，一訴心結，信中如是說：“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于別人，單寄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也頗為感動，回信以示慰藉。古往今來，大凡女子間友誼水乳交融者又有幾人？釵黛二人如此互通心意，已屬不易。

紅樓一夢，如是浮生，曹雪芹在譜寫這部巨著的時候，已是看慣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他的文中又有頗多禪機，故而他是用一種出世的心態來書寫這部嘔心瀝血之作，并沒有宥于自己的恩怨情仇，也談不上是階級對立之作，只是站在人性的高度在追憶似水年華。同時在他的行文中不自覺地與西方的悲觀主義色彩相吻合，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他的心目中少年時光總是充滿著無限美好的情懷，即便是黛玉的孱弱，寶釵的隱疾，也帶有一種病態之美，就連那些藥丸兒都如數家珍，似乎帶著少女的香氣，讓人似乎可以暫時忘記她們的病痛，留下的只是對她們年輕美麗的羨慕之情。

雖然十二釵中，曹雪芹濃墨重彩的是釵黛雙姝，但是對其他女子，也是飽含深情地謳歌她們身上動人的閃光點。諸如湘云的真性情、晴雯的小刁蠻、小紅的機靈等等，也都是他所喜愛的，雖然著墨不多，但一個俏生生、活脫脫、年輕輕的美麗女子躍然紙上，縱使有些許過錯，我們也不會忍心去埋怨這一個個巧笑盼兮的小女子，我們心中所充滿的完全是一份憐愛之情。

他借賈寶玉之口說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可見作者把這一“憐”的情愫都寄托到了女兒身上，他憐的是香菱身世的坎坷，憐的是黛玉天生的隱疾，也憐的是寶釵不得已的隱忍，還有王熙鳳機關算盡的無奈……其實他憐的終究只是年華易逝，青春不復，人生幾多蹉跎而已。

既然“憐”字當先，那么說《紅樓夢》對于十二釵是要褒揚誰，貶斥誰，倒顯得庸俗了一些。在作者眼里俱是那般伶俐的可人兒，愛都愛不過來，哪還有心思再來個你低我高的比試，只不過造化弄人，命運的方舟并不能掌握在女子們自己手中罷了，年少時的輕狂美好，終化作成年后的幾滴淚花。

寶釵與黛玉算得上是姑娘中的極品，而王熙鳳與秦可卿則可以算得上是少年媳婦中的頭籌。曹雪芹似乎對于婚姻并沒有太多樂觀的情愫，賈璉的多情和賈蓉的懦弱，讓這兩個花朵一般的少婦不能夠將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家庭上，故而用盡千般心機來換得眾人的尊重和仰慕，最終勞累一生，卻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英年早逝，不能不讓人傷心垂淚。對于她們二人所表現出來的“要強”，曹雪芹也是憐惜的成分諸多，他并不欣賞心如死灰、只懂得三從四德、搬弄口角的女子，此二人雖為女子，但所為之事卻是讓男人也汗顏，賈璉是一個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男人，而賈蓉呢卻是有著分裂的人格，沒有什么上進心的，唯獨王、秦二人倒是有幾許上進之心，無奈命比紙薄，花朵一般的人物，早早隕落人間，不能不讓人唏噓！

林黛玉在賈府中形單影只，寄人籬下，而寶釵又好得了多少呢？雖然有母親、哥哥相伴，但借用寶玉的話來說，姨表親畢竟比不上姑舅親，再說了，她哥哥薛蟠原是一個惹禍的霸王，有著這樣的顧忌，她反倒比不上黛玉一個人形單影只的灑脫，反而要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看顧別人的臉色。

曹雪芹借用她們二人的悲慘人生結局，來隱喻家族的興衰和文化的衰落對于她們這些氏族的打擊，借用女兒家青春的淚水來祭奠和懷念那段歲月。盛世易衰，即便如寶釵和黛玉如此美麗又小心保護自己的女子，都沒有辦法逃脫命運的牢籠。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們都做了最大的努力，卻終是空一場。

至于寶玉，他只是一個觀花人，他不懂得林妹妹為何而泣，寶姐姐為何而憂。他只是在那里沉思，他能感受到她們心靈的沉重，卻無以撫慰她們破碎的心靈。無論他選擇的是林妹妹抑或是寶姐姐，結局終歸是一場悲劇。

同樣的高潔，同樣的哀嘆，同樣的才情，絕類的命運，絕類的幽思，絕類的心傷，造就了同樣紅顏薄命的悲劇。釵黛雙姝的命運休戚相關，有著千萬種藕斷絲連的關系，終歸無法分出個你和我。

遙想當年釵黛雙姝漫游紅樓，引來贊嘆無數。至今絕美倩影，仍為世人所遐想。流年易逝，浮華盡謝，追思無數，只讓人心生重重哀嘆！

同是兩個絕美的人間佳麗，釵黛雙姝是紅樓中那一群庸脂俗粉中難得的一股清泉，或許她們就是賈府門前那一對石獅子的化身。林妹妹清澈怡人，為人間的不公流了那么多晶瑩淚珠，寶姐姐溫柔善解，為這個世界忍受了多少哀嘆。唉，天地不公，弱柳扶風，廊橋遺夢，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