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

一

十六歲那年，是我人生的重要轉折點。晚上泡網，白天睡覺是我生活的常態。老師不忍一次次地請我爹來聽訓話，索性對我放任自流。這下好了，幾方省心。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言之鑿鑿，那個經常把教室當寢室的小白臉若能考取高中，母豬絕對能上樹！結果，他一語成讖，我中考落榜。

二

爹拎著木棍攆我老遠，不過，他絕對追不上我，我輕輕松松就在我倆之間創造一個安全的距離。年齡只是一方面，關鍵是我爹的兩條腿長短不一。他恨鐵不成鋼，甩棍砸我，氣得大罵：丟人現眼，一米七八的個子考了三百多分，一天三頓飯增加一分。滾，滾得遠遠的，自生自滅吧！晚上，母親背著他，抹著淚，偷偷塞給我幾百元路費，低聲說，外面到處招工，好養活自己。你們爺兒倆都屬驢性，拴一起犯沖。等他消消氣，疙瘩慢慢就解開了。哎，你也是，傷透了他的心，堵死了自己的前程……天剛放亮，我就背著鼓囊囊的蛇皮袋上路了。爹一言不發，自顧蹲在墻根兒悶頭抽煙。他的頭發花白大半，滿臉的皺紋像橘子皮。他的身體羸弱，骨瘦如柴，條條肋骨清晰可見。我想說幾句歉意的話，嘴巴張合了幾次，終究沒有發出聲。心存齟齬，話吐出來也是生冷。我站在路邊等客車，無聊至極，一回頭，看見爹站在屋后的高崗上朝這邊張望。他身體歪扭，不知道是土坡的斜度造成的，還是腿跛的緣故。

三

來到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我投奔臨村的一個工頭，他是建筑工地的小老板。干了幾天泥瓦工，渾身散架似的。他塞給我兩張老頭票，故作無奈地說，人滿為患，實在沒法包庇你，十幾雙眼睛相互盯著，這里容不下藏力的人。我接了錢，撣了撣衣袖，不帶走一絲灰塵。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先后換了十來種工作，最短的做了不到一天，最長的做了十來天。爹不知從哪打聽的消息，請人幫忙發來他的原話：腦汁比別人少半碗，別指望烏雞變鳳凰！出力的命裝孬種，餓死倒霉！短短兩句話，我感覺到千里之外的憤怒。我不信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四

上帝關上了這扇門，肯定會打開另一扇窗，老天仁慈，從不斷絕一個人的活路。走投無路時，我幸運地遇到了師傅，第一次見面，他撫摸著我的手，咂著嘴贊嘆，嘖嘖，這小手，像排列的細嫩蔥白。我觀察了好久，你絕對是個可塑之才，跟我學技術，保你衣食無憂。跟師傅苦練了幾年技術，師傅夸我：長江后浪推前浪，你把我推到了沙灘上。不是我吹噓，行內找不出比你技術更精湛的。歐美技術，絕對打壓不了你。幾年間，隨師傅走南闖北，足跡遍布各大城市，我的技術從沒出半點差池。可惜，師傅遭遇車禍，被裝進一個方正的香木盒。我把他送回老家，扔下幾沓錢。在場的人無不夸我，瞧人家這徒弟，心眼實，明事理，是個成大事的主。

五

我極少回家，偶爾回去，父子間的對話，屈指可數。爹走路更蹣跚了，背駝得更厲害了。我想對他好點，可是，話一出口，像藏著暗器，屢屢傷害他。他視我為天敵，成天對我橫眉冷眼。他也不反思，自己的腿腳不但成了別人的笑資，更令我盡喪顏面。他若有成就，我用得著四處奔波？哪個官二代、富二代不是坐享其成？他也不考慮考慮我的委屈。隔段時日，我會給家里郵寄些錢。我總是把錢匯至母親名下，以這樣的方式向爹炫耀和示威。

六

二十歲的那年，是我人生的分水嶺。那年夏天的一天，炎熱無比。我坐公交去郊區。我不是租不起車，更不是買不起。我習慣扎堆，哪里人多哪里去，坐公交接地氣，有風景，有故事。郊區新開了一個度假村，修建了泳池，配備的漂亮的女教練，一度讓我想入非非。我曾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師傅的話一直影響著我，他曾說：掙足夠的錢，再玩浪漫，那樣才有安全感。路過一個廣場，平日空曠的廣場擠滿了人。我最愛湊熱鬧，自然不肯錯過這個機會。下了車，擠進去一看，開大會呢。橫掛的紅條幅上寫著幾個大字：盡心盡職，情系民工。

七

知情者介紹，一個民工，在建筑工地干活時，從高處墜下來一截鋼筋，恰好垂直穿透了他的腳面。傷筋動骨，需要靜養幾個月。本來補償幾個錢的小事，建筑公司卻百般推諉。他一怒之下，起訴到法院。理字當頭，建筑公司自然無懸念敗訴。勝訴的民工贏了近兩萬元補償金、醫藥費、誤工費、交通費等等。法院結合普法宣傳，趁機大造聲勢，召開了一個兌現會。

八

“下面，會議進行最后一項，落實兌現，請劉福田同志上臺。”主席臺附近，一個六十歲左右的漢子，一直坐在鼓囊囊的蛇皮袋上。聽到主持人呼喊，他站起來，拐杖往胳肢窩一夾，搖晃著走過去。他個子不高，膚色黝黑。接了兩沓錢，他漲紅了臉，緊張地說了兩個字，感謝……下面的話卡殼了。他撓撓頭，汗水啪啪直落。他抹了把汗，甩了一下手，磕磕巴巴地說，感謝，法院，感謝，大家……又頓住了。主持人老到，恰到好處地打圓場，“感謝參會的領導和嘉賓，感謝現場的朋友們，我宣布，會議圓滿結束。為了體現對民工兄弟的關懷，法院送老劉一張返鄉的火車票。現在，請大家有秩序地離開。”

九

儀式結束，圍觀的人作鳥獸狀四散。我躲到樹蔭下乘涼，脧見劉福田從蛇皮袋掏出薄被，把錢放里面，卷了幾卷，把被子重新塞進蛇皮袋。我著實替他擔心，周圍好多雙眼睛盯著，他真以為天下無賊！他拄著拐杖，一只腳邁出，身體拖著另一只腳跟進。一走一晃蕩，姿勢頗為滑稽。我改變主意，暫時不去度假村，隨他去火車站轉一圈。公交車停靠后，我倆陸續上了車。車上沒有座位，他把拐杖塞進座椅下，蛇皮袋豎起來靠著車廂。他坐在地板上，倚著蛇皮袋。我拉著吊環，站在不遠處。近距離看，他兩鬢斑白，眉頭緊鎖，一副苦巴巴的樣子。我戴上黑色遮陽鏡，瞇上眼，聽一個老者和他聊天。基本上是老者問，他答，整個過程像審訊。幾個孩子？倆小子。做工還是上學？上學，一個大學，一個高中。喲，負擔不輕呀。嗯，家里還有一個老母親呢。不年不節，怎么現在回去？碰傷了，養好再來。民工辛苦呀！嗯，不容易。孩子大學畢業就好了。嗯，是。他顯得木訥。問一句答一句，話不分叉。我暗自揣摩，應該和我爹是一個類型的人，老實巴交，沉默寡言。外面烈日炎炎，車里打著冷氣，溫差造成的舒適感使人昏昏欲睡。幾個提前進入狀態的，扯起了呼嚕。

十

車到一個停靠站，下去一撥人，又上來一撥。其中有兩個人，上車后就四處窺睨，接著不停地變換位置，不一會兒，游移到老劉旁邊。這等粗糙拙劣的演技，我一眼就洞穿了他們的小把戲。其中的小矮個兒，似乎無意挨著老劉的蛇皮袋，手在微微蠕動。老劉睡著了，歪著頭，耷拉著口水。我使勁兒咳嗽幾聲，他沒醒。另一個高個兒覺察了我的意圖，狠狠瞪我，眼神兇光外露。隔著遮陽鏡，我佯作不見。

十一

幾分鐘后，車到了一個臨時停靠點，上下車的人很少。我瞅準時機，快速沖到老劉跟前，狠狠踹了他一腳，大聲喊，大叔，到站了，下車！老劉驚醒了，條件反射地站起來。我一把拽起蛇皮袋。另一只手粗暴地把他推下車。他叫著，疼，腳疼……那兩個蟊賊在錯愕之中，一時來不及意會和溝通，車門關閉了。我樂得哈哈大笑。老劉沖公交車大喊，拐，我的拐……我喝止道，別喊了，不要了。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疑惑地問，你咋回事，不是火車站？我說，等到車站，你的錢就沒了。他說，哪會，我掖藏得嚴實著呢。說完，不自覺地看了看蛇皮袋，蛇皮袋被劃開了口子，被子露出了棉絮。他驚呼，完了，錢丟了。我說，沒事，還隔道手續。他的手伸進被子摸了摸，狐疑地看著我，你怎么知道？我笑笑，沒有搭理他。招停一輛出租車，我扔給司機五十元錢，徑自安排司機送他到火車站。老劉不肯上車，以為我耍陰謀詭計，他掏出手機準備報警。我一把奪過手機和蛇皮袋，扔進車里，迫使他乖乖上了車。我打個手勢，司機發車跑開了。老劉肯定納悶兒，這將成為他人生之中的一段離奇章節。他僅能看到表層的善良，又怎知其中包藏的險惡。

十二

我動了惻隱之心，天知道，哪根神經引領自己改變了初衷。我決定換個工作，目前的工種兼具冒險性和危險性。我才二十歲，想在陽光下，坦坦蕩蕩地行走。

作者簡介：楊春訪，筆名常文，大專學歷，系淮北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北文學》《農村青年》《參花》《戀愛婚姻家庭》《華北文學》《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大楚文學》《西部散文選刊》（南國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