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

陳靜從城里回到羅村，羅村是她丈夫的家。目前還住著太奶、奶奶、婆婆三代婆媳。她的到來，羅家四代婆媳便聚集齊了。

此時正是端午過后不幾天。她一手拉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另一只胳膊上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子，順著過道一步步來到院中。院里很清寂，端午插在大門上的艾蒿雖有些枯萎，可還散發著陣陣幽香，靠西墻處的一株石榴樹，花正開，通紅通紅的，像掛著的一盞盞著了火的小燈籠，也有敗落一地的花朵，在初夏的風里抖動。

奶奶手里拿著一件襯衣，看樣子是要去晾衣繩上曬衣服，一時撞見進門的孫子媳婦，不知如何應答。不久，她緩緩轉過身子，把那被水泡得發白的手朝頭發上擦擦，瞇縫著眼睛瞅著陳靜，像有些責備地說：“你來了，也不早打個電話，讓你娘去接你們娘倆?！?/p>

陳靜嘿嘿地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半晌才道：“奶奶，沒什么，在村頭下的車，走走，一會就到家了?！?/p>

“你們年紀小，有力氣，哪像我們這些七老八十的人，要是走走，就覺得奇遠了?！?/p>

奶奶一動不動地看著懷里的孩子。

“國棟，國棟，國棟……”

小孩兒不理會她的叫聲。她慢悠悠地走到陳靜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去摸小孩的臉，可小孩大叫了一聲，把頭扭到后邊去了?！皣鴹?，這是你的太奶奶啊！”

“小孩都不稀罕了，說明我真的老了?！蹦棠掏顺隽撕苓h，把那件襯衣掂在手里擰來擰去，早有水滴淌下來。她搖著頭，笑了下，那笑容很像有裂縫的石榴。

“來人啊，來人啊，我的錢丟了，誰偷了我的錢啊……”北屋里突然傳來太奶的一陣叫聲。

“又要下雨了，下雨了！你太奶奶又叫喚了。”就這樣，奶奶提著襯衣，佝僂著背，不緊不慢地晾上衣服，之后，她很快又折回頭來，似笑非笑，像有些害羞，眼睛向北屋看。“你外面歇歇，我又得去聽訓了，哎！都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我都七十八了，還在給你太奶奶當差。我也沒看到你娘，她也許去看屋后的菜園了，你先別進屋子，要不，你太奶奶丟的東西，會怨到你身上的?！?/p>

奶奶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走到北屋前，就像擔心驚嚇了什么人似的，輕輕地敞開門，又慢慢地將兩扇門合上。

陳靜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孩子放到天井里，趕緊走出過道，到大門外找婆婆。不久，她看見婆婆挎著一籃子韭菜從北邊走來，陳靜趕緊過去迎她，并說起已見到奶奶的事。婆婆聽說這事，臉上顯得有些慌，茫然說道：“我得趕緊過去，要不！你太奶奶會難為她的，家里近期老刮臺風。”說著，她放下籃子趕緊向屋里跑。

北屋的炕上，坐著一個駝背老太太，頭發全白了，正在那兒歪著眼斜瞅著奶奶，氣勢洶洶地張開雙手劃拉著，口里道：“你說說，你什么時候把我的二百元錢偷去了……”

奶奶笑而不答，很久才道：“娘啊！你的錢也是我的啊，我偷去干啥啊?！?/p>

“是不是你偷了給了你的兒媳婦？”太奶奶冷笑了一聲，老鼠似的小眼睛亂轉悠。

奶奶仍笑著說：“你的孫媳婦??！也是教師退的休，她有的是錢，咋看上你的這些小錢。”

“合上你們婆媳兩個人鬼鬼我?！彼D過身去，立刻把臉放下來，朝奶奶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會偷，偷了我很多年了，只是我說不出?！?/p>

奶奶又氣又急，臉上卻憋出一堆笑來，又壓低了聲音說：“我是偷手？娘?。≌f話小聲點，我這偷手可是伺候了你二十多年了?！?/p>

“怕什么，我們這院里，除了你，就是你的兒媳婦，你不偷就是她偷?！碧棠汤淅涞匦α艘宦暎l大哭。

“我們倆也是婆媳！遠近是一樣的?！?/p>

看到陳靜婆媳倆進來，奶奶有些警惕，示意別進來。陳靜婆媳不理她，推門闖進來。奶奶依靠在門上開始不住地低聲嘆氣：“被人偷的疑病，越來越厲害了?！?/p>

太奶奶見人進來了，頭依舊歪向一邊，一邊胡系著扣子，一邊去胡摸拐棍，跺著腳；一邊還嘿嘿地笑：“我走，我走，再也不回來了，省得你們偷光我的東西，不逼死我啊，你們心里不得閑……”

太奶奶從炕邊的木箱里，摸出一個蘭花包子，要打開。不過她遲疑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到木箱里，就像怕被別人看到什么，嘴里卻念叨：“財不外露，要是讓你們看到，說不定晚上又偷去了?！碧棠淌切∧_，渾身亂抖地蹬上鞋，掖了掖半袖褂子，跌跌撞撞地向門口挪來。陳靜婆婆這才想起她還在為錢的事惱怒，忽然從口袋里摸出二百元錢，喊了聲：“奶奶啊，這不是錢嗎？是你的錢??！”

太奶奶一手接過錢，哈欠連天，目光清亮，神態怪異，卻興奮地張開嘴，露出了黑紅色的牙床，嘀嘀咕咕地說：“對對！是我的，我說，你婆婆偷了給你了是不？這可是我買棺材的錢啊?！彼剖呛逇怆y消，朝奶奶大喊：“你以后少進我的屋子，少來打我錢的主意。”說完，她直起腰，很像壁龕里的雕像——高貴、寧靜、心安理得，怪僻乖張。

奶奶站在那里，一聲不吭。面容平淡地攏了攏頭發，躡手躡腳地走到太奶奶跟前道：“娘，你該吃藥了！”

太奶奶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半晌才嘆了一句道：“我還沒吃飯呢?！敝?，她又顛來倒去說了許多，一會兒說鄰居偷了她的被褥，一會兒又拿了她的白菜，凈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亂哄哄的。最后，她指著陳靜和孩子問：“這是誰?。≌υ谖覀兗遥傻梅纻渌麄兺滴壹业臇|西。”

婆婆一邊笑，一邊不時地朝陳靜眨眼睛，那眼神復雜。她往前拽拽陳靜，目光直直地看著她：“奶奶，她可是你的重孫子媳婦啊，是家里的人?！?/p>

太奶奶板著臉，也沒再問什么，口里說了句：“是家里的人？我怎么不認識，不認識！你在騙我?！彼粗约旱厣系挠白樱挚戳税胩礻愳o，語無倫次地道：“我有點餓了，要吃早飯，你們還不把飯送來？”

“你忘了？你今早上吃了一大碗面條啊！”奶奶像和她賭氣似的喊道。

太奶奶一聽，就僵坐在炕沿上，看著手里的錢，忽然愣愣地嘿嘿笑道：“我怎么會吃了面條？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今日又來了個太奶奶，我有錢了，這么多的錢……”

婆婆笑著說：“輩分亂了，全亂了。”

“你說什么？還跟我搶錢？”

看來，太奶奶啥也沒聽懂，三代婆媳哄笑了一陣。

午飯后，陳靜一個人在廚房里刷碗，婆婆看著孩子，待他睡去的時候，就悄悄溜進屋來和她說話。她們談起了太奶奶腦萎縮后的病癥，又說起了羅家早早逝去的三代男人，當然也說起了寡居在一起的婆媳三人的不易。

婆婆說，七十二年前的九月，太奶奶剛嫁到羅家，她當時也是細高身材，潔白的皮膚，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顯得十分漂亮。太爺爺比她大兩歲，他們結婚剛半年，莊長來找太爺爺說，解放臨朐蔣峪的戰斗正激烈，讓他帶著民夫去前線，抬傷病員，可是，他走了之后，好久沒有消息。直到一年后的中秋節，爺爺也已經出生八個月了，誰知那天晚上，莊長推門進來了，這是他一年之內來的第一次，太奶奶看到他手里拿著的紅紙，一時驚呆了，她突然伸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問他：“我那掌柜的，是不是光榮了？”

莊長嚇得一縮脖子，拿著烈士通知書的手在空中亂揮了一通，怯怯地答道：“是，快半年了，隊伍要過江去，他犧牲到南下的路上了！”

此時，爺爺還在太奶奶的懷里吃奶，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嘴角邊凄然一動，滿臉如灰。那一年，太奶二十二歲，她守寡了。

許多人都相信她會瘋，或是帶著孩子改嫁。據說曾有部隊的干部看中了太奶，要和她與她的兒子一起生活，曾多次寫信，也來過家里求她，據說還有公社的干部……據說……

但她還是留在了羅村，孤兒寡母地過下來。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哪個當娘的愿意把孩子撇了，自己享樂去。

奶奶是什么時候來的，這謎底多年來一直壓在陳靜的心頭。有一回她向丈夫問起這事，丈夫把臉一沉，冷笑一聲，說道：“有時間回家問我娘去?！边@次陳靜又提起這個話題。她的婆婆拍了拍她，說道：“你奶奶是后續的，來時帶一個女孩，聽說是從沿海邊逃荒來的，你的親奶奶死得早，她來時你爸爸才兩歲，結果，你太奶奶收留了這母女，奶奶仗義，來后，盡心照顧你爸、你太奶奶、你爺爺，可是，你爺爺走得早，不知不覺十年了。你奶奶的女兒嫁到外地，怕她寂寞，多次來接她去外地住，她多次跑回家，舍不得年老體弱的太奶奶。那段日子我沒退休，住在鎮上，很少回家，這里外，她一人扛著，出出進進，跑跑噠噠。后來，加上你爸剛過六十歲就去了，我有段時間回不過神來，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她同我說，婆婆、兒媳婦都由我好好照料，婆婆是娘，擦屎擦尿、養老送終是任務，兒媳婦是自己的孩子，端茶送水是常理，狗不嫌家貧??！”

陳靜站起來，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抓到婆婆的胳膊，她的手抖了一下，有些傷心地蹲在一旁，含淚地看著自己的婆婆。婆婆繼續以沉穩的口氣說下去：“你太奶奶知道，自己再嫁人，怕你爺爺受委屈，她咬著牙，孤兒寡母地活著，直到把你爺爺撫養成人，參加工作！”

婆婆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站到陳靜跟前，低低地看著她，用手撫摸著自己皺紋密密的臉，柔軟的手指，又撫摸一下自己的下巴，嘴里輕輕地哼一聲：“不知不覺，你太爺沒了七十多年了，你太奶雖長壽可命苦，七十歲那年，你爺爺去世了，八十八歲那年你爸去世了，兒孫的去世，對她打擊太大，患上小腦萎縮癥，幾乎失憶，整天鬧事。你奶奶是個能沉住氣的人，對她的指責和無理取鬧，從來不發火。我心里有數，你太奶是堅強，你奶奶是孝道，我們雖是三代寡婦婆媳，卻不離不棄，都有一個家的概念！這也許就是羅家的家風吧。”

沒等婆婆說完，陳靜的臉漲紅了。她拽起婆婆的手，說：“娘??！我理解為什么您一直拒絕去城里和我們在一起，你為人兒媳、孫媳，不離不棄，做孝道人，把傳家寶接過來了，這也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風尚啊，我也得把我們老羅家的家風發揚下去，以后，多抽空來老家照料您、奶奶、太奶?！?/p>

婆婆有些感激地望著陳靜，望著明亮的窗外，喃喃地說：“你太奶奶今年九十二歲，你奶奶七十八歲，我都六十二歲了，這院里不大，老人多，故事也多?！?/p>

婆婆說話的時候，有陣南風吹進屋里，很清爽，不知午后幾點了，外面有喜鵲叫了一聲，很清脆悅耳的那種。透過窗戶，發現外面的太陽光亮刺目，天空沒有一點云彩，更讓人感覺出天氣的灼熱。

陳靜看到奶奶在壓井邊搓洗衣服半天了。幾只喜鵲飛上飛下地鬧著。她想是心煩，挽起褲腿子，坐在臺階上休息，無語地看著。

“娘??！我去幫奶奶洗?！逼牌庞行┎恢耄芸煊治⑿ζ饋?。“那是你太奶的衣服，你奶奶啊，每天總把太奶的衣服洗干凈，疊整齊，生怕有一點餿味道。”

聽到有人來了，奶奶也不看是誰，以為是兒媳婦。

“你看，娘再刁難我，說我偷她的錢，我沒偷，她迫害我，我不怕，沒偷就沒偷，可是你，是有文化的人，把一說成二，讓我受不了，好像你們連起來捉弄欺騙我，你為什么跟著起哄，非給她二百元錢干啥？”

“啥??！奶奶，我是國棟他媽啊……”

“哦！我以為是你娘來。嘻嘻，你看我這老嘴，沒把門了?！?/p>

“奶奶我來洗吧。您啊，也別怨我娘，她也是為了穩住太奶奶的情緒，當然了，沒考慮到您的感受?！?/p>

“知道，反正錢給她，是為了哄她高興，再多的錢，對我和你太奶啊，都是多余的，我們都走不到街頭的集上了，自從進了這個家門，我和你娘、你太奶沒有矛盾，也沒有怨恨——這是明擺著的事，你歇歇吧，平日里很少來家一趟，再讓你干活，不舍得哈！”

奶奶很快又微笑起來，大概她的所有不滿，都在這笑里飛走了。

奶奶要回到屋里拿給太奶奶洗的衣服。太奶奶從窗戶看見她，驚覺地站起身子，大叫：“偷東西的又來了，偷東西的又來了！”她的鼻子里又哼了一聲，伸手一指，對跑來的孫子媳婦道：“看見了吧，這就是賊，我家的賊，不是東西，啥都偷，啊呸！”

“娘??！你的被罩該洗了，這么好的天氣……”

奶奶不理她，推開門就往里闖。太奶奶沒攔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的脖子不放，奶奶轉過身來，立刻把臉放下來?？词怯謿庥旨保樕媳锏猛t，還是小聲道：“看我，快八十了，還被婆婆整著呢！”

后來，陳靜和婆婆跑進來解圍，太奶奶邊擰邊掐：“抓賊??！抓賊啊！……”好歹，她們才把太奶奶的手松開。奶奶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從何說起，長嘆了一聲，摸著脖子上被掐的紅點，紅點周圍，血絲早已漸漸滲開，蔓延。奶奶一邊晃著干癟的手，一邊對太奶奶解釋道：“我不是賊，我不是賊！”她悲不自勝。

太奶奶道：“這家中，早先還有棵桃樹，一到春天里，滿天井的花香，滿天井里的蜜蜂?！?/p>

婆婆的臉上很僵硬地微笑著，說：“我們這里的風俗，是桃樹不栽在家門口?！?/p>

“那桃樹哪里去了？”

“根本沒有！”

“那桃好吃！”太奶奶似問非答，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遲疑了一會兒，又問：

“這是誰?。俊?/p>

“國棟他媽！”

“國棟是誰啊？”

“你的玄孫子！”

“哎！生人氣，生人氣，要是生人偷東西！”

奶奶道：“看迷糊的，又迷糊了！”

“幻覺出來了?！笔瞧牌诺穆曇?。

西屋里傳來孩子的叫聲，小國棟醒了。

屋里所有人，五味雜陳。

午后很久了，陳靜有些困，想到婆婆屋里迷糊一陣，有人說話的聲音傳來，社區里來人了！

過道里站著三個人，一個女的穿紅色的裙子，看上去二十來歲，臉上白凈得很。她說自己是退伍軍人事務局的，并問：“這就是羅玉先的家？”

站在天井里的奶奶一臉尷尬，怔怔地說：“你們說的這人我不認識！”她板著臉，要使出極端的方式，趕來人走。

來的人張口結舌地說：“我們是來給烈屬掛光榮牌的?！?/p>

奶奶說：“走錯門了！我家不需要牌子。”

婆婆急急地跑來，慌慌地說：“娘??！別急，是不是我爺爺的名字就叫羅玉先？問問奶奶去！”

“對啊，對啊！你看我這張烏鴉嘴！那可是我公公的大名啊?！蹦棠掏蝗缓镆粯用偷赝弦卉f，她扳起指頭，一五一十算起賬來，算了半天，喃喃地說：“這么說，他死了已經七十多年了，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了，名字只是一個符號?！闭f完又點點頭，輕聲道：“可憐，我那老婆婆，等了他七十多年！”她的聲音很大，像是有意說給來人們聽的。

后來，婆婆扶著太奶出屋來。太奶奶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來人。

來人往前兩步，說：“老奶奶，您好啊！還這么結實！我們是為羅玉先烈士家屬掛光榮牌來了，您啊，好好地打扮一下，我們還要為您照相呢！”

“你是說我們那掌柜的要回來了，這一晃都多少年了。哎呀！羅玉先，羅玉先……你還知道回來，你看看我都老了，老了……”

“不是，我們是掛牌的?！眮砣瞬唤?，疑惑地仰臉看著她。太奶奶搖了搖頭，顯然沒聽明白她的解釋，伸手一指，細小的軀體幾乎搖晃了一下，站到了陳靜婆婆跟前，頭略低了一下，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手像鐵鉤似的摸著自己皺紋密密的下巴，嘴里輕輕地哼了一下，自語了一句：“還賬?。　彼涯抗馐栈貋?，看了看她的兒媳、孫媳、重孫媳，然后大口地吸了兩口氣，這才說道：“他終于要回來了，他是個殘忍的人……快拿我的那個箱子！”

奶奶撓撓頭，急切地問：“你那寶貝的木箱子？”

太奶奶看了她一眼，使勁地點點頭。

陳靜感到新奇地笑了起來，喊了句：“太奶奶什么都忘了，唯獨想著太爺爺的名字，和這個爛爛的箱子，平日不準別人靠近。”

奶奶提著不大的木箱出來了，陽光映紅了她的面龐。

“都來看看，她這寶貝箱里到底裝的啥。平日東藏西藏的，老怕被人看到，國棟他媽，你來打開……”

天井里屋檐上的幾只燕子正叫著，太奶奶此時在臺階上倚門而坐，她在那兒坐了半天。此時陽光還很灼熱，她的手、胳膊、脖頸，還有腳和露在外面的皮膚全被曬得熱乎乎的，有汗珠正從她的臉上淌下來。

也許是對箱子的神秘有種好奇感，陳靜很細心，生怕用力大，摔壞了里面的寶物。待箱子打開，橘紅色的箱底露了出來，在寬寬的底部，啥也沒有，只有一塊印有蜜蜂、小鳥、花朵的藍花布敞裸著，一塊紅色的綢緞，在炙白的陽光里，像火苗不停地燎著、跳躍著，白亮的光點，閃爍不停！

“一縷紅頭繩——”婆婆無力地喊了一聲。奶奶搓著手掌，咕噥著：“是這寶貝東西！”

奶奶說完這些，眾人都不語。太奶奶卻在抹眼淚。過了半晌，才道：“這是我那掌柜的，臨走扎到我頭上的，如今他回來了，我得扎到頭上，怕他不認識我了?！?/p>

太奶奶的手伸過來了，腰在彈動著，看樣子是想挺起來，但最終還是彎下去。她屏住呼吸，堅持著，一副不服的樣子，她直起腰來，喘了一口氣，接著便是呻吟、嘆氣……“還好啊！沒抽筋呢?！?/p>

院子有陣南風吹來，石榴樹上傳來一陣瑟瑟的聲音，像嬰兒癡癡的笑聲。太奶奶在圍觀人們的視線中，用手觸摸到了那紅綢緞子。她挺著頭顱，當她重新向門口走去，步子變得遲緩，懶散，漫無邊際，她一直低頭嗅嗅，后來就一直嗅下去了。不久，她發出了一種尖利的、奇怪的喊聲：“你們得把紅綢子扎到我頭上！”

她不茍言笑，一片深沉。

在門口，太奶奶紅潤的臉轉向了跪在她身后為她梳頭發的奶奶，頭縮在她的胸前，肩靠在她的懷里。奶奶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跪著，雙手辮發，口銜紅綢，像是費盡了力氣才挺住似的。陳靜婆婆凝視了一會兒，靠近了奶奶，用明亮的眼睛向她使了一個寬慰的眼神，轉身走了，不時把馬扎放到奶奶腿間。婆婆也在大喊：“國棟，你去把毛巾拿來，老太奶的臉上出汗了，給她擦擦！還有太奶啊?！币粋€很矮的孩子齜牙一笑地應著，蹣跚地跑去北屋了。

來掛牌的三人還是驚訝了！有人大喊：“快用手機拍下來，這可是五代人?。〔浑x不棄的五代人！”

“一代一代的像金字塔！”

“用孝心堆積成的金字塔，這也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金字塔！”

太奶奶靜靜地躺著，用右手掌捂著掛到頭上的紅綢緞，像捂著金貴的東西，她的眼皮垂了垂，使勁兒地唱了兩聲：

“送郎到前線啊，

郎啊何時還，

別忘背上孩，

去把那軍糧碾，

呀呀！呀呀……”

她使勁兒地咳嗽起來。

“太奶的記憶回來了，也許只有她自己，還停留在她唯一的空間里。”陳靜說著流出了淚水，趕忙用衣袖用力地抹去。

“他羅玉先，才走了兩年！”太奶甜甜地呢喃著。

“也許，在她記憶的時間差里，那次七十多年前的別離，只有一步之遙?！逼牌乓恢蹦芈犞?，兩眼望著門外的什么地方。后來，她不知為什么也哭了，淚滴緩緩地流下來。

社區來的三個人，低著頭，用布抹著掛好的牌子，一遍又一遍……

一只悠閑的鴨子，踱著雅步從大家跟前走過。

編后語：

如同一個人有氣質，一個國家有性格一樣，一個家族有自己代代相傳的風尚，即家風。本篇小說中，羅家太爺爺上前線犧牲，太奶奶才二十二歲，便守寡了。但她硬是留在羅村，撫養爺爺成人，堅強地撐起了這個家。后來，太奶奶收留了逃荒的奶奶和一個女孩。奶奶與太奶奶一樣，勤儉持家，孝順長輩……羅家早早逝去三代男人，但寡居在一起的婆媳三人仍然不離不棄，孝順、和睦而淳樸的家風一代代傳遞，到陳靜這里已是四代婆媳聚齊了。小說用生活化的語言和場景，講述羅家四代婆媳言傳身教，用實際行動踐行了愛國愛家、和睦共處的優良傳統，沒有枯燥的說教，沒有偉大的壯舉，卻為現實生活中的我們上了一堂精彩的課。

作者簡介：趙志友，現供職于山東安丘市城管局，中共黨員，系山東省作協會員。曾在《解放軍報》《延河》《火花》、中國作家網、《山東青年報》《山東工人報》《前衛報》發表短篇小說《相逢》《風水》《夜流》，中篇小說《貓耳洞里六個兵》等作品，出版長篇小說《風雨關東客》《留在春天的腳步》（上下卷），兩部長篇均獲安丘市文化創作獎、濰坊市重點文藝作品獎。其中長篇小說《風雨關東客》獲中共山東省委宣傳部、山東省作協舉辦的抗戰勝利70周年文學征文活動三等獎。曾獲濰坊市委、市人民政府舉辦的第三屆風箏都文化獎優秀文化人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