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興科的詩

◎姚興科

移植

陽光沫浴過的手腕

腳下的土地，火葬的骨灰

卻沒見過祖先提著燈盞走路

紙如白晝，我在紙上糾正夜晚

荊棘，崎嶇。我都記下

把世間的稻禾喊醒

讓他們挺起胸膛自由生長

可是，我喊疼了自己

沒有違背因果，放下今生

供出自己，可是我還沒有洞悉

面具下的玄機，匍匐在地

我的額頭住著神靈

每念一句真言

我都向春天邁近一步

儺戲

有人在雨中大聲唱歌，旋律唱得跑調

雨，變小了天光敞亮

老畢摩依舊揮戈操刀，手執木器

張開嘴，露出醬豆似的牙齒

嘴里飄蕩著咒語，在喊聲中神在喊神

一座村莊就這樣別有洞天

可是，我的木凳又收縮了身體

打開了塵埃的身體，就會

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就會

一頓飽足的早餐和晚餐

或者，從火塘中取出一兩個燒洋芋

仿佛捧著一顆火星，在身體的天宮跳耀

沉寂一會兒，人呢？神呢？

我傻呆在那里，幕布謝得這樣快

鄉親們，對著田野扯破嗓門

神領回瓦屋，通向神明之路

樸素的村莊，信念與生活緊緊捆綁

我戴上了面具，一個人扮了神靈

十八平方米

掐斷白天

不論開心不開心，順暢不順暢

躺下身。或者坐定

或者，宿舍的水泥地面上來回地走

東南西北各走三步，六步

三乘于六等于一十八平方步

夜深沉。眾神安歇

凌晨十二點抑或正要出動

剛收到一枚落葉

整個冬天，接納了屋角一只

垂死掙扎的蚊子

窗外的星河，接納了一只

不明死因的蟋蟀

也接納了

我對阿媽吱吱地磨著牙的思念

寂靜歸寂靜

今夜沒有風

一塊石頭的悲慟無人觸模

奶奶是莊上最老的美人

生養過

八九個孩子的女人，奶奶

丈量九十年人生，走過了一段

漫長的歷史，日子在她背脊上打盹

溫暖的陽光照耀蹣跚的影子

奶奶老了，老得孤獨，寂寞

耳朵不聽使喚，眼睛看不清東西

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

散了架的身板被歲月剝去了潤澤

開在臉上燦爛的花朵，看著令人心顫

如今，不再為兒女們牽腸掛肚

如花的美人，如今用拐杖咚咚杵著地

咬牙切齒地咒罵早逝的爺爺

她的脾氣很倔，粗暴地

拋下一串犀利的言語，想揭穿

隱藏在村子里的某個秘密

院子里，奶奶和一棵老榆樹睜開懵懂的眼睛

把一聲聲犬吠，當成黎明

洞明的眼睛，沒有了濕潤

三寸金蓮，搖曳不出半瓣蓮花

就像一葉斑駁的小舟，在泥爛翻騰的田野

越走越遠，越走越小。唯一

能感覺到，大浪陶沙后

那份無法擱淺的深情

冬天的流程

花朵，已經冬眠

純潔的靈魂，讓飛蛾繞來繞去

安靜下來的目光，清空了記憶

沿著雪花的遙遠前程，關閉窗口

一朵午夜的睡蓮

駐扎在纏綿春天的一角

烏龜在節氣里按時醒來

春天才配得上它的等待

疼痛的黑夜

埋下了一堆虛幻的遺骨

馱著城堡歌唱的蝸牛

放下了磚頭，石塊

瓦礫和廢墟

戴著面具的鮮花，干干凈凈地走

麻木，快感，青翠，顏色

都在大地上

時間，為他們一生

刻下鋒利的墓志銘

幸福的鳥

風在臉上刮出聲音。如豆的燈溢出暖意

摸著，覺得虛幻

彈弓射程里的鳥鳴，落在樹梢。顫抖的風濺起

獵槍藏在草叢，時刻露出殺機

天網，漏掉瑟瑟的風

飛翔而來的鳥，撒開無聲的囚籠

道德抑制不住風的冷，期望開滿花香

靈魂烙下嚴酷的規則

綠樹挽成森林的臂膀

剩下的慈悲，山谷，裝滿那片

牛羊咩咩叫喚的表情

把冬天耕種一遍

陽光擰成鞭子，把冬天耕種

抽打流淌汗水的背脊，抽打盜火的心

抽打吟唱生命詩歌的咽喉

讓健康的土地，涵養豁達

太陽，崇拜神靈的迷藥

形貌奇異的魂靈在月光下

英雄，被偶像冒充

飛馳而逝的歲月，像白駒挽韁不馴

山旮旯喧嘩，騷動，溫情

保持著閑庭漫步和從容奔跑的古老姿態

雙手觸摸鳥兒飛翔的天空

舉起那種在孤獨之中摸到的快樂

又瘦又彎的月亮照亮棱角粗硬的五官

春天會來，樹木的骨骼巴巴響

指頭，竭力把跳蚤般的日子摁住

給扇雨雀呆立樹梢幻想愛情

讓一頭老牛在黑夜中靜靜地反芻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