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記（組詩）

河西走廊是一部大書

河西走廊是一部大書

行走其上，就是翻開了厚重的頁碼

并開始粗礪的閱讀

先是讀綿延千里的祁連

讀它從森林向沙流的緩慢蛻變

讀生生不息的芨芨草

讀它們被大漠映襯得格外明媚的紅色小臉

讀打碎了沉寂的聲聲駝鈴

讀它們一下下蕩開去的無限清越

然后讀人，讀男人也讀女人

讀男人如讀大漠

從劉徹到張騫到霍去病

他們無一不身披戰甲

戰甲上有沙塵浸染的渾黃

也讀女人，讀女人如讀紅柳

從且末王后到解憂公主

到張騫身后的那個匈奴女人

如此顛沛的日子里

她們怎樣在馬背上孕育自己的花朵

一路走來，鳴沙山的沙鳴聲

已不是沙鳴聲，是兵戎相見的廝殺

沙粒已不再是沙粒

是群居的亡靈

長河日落也已不只是落日

是殘陽如血

只有大漠孤煙，依舊是大漠孤煙

是干涸少雨的歲月里

延續命脈的一根臍血

騎駝的眾神

騎駱駝的人中

有僧侶，有胡商

有遠嫁的公主、平西的將軍

他們無懼黃沙漫漫

卻最怕月光照在駝身上

如此慈悲，一副親人的模樣

去路蒼茫，歸途遙遠

歷史欠這些走駝之人

一個安穩的故鄉

駱駝行走在大漠上

行囊里的碎銀和瓷器發出各自的聲響

它們和駝鈴聲一樣

都是風沙無法掩埋的微光

盡管風的流速把山體修葺一新

鳴沙山下，我還是看到了

很多駱駝在歇腳

還是看到了騎駝的眾神

張騫突圍

我走過的路太長了

長過綿延的祁連

每一個馬蹄都是刻在河西走廊的朱印

我熬過的夜太黑了

當所有的沙礫都停止遷徙

沒有一顆星星可以讓我安睡

戈壁的冬天太冷了

我只有懷揣長安

懷揣心中的暖爐

匈奴的鐵騎太快了

這彪悍的閃電

卻從未踏入過我內心的一寸領地

生于邊塞的女人啊

十多年了，只有你知道

我是命屬中原的賊子，我那么感激

你為我而起的蕭墻之心

今夜，能不能突出重圍

我都要把遙遠的母國往懸崖處愛

娘子，趁著月暗霜重

請你，請你抓緊我的馬鞍

霍去病，親愛的少年

親愛的少年，你竟然先于我這么多年

抵達烏鞘嶺、焉支山和山丹牧場

你不乘綠皮火車

只騎戰馬

彼時，烏鞘嶺的風更高

焉支山的雪更重，山丹牧場的草更長

這一切，都是為你所備

還有，那難以翻越的隘口

匈奴布下的刀陣

長城烽燧的狼煙

都是為你所備，這一切

都適合一名少年去策馬揚鞭

親愛的少年，除了你

沒有誰的靈魂是河西走廊的形狀

沒有誰的墳墓是祁連山的模樣

只有你的熱血與豪情，才配

與戈壁風沙的蒼茫渾然一體

親愛的少年，當我大踏步走在

戈壁晨曦打開的通途

我的耳畔一直回響著

那首悲涼的匈奴降歌

那令你情不自已的——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莫高窟太大，我只說這一方石壁

這一方石壁，可以大有作為

大旱之年，可以鑿出一汪清泉

戰亂之時，可以鑿掉敵人的半個頭骨

西出陽關，可以鑿去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戾氣

先人歸去，可以鑿成漫天的佛光

當冰冷的石壁遇見火熱的信仰

肉身、魂靈、劍戟都找到了安身之所

仿佛一切，都聽命于一只緊握釬錘的大手

仿佛雕鑿之痛，是一種超度

仿佛每天死去的，每天又在復生

他們依托山勢，長成可供瞻仰的圣殿

任歲月把自己剝蝕了一層又一層

昏黃的光影中，盡管我努力辨別

也只是看到了，他襟上有風霜

心中有禪音

一棵左公柳，就是一片歷史的濃蔭

柳湖邊，依然風高沙重

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在種柳

他種柳，想用三千里楊柳的細葉

把春風引入玉門關

他種柳，想用戍邊將士的云干豪情

治愈晚清的昭昭瘡痍

他用鎬頭去刨沙石

因為干涸，他的雙手皴裂

因為蒼老，他的青筋暴突

他一次次俯身，用殘年攙扶幼小的樹苗

試圖借用它們的生機把荒涼逼退

領著貧弱的朝代一步步擺脫寒冬

累了的時候，他特別想倒在

大漠的悲情里

關閉人生，關閉浮沉

化身為河西走廊的一條暗河

在民族的窄行處

與一株古柳互為根系

臨松薤谷，時光的虛懷如此幽深

是郭荷的臨松薤谷

是郭瑀的臨松薤谷

也是劉昞的臨松薤谷

這挽歌一樣的偏隅之地

有茂林接住飛鳥

流水倒映奇峰

多么好的避世之所

進入它，就可以獲得清涼的視界

在這里，我看到了

被一場微雨打濕的巖羊

它就躲在一叢沙棘的后面

我看到了洞窟已風化，陶器已破損

而寒夜秉燭的書生還在

他談經論道的回音還在

他棄下的忽明忽暗的炭火

還在時間的爐內散發著余溫

塵世蒼茫，紛爭的紛爭

修行的修行

總有一些人雖生猶死

也總有一些人向死而生

你看，歷史的記憶

多么清醒，多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