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百合
——題伊蕾同名油畫兼悼伊蕾（組詩）

題記：

跟伊蕾不曾謀面，最初知道她是因為她的詩，“......你不來與我同居＂，《人民文學》發的，轟動一時，主編老韓因為這事還被上頭嚴厲批評。新世紀初，我曾有一段時間在《人民文學》雜志工作，有次吃飯時好奇，問起這事，老韓慈祥一笑。前些年，韓作榮走了，在醫院的走廊里，走時還算壯年，唏噓。

戊戌春上，通州報社在宋莊為拙著《稻谷深沉》搞了期節目，上上國際美術館的小靳問我認不認識伊蕾，說可以請她參加，我說太好了。一聯系，人在天津，隔幾日才能回，怪遺憾的。

活動前晚，我在家里給伊蕾簽名，想讓小靳捎給她，可那天早上臨行前，卻死活找不到給伊蕾的那本。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簽好放在書案上，送給四個人的，另三人都在，唯獨缺了她。

七月十三晚間，微信圈被刷屏，因了伊蕾的死訊，冰島，心臟病。人世無常，生命真的太脆弱了。生命何其短暫，有時候，不過就是春天到夏天那么一點點距離。同為詩人，雖未謀面，但總有幾分相知和相似，在她與這個世界永別之前，我們曾擦肩而過。

詩友們在轉伊蕾的遺作，當然轉得最多的還是那組《獨身女人的臥室》，正是這組詩，讓伊蕾成為中國女性詩歌的標志性人物。我也轉了，而且在轉發的同時真誠留言，不是給讀者，而是給伊蕾的：＂當年只是當作笑談，今夜才認真讀你，讀你的孤獨和坦蕩，讀你高上天的倨傲和低到塵埃里的卑微……伊蕾，對不起……＂

愿那邊也有詩，有酒，有夢，而無意外。伊蕾走好。

時光百合

讓我的刺，扎進你的蕊，好嗎？

我有苦，有毒，你有甜蜜深淵——

哦，時光百合，色艷，如火，如血

如芬芳的絮語，滾燙的痙攣

哦，時光百合，色白，如烈日雪山

如試毒的銀器，如死神之臉——

落英的紫羅蘭

羞澀凋蔽在午夜里

紫色的吻，紫色的喘息——

打了哆嗦的不是你，是時光的胴體

顫栗的手，護住月光的隱私

死亡彌漫著香氣。一切歸于寂靜

哦紫羅蘭，時間和肉體，誰死在誰的懷里？

兩支劍花

兩把劍，把自己插在虛無里

虛無是芬芳的，有著看得見摸得著的花枝

而你花枝已空，乳房干癟而下垂

你把兩支劍花插在瓶子里

瓶子巨大的虛空，如你——

丟失了愛情的軀體，再沒有什么

可以充滿

陽光下的玫瑰

一些詞天生放浪，譬如玫瑰

一些植物自帶毒素，譬如愛情

一些肉體自帶誘惑，譬如你

一些絕望自帶歡欣，譬如我和生活

紫百合

時光，從紫百合的器官中伸出枝蔓

露水明亮，初醒的鳥啼富含憂傷

你的冰唇之上，棲息著我要的動詞

——熱愛：這塵世，比生更慌亂，比死，更匆忙

涂炭

說什么萬紫千紅？

不過是鮮血在冷風里凝固

我們都是圍觀者

我們都是加害者

大地沉默，大地無辜，大地布滿疤痕

把大地的傷疤再撕開

我們撒上鹽和種子

我們再種一個春天，并給她重新命名——

頌

這世界值得贊頌

這生命值得歌哭

這風中飄零的花瓣，像故鄉

值得你回頭——

大地生生不息，春去春會再來

你看，東風又綠

我們愛過的事物，又花朵一樣

回到枝頭——

十年不見

——兼悼伊蕾

十年不見

許多人大老遠，你一眼就認出來

許多人你端詳半天，依然遲疑

我們都變了，變老了

有的老得熟悉，有的老得陌生

我多希望你捶我一下肩膀

罵我一聲鳥人，像以前一樣

我多希望你張開懷抱，狠狠抱我

又狠狠推開，跟以前一樣

昨天，那么多老友故舊，重逢

都客客氣氣

十年不見，一切都變了

晚上，我和周石星被留下來

單獨款待，大家都不喝酒，我也說不能喝了

劉不偉一邊開酒一邊斥我

“你不喝酒來干嘛？來蹭飯的？”

只有這一句，熟悉得，讓我

想大哭一場

人間啊，這一遭，我們都是來干嘛的？

北京朝陽公園，蒙古大營

同一個地方，一連兩天

昨天高朋滿座，為文學新人頒獎

今天滿座高朋，為一個文學舊人送行

她叫伊蕾

《一個獨居女人的臥室》的主人

一個67歲的小姑娘，寫詩，畫畫

美麗而孤獨

她走得那么急，沒來得及揮手

沒來得及道別

這世界，那么多臉龐，那么多面孔，她還

如此陌生……

我們常常說到一生

——兼悼伊蕾

我們常常說到一生，或一輩子

仿佛很長很長的樣子

仿佛很遠很遠的樣子

如果說到一年，你還這樣想嗎？

如果說到一天，你還這樣想嗎？

如果說到一小時，你還這樣想嗎？

昨天，詩人伊蕾追思會上

聽伊蕾給梅爾的語音

她講一年后的計劃

她說16號就從冰島回來

可幾個小時之后，她就走完了一生

如果你是伊蕾

如果你知道你的一生只剩一小時

你會做什么呢？

我們都是伊蕾，我們都在忙忙碌

碌做著什么

我們都跟伊蕾一樣，都以為這一生

這孤獨的一生勞頓的一生

還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