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駐村扶貧記

超玉李 （彝族）

1

晨、中、暮，每日三次

那個山村喇叭，反復地響

樂此不倦

據說那個播音員，美色出眾

據說阿塞調響起的時候

把油榨房村，背草的村民

嚇了魂飛魄散，丟下皮條、背繩

以及牛草，跑回家

同時嚇到的，還有那條清澈潔白的小溪

不算太高的瀑布，一旁安靜的芭蕉林

以及，初來乍到的我

一個外鄉客

2

紅山村某徐姓農民，房子破舊

女兒考上了醫學院，小女兒念初中，他去了越南

至今四載，未歸

有人說他沒苦到錢，羞于回山

有人說他在那邊吸了大煙

不愿從極樂世界，返回這苦寒之地

3

感冒，牙齦腫痛，通便困難

懶得下山，開藥打針

去大白領崗村劉文兵家，順手扯下幾根小苦參

太苦，難于下咽，主人見狀

于心不忍

快速端來一碗山泉水

傍晚散步之時，在半山腰

扯幾把野壩蒿泡水

次日，又去箐邊，斬了一棵野芭蕉的頭顱

剁細，撒鹽，捏去苦澀的水

生食，還沒徹底消滅體內的火

干脆借了把砍柴刀，進山，砍苦黃連

欲徹底滅火

在心窩

4

王景艷，一朵石頭里開出的花朵

把面包藏回家

把牛奶藏回家

這些年，她和奶奶相依為命

據她的老師講，那次發燒，讓她量體溫

當老師返身時

只見體溫計，夾在腋窩下，棉衣外，穩穩地

面對這窮苦人家的孩子，老師想笑，笑不出來

胸口，心酸滿滿

5

一次流行性感冒，老師給每個小學生發藥

調皮鬼王小貴，用石頭敲傷風膠囊，不爛，只扁

于是乎對著同學們說，敲都敲不爛，比石頭還硬

吃下去怎么會消化

結果，全班同學，齊刷刷地，把膠囊

扔進滿塘皆蛆的廁所

后來才知，此物遇水便化

6

老鄉約我殺雞吃去，不去

老鄉喊我吃殺豬飯去，不去

倒不是避嫌

我喜歡去山中聽松，喜歡這安靜的世界

面對落日，想象自己，夕陽之年

滿頭白發蒼蒼的樣子

再言一個詩人，喜歡什么熱鬧

7

外出打工數年的羅二狗一家

肥沃的菜地、糧地，院內

已被荒草和樹木霸占

已成為小瓦雀和小松鼠的樂園

果園，樹下堆滿了梨果

自長自爛，落葉的堆積

已經過厚

8

進山，買了一公斤重樓籽

花了工資，兩千元

不是為了消炎，自食

而是這些年，我對弟弟

沒什么遠慮

希望這些種子，在老李灣村，生根發芽

或許可為弟弟，謀條生路

9

砍一棵棕，猶殺一個人

而我喜歡食棕，包括頭

嫩而清涼，如果可以拯救世界，我愿是

一棵棕，長于深山

10

半夜，沒有月光，空無一人

我起夜，不開燈，沙沙的風吹山崗聲

空谷聲、樹聲、草影，我不怕鬼

只怕冷

11

我喜歡食紅山的棠梨，個小味甜水多，帶回縣城

妻兒也愛吃

我喜歡棠梨，保存期長

從深秋成熟，到整個漫長的冬季

都還掛在樹上，不腐

我還喜歡棠梨，春天子多

不怕壓壞了樹枝，不怕吃苦

12

再向上走幾公里，翻過陡峭的山崖，就是哀牢山頂

上面有熊，林管員徐丕兵的老爹，就是進山時，被熊追

他爬上樹時，后背，被熊抓下了肋骨

我想好了，如遇兇猛的龐然大物，就裝死

13

進村入戶，正遇吃飯

老鄉王開洪，硬要我吃下兩片火腿

喝下一碗燒酒，才肯交代家底，簽字畫押

酒壯慫人膽，我又回敬了他一碗，大中午的

太陽正烈，我倆的臉蛋

像紅山上盛開的大紅花

14

七八月雨季，殺人箐的路

總是時好時壞

滾滾巨石，從山崖而降

兩百多公里開外，家里有事

繞山繞水，有好幾次，我下車搬石頭

身后落石滾滾，差點跑不贏小命

險些喪了肉身

感謝，上蒼佑我

也請求上蒼，佑佑紅山，佑佑

雙柏這塊，蒼茫的哀牢大地

15

據前任大學生村官唐楚雁

一個女詩人跟我講，她懶得下山的時候

斷糧，就煮一鍋白面

吃了三天，我心酸了一下

她斷菜的時候，懶得差人情

不去老鄉地里覓菜，討要

就去山里溪邊，找蕨菜，水芹菜，茶葉菜

當她講到她的手腳被刺掛破

還遇上了蛇，我心疼了

好一陣子

當她講到深夜無人，不敢睡時，我體驗到了

一個小女子，在我之前

多少個無眠之夜的苦

孤燈下的孤獨

我喜歡吃過苦的人，特別是

女性。如此之人

老來不苦，人生不苦

16

十八戶人家，破舊的房屋

畜圈，下雨后，泥糞滿村的道路

就此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水溝頭村，劉家村

接下來的，是嶄新的大白領崗村

一模一樣的洋樓，太陽能路燈，干凈的水泥路

只是人，不一模一樣

17

王三家丟失了三只羊

哭了一天

傍晚時分，來找村干部

在我面前，顫顫巍巍

像個犯錯的小學生，雙手無處安放

蒼天啊，我有罪

作為審判官，我竟查不出兇手

18

感謝跟我一起爬山涉水的同事

不嫌我菜鳥技術差，一路心驚

感謝一路上所有幫助過我的老鄉

上蒼已錄入冊薄，你們是良人

感謝家人，沒有后院起火